南山再醒过来时,漫长的夜已经过去了,灿烂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感到左脸黏糊糊的,想伸手摸一摸,却听到一声制止:“不要碰伤口。”
她仰起头看去,是褚桢,他脸色不好,好像是熬了一夜。
他端着一碗药,走过来坐在床榻旁,一手撩起她垂在耳边的发丝,看着她的脸自言自语:“好多了。”
南山趴在柔软的床榻上,双手抱着,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没有接话。
褚桢端坐着,仿佛在做自我检讨:“朕又不好了,朕不知道那两个小卒子竟有这样的胆子。”
脸是栾凤伤的,板子是小卒子打的,陆耽果真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她懒得在背后告状,扭过脑袋,夺过皇帝陛下手中的药碗,咕咚一声将苦口良药喝了个干净:“是臣自己闯的大狱,臣活该。”
“你就是不痛快,也不要气自己。”褚桢看着她背朝着自己,心想屁股都被打烂了,任谁也不会心情好。
“臣没有不痛快。”她总觉得脸颊不舒服,想抬手去挠一下。褚桢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拉长了声音命令:“朕说了,不许摸。”
南山丧气地垂下手腕,她没有心思同褚桢闲话。齐王还在狱中,罗在生死未卜,若真如唐逢所说,韩敢还活着,这人海茫茫,她又要去何处寻找他。
褚桢头一次看见南山披发的样子。柔顺的发披在她背上,几缕发顺着肩垂下,她眼中压满了心事,刚刚有了血色的脸庞教长发勾勒几分柔美。
“你是想问老四的事情吧。”他先开了口,说起此事,气氛一时变得很沉。
“陛下明明知道齐王爷不会做这种事情。”她眼看着手臂下的玉虎枕头,目光散漫地在虎脑袋上游移。
“老四什么不敢做?陆耽外出巡查查出来了,他送给齐地官员的礼物足足写了二十本册子,他自己都反驳不了。”他没押住怒气,仿佛是可恨这个四弟糟蹋了自己。
陆耽在马球会前离开汴州,原来是趁着齐王刚走,去搜罗罪证。她更加肯定是薛勉要害褚熠,他不仅搞出了一个齐王阻挠新政,还搞出一个齐王行贿官员。
齐王爱送别人东西,这是他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性格使然,可到了朝堂上,便是贿赂官员的如山铁证,他百口莫辩。
“那陛下,”她深深吸一口气,心悬在崖上,“打算如何处置齐王爷?”
“他毕竟是朕的四弟。”褚桢极累,语气横着秋声:“再议吧。”
南山松下一口气,薛勉这把火烧的还不够旺,还欠一把火来烧动皇帝陛下的心。
话刚说完,徐公公进了屋,他抬着一个小木案,说道:“陛下,上药的时辰到了。”
“拿过来吧。”他说道。
南大侠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皇帝陛下亲自给她的屁股上药?正在她又疑又惧的时候,褚桢拿起了案上的东西,竟是一把匕首。
南山看见他掀起袖子,匕首往手臂上一划,殷红的血滴下来,正滴在她脸颊的伤口上。
温热的血落在伤口上,她的痛又减少了几分。
“陛下这是做什么?”
“别说话。”
他垂着眼睛,将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变成愈合伤口的良药。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让徐公公将他的伤口包扎上,说道:“这伤口要以至阳之血为药,每日三次,行药一月才会不留疤痕。这一个月,你就留在宫里吧。”
每日三次,一月三十日,这便是九十道伤口。
“你的手要烂掉的!”南山一皱眉,情急之下把敬语也忘了,她回过神来时,才埋着头补了一句:“陛下。”
“朕叫人打的你,朕活该。”褚桢学着她的话说了一句,竟也教她憋红了脸。
褚桢在此略做逗留,便被一众要求严惩齐王的大臣给缠去了承乾殿。他一夜未眠,守着南山,不让她碰自己脸上的伤,到晚间他才摆脱了朝堂上的烦心事,回到洗风阁来给她上药。
南山看他已是十万分的困倦,眉间隐约蹙着愁,劝道:“陛下快去休息吧。”
“朕不困,朕守你一会儿就去睡。”褚桢说着话时,已慢慢闭上眼,他忽然又强撑着睁开细眸:“朕怕你以后在江湖上留下个名头,叫南疤脸。”
南山噗嗤笑出来:“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朝廷的门脸,自然应该好看些。”他拄着额头一侧,闭眼靠在床旁的药桌上喃喃。
南山想想褚熠,又想想唐逢,边想边趴在床上歪头看他。
他和煦却威严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合起的双眼线条畅快明俊,还有一方勾人的薄唇,她看着看着,忘掉了所愁的事情,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南大侠醒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手又放在那道伤疤上了。褚桢佯怒着发了脾气,说她浪费自己血。
他前脚才去上完朝,后脚便教徐公公拿着一道手令来了,说是要她贴在床头,日日警醒。
照样是他飞舞的字迹,照样是御笔朱批,这回还颇正式的加盖了大印,只为了他的四字命令:“不许摸脸”。
南山在宫中一住便是半个月。她的屁股倒是好的挺快,才十日便可以下床走动了,可脸上伤疤却好得极慢,十多日过去,才慢慢结痂。
在宫里养伤的日子绝不会有趣。她听说了,玉真夜闯皇宫,头磕烂了才教明妃的宫人怕了,放她进华仪宫请出来陛下。
可玉真也因此被禁了足,故玉真是绝无可能来陪伴她的。
褚桢怕南山在宫中太过无聊,想教季喜来陪她,可她怕季喜见到自己的伤,要发脾气,更怕季喜动了胎气,也不要她进宫来。
能来陪她的,也就只有颂优了。
当日南山是听客,颂优是伶人,今日一个是皇帝的臣子,一个是皇帝的妃嫔。加之褚桢送给颂优的一枝莲花,南山总觉得与她之间多了些隔阂与生分。
同颂优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那时的自在了,崔劢来时,反而教她轻松些。
崔劢不常来,被褚桢撞见过一次后,更是再也没有来过。南山希望他来,她想知道褚熠在狱中如何,也想知道罗在是否有了音讯。
果如褚熠自己所料的那般,陷害他的人做的干净利落,褚桢命大理寺同刑部彻查了十多日,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地还是褚熠买的,还是他不肯赎卖给官府的。那个自称是为褚熠守地的人,一口咬定是齐王指示他打死的人,什么刑都熬过来了,依旧铁口不改。
薛勉太狠,也极度聪明,可南山以为,雁过留痕,假的事情定然会有破绽。此事最大的破绽,便是巡抚司忘了去齐王案里分一杯羹,褚桢也似乎忘了这查案的一把好手。
南山苦于身上的伤,几乎是被褚桢禁足在宫里,她无法去查个水落石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假的变成真的,褚熠被定成了罪人。
褚桢抵住了所有压力,既没有松口要如何处置褚熠,也没有丝毫放弃新政的意思。
越是如此,南山越是不安。薛勉既然已做到这个份上,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在筹谋着更毒辣的招数,要将褚熠置于死地。
可现下,最倚老卖老的是丞相王澹和中书令蔡庸。
两个素来不和的老家伙一朝利益相同,心照不宣的一唱一和,以新政太过激进为由,要褚桢下令撤销新政,更是搬出齐王的例子教训皇帝陛下。
褚桢呆在洗风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多半都是在躲避此二人的纠缠。
这日也是相同的,刚到了下早朝的时间,褚桢便来了。南山一看他一线眼睛低垂,便知道他心情不好,立即把摸着血痂的手藏到了身后。
“朕看见了。”他抬起眼睛,一身明黄龙袍逆着光,嵌着淡然的微茫金光。
南山盘腿坐在床上,小脸侧朝一边,她一手杵着下巴,藏着身后的手伸出,摊开手心抬在褚桢面前。
这是褚桢同她定的规矩,摸一下脸上的伤,就要受三下戒尺。
褚桢提着戒尺走过来,在她手心轻轻的点了三下:“好了,下次再摸,朕真的打你了。”
他每次都如此说,可每次都还是轻轻的点三下。
他放下戒尺,拿起药桌上的匕首,又到了上药的时候了。南山侧过头,眼睛盯着地下,不想去看他伤痕累累的手臂。
脸上忽然暖暖的舒适,腥甜的气息在她鼻尖弥漫。
褚桢刚刚为她上完药,向来从容的徐公公忽然慌慌张张地走进来,一进门便是抬手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陛下,老奴无能呀!这两位大人拦也拦不住,眼下就要到洗风阁了。”
南山感到褚桢咽下了一口恶气,他的胸膛微微鼓起,袖里的拳捏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