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从宫中出来后,立即去往丞相府上,将王皇后的信交给王澹。她顺路也探望了韩隽,要离去时,在丞相府后门遇到了陆耽,陆耽倚在树旁,高挑地立在雪里。
陆耽打个响指,将她的目光吸引过来:“南大人,急着走呢?”
“陆大人有什么事吗?”南山从厚实的披风里伸出手来,朝他一拱手,又急匆匆地把手收回到披风中掩着。
天很冷,陆耽本就秀白的肌肤便更白了,赛雪般出挑,他呵一口气在手上,冲她一笑:“陆某现如今不过是逃犯而已。上次大人过来,走得太急,我有件事情忘了同你说。”
时过境迁,她同陆耽也不似从前那般水火不容了,她从不知自己能如此有礼的对待他,恭敬的对他说道:“愿闻其详。”
“薛勉曾在寇家出事时,教我送了一个香囊给蔻横,再转交给他的女儿寇星凡。那香囊里有什么我不知道,可你落涯那日崔劢曾和我提过你着道了。”陆耽细细说来,令南山心中一惊。
他所说的这个香囊,如今正佩戴在罗在身上,寇星凡应是不知道这香囊的来头,才将这她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罗在。南山想到,自己身上的乘风散,难道源头便是这个小小的香囊。
若是果真如此,罗在佩戴这个香囊也有一段时间了,他一定也中了毒。南山凝神细思,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轻率地断定乘风散源于这个香囊,眼见为实,她要找机会亲眼看看这香囊中有什么。
她如此决定,便回答陆耽道:“多谢提醒,这事我自己会处理的。”
陆耽没有答她,只是看着天上寒鸦乱飞,他这副模样,令南山不禁多嘴问了一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地。”陆耽豁然一笑,开朗通达,南山想不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于是也笑笑,同他告辞。
或是昨夜悲痛难以过去,又或是今日事情也十分繁杂,南山又到童府上商议了事情出来时,才想起今日是褚钧离开汴城的日子。
她想起来时,即刻纵马去追,可惜褚钧一行走的早,恰逢颂优新丧,他也不受宠爱,无声无息便离开了。南山骑马出城往北走,直追到夕阳斜坠,才看见官道上遥遥有几抹人影。
她勒住马,决意不再追了,追上去见了面,一一又会哭。就这样遥遥的道别也很好,她心中也能安定下来。
褚钧走了,一一也走了,人世如潮,一拍即散,不知何年何月,又已何种面目再度重逢。
可若是都活着,自然还能相见。
她调转马头,回身奔赴向那落日余晖中的危城,她还不能走,她还有未做完的事情。
近来的事情忽然也叫南山释然开怀了,她不再执着于拿不起风雷剑的事情,天下武功还有许多,为此一件事沉闷颓废,不如励精学武,再闯他途。
她也认真想过,既然拿不起风雷剑,这把剑便不该再属于自己。风雷剑是天下至尊,可号令群雄,这把剑光芒闪耀,凌厉逼人,不该在她手中折戟沉沙。
她决意将风雷剑传给罗在,终有一天罗在也会成为名动一方的侠客,就算他没有坐上天下第一的交椅,只要他初心不改,他也配得上持这把剑。
可她有些舍不得,这把风雷剑跟了她多少年,那些学武的苦痛里,那些孤寂无眠的夜里,那些餐风露宿的日子里,只有风雷剑陪着她。
是这把剑与她在血汗中搏命,是这把剑同她大战八方,也是这把剑,陪她走过坎坷不平的路,见证了她半生的起起落落。这漫漫人生路上,人来人往,唯有风雷不曾离开。
这剑如同她的骨髓,亦如同她的亲人,如今要将剑传给别人,她自然觉得如同剔骨抽筋一般。可她知道自己不能碍于一时的自私,将这剑留在自己手里,她拿不起剑了,可风雷不能失去名字。
她心中反复了两日,终于决定同罗在说这件事情。南山开口说出要将风雷剑传给罗在时,他瞪大眼睛,却会错了意,一皱眉说道:“教头,你又要赶我走了。”
“这是两码事情。”她一句话止住他不依不饶的胡闹,没有心思再同他胡搅蛮缠,她希冀能将这些事情化到最简,却无法阻止这些年轻的心思作祟。
“这就是一码事情,教头把剑给我了,自然就能教我走了。”罗在糊里糊涂的乱说一通,前后本无什么逻辑可言,搭配着他被寒风吹抖的声音,便更没有道理了。
他揣着手,愁眉紧蹙:“教头就是不肯相信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教头排忧解难了。”
“你若是长大了,就该明白,总有一天都要离开我的。”南山忽然拔高了声音,苦口婆心的说道,“也该明白,我有我的难处,若是可以不让你们走,我一定不会教你们走的。”
罗在低下脑袋,被她的大道理堵住了嘴,他还年少,有些任性,可任性敌不过现实的残酷,他只能选择低头:“好,我走。”
叫他走,仿佛是要他命一样的事情,南山知道他心中还是不乐意,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抚他。她侧头,看见风雷剑横在身边,她垂手抚过那古朴粗砺的剑鞘,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这把剑时的欢欣鼓舞。
与风雷相处的一朝一夕,用它使出的一招一式,她都铭记在心。她收回手掌,捏成了拳头:“这把风雷剑,我便传给你了。你要明白手持这把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要辱没了它的声名。”
风雷剑很沉,拿起它后所背负的责任更沉,罗在紧盯着这把剑,眼前也掠过了同南山相处的朝朝暮暮,她是老师,亦是典范,教会了他如何执剑,也教会了他执剑为何。
武功易学,武道难学,坚守正义注定孤独,也注定为人耻笑,如何守住自己的心,在人世间洪流的冲刷之间坚如磐石,而非成为随波逐流的柳絮,这是一生的修炼。
南山的心绪忽然平静,她端正坐着,清澈目光坚定不移:“纵然我一人一剑,也要守住这人间正道。这是我家老爷子把剑传给我时说,如今,我也把这句话送给你。”
“你会迷茫,也会失落,你会抱怨这个世界不能理解你,可你要记住,通往巅峰的路总是狭窄又孤独。”
“既然选择了执剑,便不要抱怨苦和累,既然想做一个侠客,便不要忘记自己所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
她一席话令罗在哑口无言,她心中的“侠”字已超脱了他的理解和想象,可他默默记下她的一言一语,终有一日,他会感悟她说的每一个字。他决意不令她失望,做一个她心中所想的侠。
他拿起风雷剑,总是嬉皮笑脸的脸庞上终于有了正经神色:“学生明白了。”
看到他刹那坚毅的眼神时,南山安心了,她坚信自己为风雷剑找到了一位更好的主人,她的学生,在经历几年岁月的磨砺,渐渐长大成熟时,一定会成为一个不凡的人。
从第一天在碧航武院见面时,她就对罗在抱着很高的期望,期望他可堪教诲,期望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倾尽全力去雕琢这块璞玉,只希望他不要埋没天资,被平庸的潮流席卷而去。
她忽然感到欣慰,笑着对他说:“你们快要走了,走前好歹也聚一聚,我去买些吃的,晚上把他们都叫到琳琅院来吧。”
“我知道了。”罗在因为终要离开汴城,有些闷闷不乐的垂着眼睛,他答应了南山一声,便起身要往外走。
南山苦笑一下,他到底不过十二三岁,还是有些不懂事。陆耽说的那件事情,在她心里压了几天了,既然他快要走了,她便要开口问了:“你等一下,你身上那个香囊,是寇星凡给的吧。”
罗在转过身,白皙的脸忽然变得通红,他支支吾吾,眼神闪避着答道:“是她,是她送给我的。”
“解下来让我看看。”她如从前一样摊开手,等他把东西交到自己手上,却不想罗在捂紧了那个香囊,嘟哝到:“凡儿说这东西不能给别人看的。”
南山还没有再开口,便听到寇星凡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罗在,该去吃饭了,你快一点好不好。”
罗在本想答应寇星凡一声,可一看南山凌厉的眼睛,一时不敢啃声了。南山思前想后,决意还是不要在寇星凡面前拆穿这件事情,便松口说道:“叫你了,快点去吧。”
罗在得了赦令,便拿着风雷剑便赶忙去找寇星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