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利落的回答,抬脚想往旁边走一些,却忽觉鞋底黏连。她低头一看,脚底是一洼浓稠得发黑的血潭,而源头正是那道狱门背后。
崔劢也看到了那潭血,他冷冰冰地随意说道:“栾凤,叫人收拾一下。”
他左边黑暗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看穿着打扮,应是这大狱的典狱长。
南山注意到了他腰间的剑,一把血红的剑,剑鞘流畅,光泽耀眼,当也是一把名剑。一个典狱长也持有这样的剑,巡抚司果真藏龙卧虎。
栾凤叫来几个狱卒将血迹清除,狱门之后忽然传来嘶吼般的尖利笑声。
笑声消失后,陆耽推门出来了,血的腥臭随之扑鼻而来。南山不由掩住鼻子,而其他人则神态自若,似乎早已将这当做常事。
“怎么样?”崔劢目不转睛,开口问。
“京兆尹真是养了一帮废物,这么几个小泼皮也能叫他们焦头烂额那么多年。这回他们命里犯煞碰到巡抚司,就当给裴度送个礼吧。”陆耽说笑着,一双美目里包裹着血光。
“说正事。”崔劢冷冷打断他。
说到这个,陆耽反而失去了兴趣,抬手拂去脸颊上的血迹:“半个月前,商队在汴乡,一个叫云云的小丫鬟来买的,说是秦国公府上的人。”
南山眼睛一亮:“崔大人,属下建议立即将寇大公子、李氏和云云抓捕归案。”
“他们三个自然要来这里喝茶。”崔劢说着,站了起来,他深沉眼睛看着南山:“但有两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一,李氏为什么要杀寇夫人?”他转过身,背影漆黑。
“二,用无影蛇下毒可以蒙蔽很多人,李氏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将死因伪装成蛊毒发作,聪明人都知道这会引来官府的细查。更不用说她留下这么多破绽。”他忽然转身,掀起血风。
大狱里浓郁的血臭令南山不适,她心神不宁,草草答道:“属下无意间发现了寇夫人父亲曾犯有旧案,这或许和李氏的杀人动机有关。”
“李氏毕竟是女子,从准备到案发时间来看,不过才半个月时间,她掩盖潦草也无可厚非。”
崔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追捕疑犯的事情,你不必再操心了。三日后是陛下驾临的日子,这才是你这几天该思虑的事情。”
“属下明白。”她再抬头时,崔劢已在漆黑的甬道里走远了。
一个狱卒上前问栾凤:“爷,你看这十来个人,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栾凤随意摆摆手。
老规矩便是把无用的犯人拉到后园烧成灰,无论死活,灰填在后园的无底洞里,成为那其中亿万冤魂或罪魂中的一缕。
他话语刚落,狱卒把门后的十来个人一一往外抬出。头几个只是抹了脖子,没有遭罪,最后几个已看不出人形,只是一团还会喘气的烂泥。
南山看这一具具死人、活死人往自己面前经过,心中像押着千斤巨石。
最后一个活死人往她面前被抬过,一只白骨嶙峋的血手忽然紧紧抓住她的衣服,他喉咙里发出嘶嘶的诅咒声音。
她脊梁发冷,冷得她浑身僵硬,无法动作。
一把剑挥下,一道血溅在她衣服上。栾凤收剑:“抬走。”
南山从大狱里出来时,外边正烈阳高照。案子已获得了大步的进展,或许很快真相便能大白,可她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眯眼看看太阳,抹掉脸上的几滴血粒,踏进巡抚司的大门这么久,她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巡抚司”。
往后几天,她暂时忘掉了那日的阴霾。
季素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南山是这么想的,至少他没再把手上的两件事情办砸。
季素在小福的带领下,掘出了郑家酒坊小二的尸体,果真如南山所料,在他身上搜出了不少银票。可惜这个店小二到死也不知道,给他的银票都是假的。
另一件便是查找旧案卷宗的事情。在季素日夜不休的努力下,在褚桢驾临巡抚司的前一夜,终于翻出了一桩十八年前的旧案。
十八年前,鸿胪寺卿孟良新纳小妾,在府上设宴庆喜,不想府邸失火,烧毁了大半的房屋。
大火过后,秦国公府寇大公子上奏称,在孟府一门烧塌的槐木柜中,他夫妻二人无意捡到到一尊小像。恰逢先帝无故生病,便说是孟良以槐木聚阴,诅咒先帝。
孟良进了巡抚司两日,起初他坚称自己绝没有用小像诅咒先帝,家中器具都是榆木做成,绝非槐木。
可他熬不过刑,最终认了罪,孟家满门抄斩,只逃脱了一个女孩。此案牵连了十数人,其中还有一名巡抚司的教头,名叫韩勑(chì)。
侯爵本没有世袭权利,而寇大公子因此一功,得到了先皇袭秦国公爵的奖赏。
榆木、槐木的谜题解开了,南山一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她做大胆的假设,十八年前,是寇大公子设计诬陷孟良。他和李氏撒谎,强把榆木说成槐木,再备一尊小像演戏,而房屋烧毁,死无对证,不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他们的诡计达到了。
坏人平安地度过了许多年的时光,直到李氏发觉四弟寇星驰要娶的夫人竟是当年逃脱问斩的孟良之女。
心慌之下,她常常到寇府试探寇夫人。她在寇夫人面前依旧撒着当年的谎,把榆木都指为槐木,直至那天她无意说漏了嘴。
依寇夫人的反应,她应该想到了自己一家受冤而死,纵使十八年前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女孩,这场从天而降的浩劫她却记得非常清楚。
李夫人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为了掩盖旧案而杀死寇夫人,这是南山所推断的李氏杀人动机。
照这个想法来看,十八年前这个孟府失火案是个冤案。
而这个冤案的真相,也要提审了几个疑犯后才能知道。
这几日没有案子查,南山也不闲着,孩子们在剑术上有许多问题需要她指导。故这一日起来,她还是同往常一样头疼。
今日陛下巡检巡抚司,南山换上了大红的麒麟服,戴平式幞头,格外英姿飒爽。往日里这一身衣服自然出彩,可今日也只能淹没在一片乌压压的大人物里。
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薛勉一早便率领都尉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巡抚司门口迎接圣驾。
南山看薛勉六十出头,穿一身蟒袍,头上戴着翼善冠,十二万分的干练和精神。他身旁的人都是都尉府的重要角色,可她大多不认识,只有一个崔劢叫得出名字。
褚桢到时,还是老一套的山呼海迎,一众人簇拥着他往校场走去。南山心不在焉的走在后边,心里想的是何时才能抓到李氏。
一个小旗跑过来,朝她规矩地打个千:“千户大人,陛下请你过去。”
她应了一声,穿过人群走上前去。褚桢今日穿得简便,连皇冕也没有带,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陛下。”
“朕还在找你去哪了。”褚桢侧头看她,话里竟有些委屈地抱怨。
这句话可算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她干脆选择避而不谈,只是说:“陛下召臣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想你陪朕说说话。”褚桢如此说了后,果真就把一众大臣晾在一边,单和南山说起话来。
一路到了校场,褚桢入座后,她才算找到机会溜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