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停下逃离似的步伐,回头看了一眼,她走的极快,早将泓湖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她心烦意乱地叹了一下,揉着发疼的脑袋,缓步离开宫中。
南山想来是入京这几个月来,发生了极多的事情,从她一个江湖浪荡人士入了巡抚司做教头,又碰上一个寇夫人案,挖出了至今不明不白的孟府失火案,再加上巡抚司中的一潭陷人淤泥,她也觉得是累了,才会如此神志不清的忽然不爽快。
南大侠一下子怀念起了游侠生涯中的种种曾几何时,她往齐王府去了,去时褚熠正和一群清高名士喝酒赋诗,场面好一片狂乱。
她从叠压叠的人里把褚熠拎了出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道:“齐王爷,不是说要去孤山吗?”
“去,现在去。”褚熠撑着地,半天也没爬起来。
南山丝毫不可怜一下醉得糊涂的齐王爷,从齐王府马厩里赶出一架马车,载着睡着的齐王爷便出城去了。
褚熠酒醒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他感到一阵颠簸,睁眼一看,自己竟然睡在马车里。他早将昨日如何出城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一时间伸长脖子喊了一声:“救命啊!绑架啦!”
“叫什么叫!”凶神恶煞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前帘忽然被扯开了,露出南山笑眯眯的脸:“王爷,你醒啦?”
“我们这是去哪?”褚熠犹然惊魂未定。
她转过身,高声吆着两匹马,爽朗的声音从被风吹动的帘子空隙中飘入,她逗弄他一句:“绑着你亡命天涯。”
“啊?你不会把皇兄给打了吧?”
“那倒没有。”南山答了一句,顺手扯下腰间的玉腰牌看看,那是马球会上褚桢给的,上面没刻着“桢”字,而是刻了一个“山”字。
她忽然一笑,想到那只粉色的荷花:“不过也差不多算是吧。”
她扬手一扔,那只皇帝陛下亲赐的玉腰牌就这样坠在泥里,不见了踪迹。
南大侠是竖着出的汴州,横着回来的。
孤山离汴州并不远,常人五六天也就回来了,齐王把日子放得宽宽的,定了十日来去,可二人一路喝一路走,一路醉一路睡,硬是用了十来日才走了一个来回。
除去在路上摸爬滚打的时间,二人在孤山上呆了也不过四五日,一边喝剑南道春,一边看孤山云海。
孤山高直陡峭,直上青云伫立在白茫茫间,渌渌独泉飞下,穿引在夏木及万花之间。一片流云做海,荡漾在山谷之间,随风如浪般翻涌流动。
如此佳境,相对的却是破烂茅草屋三两间,南山宁死也不相信这是三千两黄金买来的。
可褚熠也自持有理:“怎么了?孤山上的茅草屋还是茅草屋吗?本王三千两黄金买得这万亩云海,岂不是很划算?”
南山只得叹一句“人傻钱多”。
这十来日的出游,南山没有几刻是清醒的,到回来时,她已醉得不能赶马车了,恰巧银子也花销得一干二净。
幸而褚熠以一条金丝腰带为筹,聘得过路的一辆露天小驴车,这才把二人带回了汴州。
半醉的南山刚回到季府,麻烦便找上门来了。
徐公公踩着点来召她进宫,一路也不说话,只在她要进承乾殿时才说一句:“南大人,陛下不大高兴。”
褚桢何止是不大高兴,是已近乎于暴怒,南山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她刚刚从侧进到殿中,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便听见“铛”的一声,带着尖利的怒气。
她垂眼一看,是那块被她扔了的玉腰牌,被褚桢砸到了自己脚边。白玉摔碎在金刚似的碧石地板上,裂成了两半。
“你还知道!”他一时气的忘了要说什么,思来想去的一句话竟噎在喉头。
一时间皇帝看南山,大眼瞪小眼。
他看见南山一脸冷静,玉琢的脸是精雕细刻,浅红嘴唇淡淡闭着,褐色的瞳仁如酒溪一般清澈见底,又带着软绵绵晚风似的醉意。
他心中虽还在为了威权受到挑战而不舒坦,可见到了她又一时没了脾气,那口在心中郁结了十来天的恶气一时如晨露般消散尽净。
褚桢皱紧了的眉头松开了,锋利的目光也一下柔和,可他口气还是别扭:“是朕不好,朕不该和她去下棋。”
皇帝陛下明显比南山乖觉的多,他那日听了徐公公的娓娓道来,便知道南山心里定会扎一根刺。
册了颂优做才人,是因为她教自己动了怒,便也想气一气她。
起初,他还有些高兴,至少从她的言行里,他已察觉到了她的在意。可很快,她的所作所为又教他极端气恼,出汴州,弃腰牌,一副要与他决裂的模样。
这十多日,他从气变成悔,又从悔变得更气,气恼之余又有些害怕,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褚桢忽然的道歉让醉酒的南山脑里一团浆糊,她只记得颂优手里的一朵莲,糊里糊涂地说道:“陛下还给她折了莲花呢。”
她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淡淡地讽他,带着些酸味。
“朕再不给别人折花了。”他心中忽然连那点别扭都没了,言语愉悦地作保证。那一刻,他感到十万丈悬崖外的她如此的近,他捕到这阵若有若无的风了。
“陛下不要骗人。”她说完了,隔了一下,敲敲自己晕乎乎的脑袋,开始反思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且等着,看朕是不是骗你。”褚桢咧嘴一笑,云开雾散般,他垂下细长的眼睛:“你过来吧,朕叫御膳房做一些甜味的酥,你看看喜欢吃哪一种。”
沉沉欲眠的南山听见有酥吃,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走到褚桢的桌案旁,果真看见桌角放着一个漆木的食盒。
皇帝陛下此刻如同那等着被夸奖的小孩,一边假若镇定地批阅奏折,一边每秒瞟三遍吃酥的南山。他轻咳了一声,问道:“怎么样?”
“都好吃。”南大侠囫囵吞枣,字眼模糊,她眨眨眼睛,说了一句:“没有碧水云瑶酥吗?齐王府上那种。”
褚桢驱开她要拿酥的手,一下把食盒的盖子合上了:“那你去老四那吃酥。”
“你和老四在孤山那,玩得如何?”他明俊眼睛看着她,醋意满满地问。
“极好。”她如实答道。
“孤山的景致如何?”
“极好。”
“那朕呢?”他忽然一句心里话破口而出。
“极……嗯?”南山差点刹不住车,她一愣,听见褚桢声音挑的高:“怎么个好法?”
她感觉陛下好似又要生气了,他眉未皱起,紧紧抿着的薄唇却是不怒自威。
她一挤眼睛,小心翼翼答道:“没什么,就是酒好。”
南山这句话一下惹来了大麻烦,本就吃醋了的陛下一下叫徐公公抬了二三十种酒上来,非要她说说是齐王的酒好,还是他皇帝的酒好。
南山醉了,宿在宫里。
看着她睡着的样子,褚桢忽觉无由的累。明明已只隔着一层通透的薄纱,可他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话,有许多不能做的事,与她。
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他也不知她到底明不明白。
他们是被纲纪仪礼隔阂的君臣,他的情,从初见她第一眼时就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