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三十种酒里有一杯醉万年,素来早起的南山饮了这酒,竟然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午后。那时褚桢还在与几个大臣议事,她正好便出宫往巡抚司去了。
果真不是褚桢一个人生气,崔劢亦是,可他火气压得好,只是幽夜里的千点火星:“你不知道外出要告假吗?”
自从寇夫人案过后,南山对崔劢已改了一种看法,她不再同他水火不容的呛着了,反而想起他对自己种种的善意,还有些羞愧。
去往孤山一事,她自知理亏,卷卷睫毛垂成一把扇,手指捻着衣服:“是属下糊涂了,今后不会再犯了。”
这两天委实奇怪,褚桢给她道歉,她又给崔劢道歉。
崔劢眼里幽游的火熄了,他将叹未叹,鹤峰阁里的光和暗,正勾出他那一线山般峻峭的天庭及鼻梁:“你知道吗?今年的大考提前了,罗在没有过线。”
她刹那间抬起眼睛,千斛明珠似的一闪,紧接着便是狠决地一垂:“不会的,他剑术日益精进,就算不是第一,也不会落到后边去。”
“他剑术确是考的不错,可大考不止考剑术,剩下八门,他样样不合格。”似乎是怕她不信,崔劢拿过旁边的一本册子,递给了她。
南山拿过那册子一看,大考九门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果真,罗在只有一门剑术得了甲,其余皆是可怜的丙和丁。
大考过线要八甲加一乙,罗在的确远远不及过线的资格。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她只教他练剑而不关心他的其他课业,是她一时发疯去放浪形骸了十几日而未催促他准备大考。
罗在大考没有过线,那就意味着他要被下放到州县执行任务,在穷凶极恶的绞杀之中,没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再踏进巡抚司的大门。
甚至于孟府失火案的真相,她身陷入薛勉同“那边”的何种计划中,她只顾去浪荡,抛下了这一切重要的事情。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酿成的苦果,她一时悔恨交加、心如刀绞。
“他人呢?”她强硬地平复下心中的怒流,抬眼看他。
“三日前已经到越州去了。”他答道。
就是连践行,她也没赶上。
罗在心中可会怨她?在她心爱的学生即将赴往凶险之地的前夜,她却不知醉在何处,她不仅无力回天,也没有在他迷茫且恐惧的时候给他关照。
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去搏命,他又如何活下来。
南山咬紧了牙,心紧紧的缩成一团硬石,她忽然转过身往门外走。崔劢一句喝止:“你不能去。”
她蓦地停下脚步,心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
“你帮不了他,若是他有本事,自然会活着回来。”他说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便见她着急地转过身,眼中含着浓浓的愁:“他才十二岁!”
“你不相信他吗?”他也扬起了声音,似乎又要开始争吵。
可争吵并未如期而至,她懊恼地闭上眼,心中却得到了宽慰。她相信罗在,相信以他的天资,定是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黯淡的阁楼里,沉默忽然蔓延,崔劢似乎不想再提罗在的事情,淡淡说道:“还有寇星凡,陛下宽厚,准许她留在巡抚司学习鞭法,就由你带着吧。”
寇星凡是德安的本名,如今她不是郡主了,自然也就没有了封号。
南山叹一口气,喜欢的学生身陷囹圄,不喜欢的倒来了一个。她没有回答崔劢什么,推开鹤峰阁的门,黯黯然走了。
夕阳照晚,照通了一条笔直的回廊,石地板变成金做的,还散发着水镜般滟滟的光芒。南山的背影消融在光里,模糊又遥远。
她往罗在和王蔻同住的那个小院去了,可到了门口,却又踌躇徘徊,她不知如何去见王蔻。
“教头,你回来了?”她听见声音,转过头去,原来是韩珍。
他穿着件单薄的黑衣,显得肤色尤为苍白,本就小的脸蛋又消瘦了几分,只有一双清泉似的眼依旧明澈冰冷。
她见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便问道:“要去给谁送饭?”
“是王蔻,大考时他伤了手,罗在走了,便由学生来照顾他。”他一侧迎着夕阳,光芒簇在他身上,仿若一缕要化进光中的幽魂。
他忽然低下头:“多亏了教头给的《北斗剑法》,学生剑术勉强得了个甲,正好过了线。”
“过了就好。”她答着,心中却想着罗在的冷暖饥饱。
南山硬着头皮同韩珍一起进屋去看王蔻,王蔻一见到她,立即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高兴地发亮:“教头,你可算回来了。崔大人说你去湖州办事了,一路还顺利吧?”
崔劢竟在学生前卖了一个谎,帮她保住了她为人师的威信与颜面。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答道:“都还好。手怎么又伤了?”
“一点小伤,是韩珍要大惊小怪的。”他一笑,看向韩珍。
不知为何,南山感到韩珍白净的脸忽然有些红,她再看向王蔻,他正端坐在床上,继续说道:“最近清闲,学生样样都好,只是罗在……”
他说到这,声音一下便没了。南山沉着心情,憋出一个苦笑:“罗在一定会回来的。”
“学生知道,只是……”他欲言又止,拿起食盒里的白饼狠狠咬了一口。
南山知道他亦在担心,可她的担心也不曾少半分。她一皱眉,斩钉截铁道:“没什么只是,他一定会回来的。”
王蔻又吃了一口饼,没有说话。她同二人略聊了一会儿近来的学业,便问了寇星凡的住处,往那孩子住的小山阁去了。
南山还未见到寇星凡,便在小山阁的门口遇见了陆耽。
夕阳已过了山,如金如火的光芒霎时变得微弱,可陆耽黑衣上那几朵天蚕丝绣的牡丹依旧闪着肆意的光。
“陆大人也来看寇星凡吗?”她先开口问了。
“是啊,陛下赏了她一盒糕点。”他撩一下脸侧的发丝,蝶似的眼睛妩媚一扇。
以陆耽那日同秦国公的密谈来看,她觉得这不过是陆耽的借口而已,甚至于寇星凡的留下,也是“那边”的授意。
褚桢留下她的意图,南山倒能明白,留下个质子罢了。
“那属下先走了。”她面无表情,脸上映着飘渺的霞光。
“罗在的事,南大人大可放宽心,甲等剑术,我自然为他挑了个最厉害的亡命徒。”他阴阳怪气地一笑,万分得意与轻蔑。
她忍住了拔剑的冲动,一口银牙咬碎,声音暗哑:“你故意的。”
“我自然是故意的。”他并未否认,反是笑得更好看。
“卑鄙!”她剑眉倒竖,眼里全是怒意的火焰。
“陆某不仅卑鄙,还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你刺我的一剑,我会慢慢还。”他似乎也是咬着牙笑,软绵绵的声里透着一丝狠辣。
南山一笑,冷如寒冰:“属下卑微,大人自然睚眦必报,秦国公一家富贵,大人自然热忱,一转眼就忘了那千刀万剐之仇。”
夜色已迅速的铺开,光线羸弱,可她依旧发觉陆耽的脸色微微一变:“人是你杀的,可别随便来污蔑我。”
“陆大人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清楚吗?”她反问道,眼神尖锐的如同青涯的光。
“那我劝你别碍事。” 南山总能轻易的挑起他的怒气,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猜测着她是否是知道了些什么,竟然被她的直视看得有些心慌。
“属下不是还要为大人做事吗?怎么会坏大人的事?”她愈是这样含糊不清,愈是教陆耽疑心忡忡。
他忽然放开她的衣襟,顺势推了她一下:“我警告你——”
“我也警告你!”,她一皱眉,忽然眉又缓缓的落出笑意,她信手抚平自己被揉皱的衣襟:“陆大人,别想着拿我做什么把戏,惹急了我,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陆耽吃瘪,恼怒的“哼”了一身,他拂袖转身:“咱们走着瞧。”
“属下等着呢。”她不依不饶地还口,眼睛在单薄的夜光里轻轻睥睨。
陆耽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她也踏着月色进了小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