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再回到颂优的寝殿中时,殿中还是冷清无人,只有七七一个人跪在床边,瑟瑟缩缩捧着一只玉碗。颂优太瘦,那床被子底下仿佛没有人一样,殿中只能听见她低声喃喃寻问:“南大人来了吗?”
南山察觉她不好,立即走上前去,只见她精神颓丧,清澈的眼睛已经朦胧混浊,她模糊看见南山的脸,伸出手当空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南山忙拉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大人,我怕是。”她阖上眼睛,明明屋中热似火塘,她却还是因冷而轻轻颤了起来,“怕是等不到后日申时。”
“你不要这样说,马上就要走了。”南山着急,伸手覆在她的额头说,她整张脸红的病态,仿佛浸了血一般,额头更是滚烫无比。
颂优嘴唇颤了颤,深深的叹一声:“走不了了,我们都太笨了。”
南山目光一凛,颂优突然的病,七七最近的反常,她回头一看七七,目光如刀一般令七七不敢抬头与她直视。
她从来都很信任七七,不信七七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目光更深了,低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七七缩作一团,凄凄地哭起来:“奴婢没有办法,奴婢不想死。奴婢被逼告诉他们昭容小产是假的,他们便让奴婢在昭容的吃食里落药,不答应的话,即刻就杀了奴婢。”
她倒抽一口气,又说道:“今日药瓶子打翻了,奴婢想重新熬一碗药,不想时间来不及,只能端上来,昭容喝下以后便不好了。”
“他们是谁?”南山心中火急火燎,厉声问她。
七七吓的哭得更加凶,她哽咽声音断断续续:“奴婢不知道,他们夜里隔着墙对奴婢说话,黑乎乎一团,好像鬼一样。”
“你还对他们说了什么?”这后院起火教南山惊心动魄,她即刻又追问了一句。
“奴婢只说了昭容小产是假,其余的都不知道,也不敢说。”七七伏在地上,消瘦双肩微微颤动。
南山的心乱了。七七如此一松口,教薛勉知道了颂优还留着她的孩子,怪不得他要来催促颂优赶快动手,这是要在害死她之前将她利用干净。
颂优是薛勉除去王、蔡两家的关键棋子,颂优出了问题,那王澹最近装病在家便显得更加可疑,王皇后的出宫一定也会变得加倍艰难。
而她自己,这段时间同颂优接触得如此频繁,势必会被薛勉盯上,若她有了危险,站在她身后的童家父子、栾凤,甚至于王澹府上的陆耽、韩隽都会受到牵扯。
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险,条条蛛丝都联动着心脉,她那一瞬想到了许多,这许多中的每一件都令她脊背发凉。
没容许她思虑过深,颂优忽然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慌忙回过神,垂眼看向颂优。
好似是回光返照一般,颂优的眼睛忽然亮亮地一闪,她嘴唇轻动,可说话声音太小,南山听得不是很清楚。南山便只能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颂优淡淡说道:“我撑不下去了,给她找个好去处吧。”
她忽然一叹,释然般长长喘着气,她依旧娴静美丽,只是眼睛被泪水模糊:“我太懦弱了,做不了这孩子的母亲了,愿他能原谅我吧。”
“你在胡说什么呢。”南山抓紧了她的手,生怕她会如烟如雾一般散去,可她的手慢慢地有些凉,她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南山只能挨近她,听清她还在喘息。
“没来得及让它看一看我,看一看这大好的山河,它会是个漂亮的孩子吧。”颂优眯眼笑笑,追问道,“大人,你说它一定会很漂亮是吧?”
“是的,是的。”南山连连答颂优,她抬头,看见颂优也看着自己。颂优温婉的目光和蔼安详,她雾霭弥漫的大眼睛镶嵌在瘦黄的脸上,缓缓眨着眼。
颂优神色平静无澜,她看着南山通红的眼睛,侧头挨近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大人,不要哭,前路凶险,我不能陪你走了。”
南山咽下泪去,她眼睛是黯淡的,漆红的眼眶里含着两颗泪,泪映着烛光,便熠熠的亮起来。
她含不住泪,忽然低头,额头抵住两人紧握的手,她低声哀求一般:“你不要死。”
颂优恍若未问,喃喃自语:“大人,求你到我坟前种棵杏花树吧。我自小被卖到妓院里,可我记得杏花街上有棵杏花书,我家里是杏花坞。”
“那样,也算是回到家了吧。”她恍惚回忆起自己半生漂泊,半生身不由己,死后也不要再做孤魂野鬼了吧。
她眼中涌出泪来,泪蒙蒙的眼睛渐渐失去光泽,她虚弱的声音低若无声般传来:“大人,我不叫才人,也不叫昭容,我没有名字——”
“我记得,我姓唐——”
南山悲苦的心一怔,她紧抓住的手没有了生机于回应,她抬起头来,却看见颂优睁眼含着半生泪,鼻尖没有了呼吸。
颂优静静在她眼前死去,她低低地呜咽起来,无能为力的哀伤冲击着她的心。她忽感心中料峭,风雪席卷着五脏六腑,想平生,相逢再到死别,总成一梦。
她觉得颂优的话太熟悉,好似唐逢也曾说过。算算唐逢出事的时间,同颂优的年纪正好相符,如此一来,这对父女,至死也没能再见一面。
她想颂优这一生,从小流落烟花巷陌,看人颜色,为人取乐,眼眉吐气时却不是真的扬眉吐气,她想要的平凡一切,她的家,她的孩子,全都成了虚无。
南山尽力平复了心情,再悲恸,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肆感情。她回头看七七,七七知道颂优已经咽气了,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
南山无法去责备她,她为了活命,出卖了颂优,可颂优已经为了她的命死去,若七七也出了事,颂优的命又换来了什么呢。
她搂过七七的肩,擦拭着她不断落下的泪水:“她没有怪你,可以后不能再做这样的事情了,有了难处,就该来找我。”
七七哭着应了一声,南山又对她说道:“我走后,你便去禀告陛下,就说颂昭容没了,不要多嘴,只说昭容睡下去便没有醒过来。”
七七点点头,看她站起来要往外走,七七有些慌乱,南山安慰她道:“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颂优的死,她是不能沾嫌的,纵然她再怎么难过,再怎么想看她两眼,也只能匆匆离去。她无处宣泄感情,也无处吐诉苦恼,她还得赶紧去一趟密室,将今夜发生的事情告诉童家父子。
这一夜很漫长,她一夜都没有睡着,或者浅浅睡着一会儿,睡着时脑海里也是颂优的脸庞。
她不能相信,亦接受不了,颂优就这样被洪流吞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