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看着他稚嫩的脸庞,他就那样看着窗,仿佛在追寻光一般。她移开目光,看着眼前的一片虚无,问道:“想学一剑乾坤吗?”
“想。”罗在点头。
“你伤好了,我就教你。”她抬起手,手捏做拳,只曲着一个小拇指。
罗在也伸出手,和她拉钩为约定,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正同他赴往生死局前的那般开朗。
“教头,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学生要同你说。”他眉一皱,淤血的紫红色额头也挤出一道细纹。
“什么奇怪的事?”她歪着头,问道。
“是那个被刺杀的亡命徒,我们十个人,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学生情急之下,使出了流星飒沓。”他一顿,抬起眼睛看她:“他就任我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给了学生这个东西。”他边说着,边从贴身处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南山。
南山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细细看那半球模样的东西,那好似是一个印章,金属章体泛着乌青的光,底下刻着一个小篆写的“韩”字。
这东西的光泽与色彩南山再熟悉不过了,这同她腰间的青涯没什么区别。
“他说什么了吗?”她一下站起来,有几分不敢去相信,或许唐逢说的对,韩敢还活着。
这个任罗在杀死的亡命徒,会是韩敢吗?假若是他,他逃出六年后,为何要以金蝉脱壳之术,换一个身份继续被巡抚司追杀?
这些年他在做什么,他留下的这个印章,足以解开十八年前的谜题吗?
一时间,她脑袋里又乱又杂,她狠狠一闭眼睛,又睁开了,她一定要尽快确定亡命徒的真实身份,还要弄清这枚印章的用途。
罗在看着她的背影,同那光一般暗:“他教学生把这东西交给崔大人。”
“他原话是什么?”她按捺不住焦急,转过身来。
他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他说,给小崔劢。”
她一下攥紧了手中那东西,金属硌得她手疼,可她也未松开。
雨越来越大,雨点像是要将青瓦震碎一般,南山起身擦火点灯,一团昏昏火光在屋中亮起。
她垂眼沉思,目光落在那团火上,久久没有移开。
南山几乎已经能确定这个亡命徒便是韩敢了,流星剑法是他兄弟二人所创,他自然认得。韩氏兄弟的徒弟皆在巡抚司中,学得流星剑法的也不过崔劢一人而已。
崔劢是他们兄弟二人的爱徒,才有资格学得这流星剑法。难道韩敢以为罗在是崔劢的爱徒,才舍命放罗在回来,还教罗在带回了这个刻着姓氏的印章。
他先在索命的追杀里逃了六年,舍弃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佩剑,以假死骗过了所有人,却没有去过安逸的生活,反而又过了十二年亡命天涯的日子。
他何苦如此?南山唯一能想到的,是因他无法接近崔劢,只能等着一个会流星剑法的后辈来取他性命,他要将这枚藏着秘密的印章交付给他最信任的学生。
这是他守护了十八年的秘密,以大好青春,以似锦前程,以热血和性命,在这疲于奔命的十八年里。
唐逢恐怕要失望了,韩敢最终是死了,他没有死在十八年前的阴谋里,也没死在十八年来的追杀中,只是死在了自己手里。
她找到韩敢了,可他已是一个死人,他留下的这枚印章,是唯一的线索。
她展开手,凝神看着那枚印章,灯光摇曳,也曳动她眼中一颗星似的光亮。十八年了,咸阳侯寇横和先皇后韦氏的一个密谋,正在吞噬越来越多的人。
她想起褚桢那眼中无可撼动的坚定,不觉握紧了手中的剑,无论是什么阴谋,她一定会守卫他千古一帝的道路。
她站在窗前,窗扉里飘进星星点点的雨,冷雨洗面,她抬眼去望断天涯。孤独,或也是韩敢这十八年来的滋味。
云滚动,雨横行,汹涌的暗潮中礁石横贯,穿空的雷电锁着咆哮的怪兽。这棋局中万般凶险,可她只有一个人,提一把三尺长剑,去迎击来犯之敌,去劈破险局。
这条侠客与人臣的孤独之路,韩勑与韩敢都走过,她明白,无人能分担这孤独的丝毫。她若是败了,便不配为独步天下的侠客。
侠客是英雄,一人现身,一剑在手,必能铲除奸佞,还得太平。
倾盆的雨浇下一阵后,王蔻引着一个太医回来了,这样的雨天,打伞全然不济事,两人都淋了个透。
同来的还有崔劢,他白冰似的脸上挂着的雨珠仿佛水汽受寒凝成:“陛下催你回去。”
“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回去。”她给太医移了个椅子,护着细弱的火苗将烛台端到床边。
“你和我一起出来,陛下已经生气了。”他淡淡催促。
“那就气吧。”她低低说一句,却口是心非地的转身,往门外走,不知为何,崔劢的眼神却暗了。她回头看看王蔻和罗在,铁灰色的云雨光芒镀在她脸上:“我明天再过来。”
南山与崔劢一前一后离开了小院,她全然没有向崔劢说起那枚印章的事情,她打算不告诉任何人,若是被人知道她还在查孟案,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两人走在廊里,皆没有说话,她快到巡抚司门口时,崔劢才从襟中拿出一本以古色丝绢为书衣的书来:“你顺道帮我把书还给陛下吧。”
她接过来,翻开看看,是一本志怪小说。这本子一连串隽美小楷整齐,插图精美,版刻清晰,油墨与纸张皆是最好的,一看便是官局刻的书。
她一笑,没想到朝廷除了翻刻经典,竟也会青眼于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她将书揣入怀中,撑开一把蝉翼般薄到透光的纸伞:“崔大人,属下先走了。”
到宫中时,大雨丝毫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南山回到洗风阁,换掉一身湿衣裳,翻看着那本志怪小说等到天黑,褚桢也没有过来。
用晚饭的时候,来了几个小公公给她送药,说是三皇子褚颂忽然生病,陛下在明妃宫里,不能来了。
南山忙着吃饭,没时间去管褚桢究竟为何不来,只是叫小公公把那本志怪小说带给陛下。
这一夜的雨,淅淅沥沥没有停过,时大时小,一直散乱的敲着屋檐。洗风阁的风也时大时小,配着乱雨杂丝,不安宁的吹了一夜。
第二日早起时,雨天依旧没变,可朝中却变了天。
齐王褚熠的罪名最终定下来了,阻挠新政,贿赂官员,大逆不道,褚熠被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即日发配涯州。朝堂上刚有了风声,便吹得的这宫中满是是风雨。
前两条罪名,南山是知道的,可她不明白为何突然多了大逆不道一条,这是何种恶毒的罪名。
她急匆匆便往承乾殿去了,在殿外等候多时,才见到下了早朝的褚桢从远处的雨帘中走来。
涯州,那是多远的地方。 这事来得的太突然,一向镇定的她也没了分寸,她往褚桢面前跪下,喊一句:“陛下!”
褚熠的话忽然撞进她的脑海,她霎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自己的无用,她既无法查清是谁诬陷褚熠,更不能为他喊一句冤枉。
雨点乱如醉鼓,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