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静默的浅眠了须臾,崔劢细细睁开眼瞧着她,窗扉外天渐亮,她白净脸颊旁一瀑黑发倾泻而下,如涓涓细水东西南北流去般落在床上。
他看着她潇洒如风的眉,从容合起的眼,问道:“我身上的毒解了,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南山睡梦容颜上绽开一个笑,她睁开眼,清亮如水的眼抬起来去看他:“算是吧,在山中时,沈夫人给了一粒还元丹,我不小心扔你酒里了。”
“真是笨。”崔劢低声埋怨她一句,眉头皱起,看她笑嘻嘻的模样。
她笑容敛做唇边一抹欢快的痕迹,低头用两指绕着自己的一缕黑发玩:“你还敢说我?你这段时间,天天让我担心,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他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还能有什么奢求呢。便又改口道:“我和你开玩笑的。”
崔劢还是因她这句话有些惶惶不安,到底他还是觉得自己让她担惊受怕了,他拂开贴在她脸一侧的头发,说道:“我应该想个办法,给你报个平安的。”
“不说这个了。”她开口斩断他的话,侧卧着双手叠在脸边,寒烟连波似的眼对着眼。
崔劢瞧着她那双明眸,思绪都陷入她眼底那潭烟波消散的清浅泉水里,他目光深沉,开口问道:“过几日,我们便离开这里吧。”
“怎么了?”她眼睛微微一睁,褐色的眸子斜斜落在眼角处,宁王还未死,她是不会辜负童鹤和栾凤走掉的。
更漏滴永,声声催着天明,破晓之时,他反身对着窗外光,目光又多了三分深:“我去往凉州的路上,宁王的人找过我,他可保我安全回来,却要我为他做一件事。”
晨光初下,冷冷砌出她眼睛中的寒光,她眼如坚冰,一点朔光凌凌一闪。崔劢直视着她的眼睛,低语道:“我替他闯过了突厥人的十八天险,草原八部已整装待发。”
她想起来了,突厥人的十八天险,闯过去便能向突厥可汗借兵。按照原来她得知的消息,这事本该是由她去的,可宁王对薛勉起了疑心,自行找了崔劢替他做事。
卯时的更鼓声惊了人心,她眉一皱,还未发问,崔劢又说道:“幽、燕、柳三地兵马异动,汴城中两军皆有怪状,宁王不知我身上两毒皆解,我会将所有情况禀报给陛下。”
南山的话噎住了,她只感自己快要断了呼吸,才猛的吐出长长一口气:“陛下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
褚桢将他推入凉州的险局中,自然不想看见他活着回来,褚桢如此待他,他却要反过来以德报怨了。南山并不想指摘他的忠心,只是为他的命担心。
“我当然明白。”他垂下眼睛,玄黑的眼睛如铁衣黑甲,清晰而冰冷,“毕竟君臣一场,陛下负我,我不负陛下。”
“我来到巡抚司已经二十多年了,自问没有对不起过陛下半分,这番打算亦是想着君臣缘分已尽,可也要善始善终。”他淡然而坦荡,眉头也未皱一下。
南山皓月般冷的眼睛随着眉头紧皱,寒光愈发咄咄逼人,她忐忑的心跳的很紧,最终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可我走不了。”
她思虑再三,向崔劢坦白了和童鹤几人的计划,她越往后说,崔劢的脸色愈是阴沉,她瞒着的事情,一件件都夺命的凶险。
听到她打算只身去刺杀宁王,崔劢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南山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她一瞪眼睛,爬起来,浅握着他的手:“我虽不似劢哥一样陪了陛下许多年,可臣有臣职,我也想善始善终。”
崔劢沉默不语,良久才吐出一句:“我们对陛下也算仁至义尽了。”
南山未可置否,她静静拉着崔劢的手,他开口,似是要责备她,话到一半却变了卦:“还元丹的事——我家夫人真是太傻了。”
他忽然双手轻叠,刻板又恭敬的朝她一揖:“夫人一片丹心,劢敬佩无比。”
南山被他古板的模样逗笑了,崔劢嫌她笑话自己,耿直的皱起眉说道:“我是真心夸赞夫人太厉害了。”
他扶住她笑颤了的肩,认认真真看着她,不再说玩笑话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可刺杀宁王,还是我去吧。”
南山笑笑,她笔直坐着,黑发也笔直垂落,柔顺如水帘一般:“这是我对别人的承诺,也是我的抉择,如何能教你来替我。”
“你我是夫妻,这么说倒生份了。”崔劢不满的蹙眉,闹脾气似的一捏她的肩头。
“劢哥,你能替我生火,也能替我做饭,可总有事情你替不了我,也不该你来替我。”窗外的天已亮透了,光透过窗户变得几分朦胧,可她照光的眼睛越发清晰明亮。
崔劢说不过他,懊恼的垂下眼睛,南山不想再同他争执了,便挨过去抱着他,亲昵的倚在他胸膛前:“劢哥,帮我束头发吧。”
崔劢无可奈何的答应了她。新年的第一天,一早上起来,两人便有的忙。崔劢不管凶吉,要进宫去见褚桢,为他最后的忠心善终。
而南山则要去送别玉真,突厥人这边娶了大魏公主,祈求和平,那便却已经暗中集结兵马准备帮助宁王叛乱。她想早些去,最好能同玉真说上几句话。
和亲是国之大事,玉真要往皇宫中出嫁,皇后离宫,明妃被贬,无人出来主持这场大事,最终是个籍籍无名的后妃领命办事。
南山去时,正遥遥看见玉真一身火红的嫁衣,盖着盖头,由两个奴婢扶着,要登上马车。这红色不合适她,衬的她太过脆弱苍白。
南山迟了,玉真一定等到失望了,吉时快过时才偃偃行礼登车。这是最后一面了,南山忙抢了两步过去,喊了一声:“公主!”
那红色身影定在了原地,玉真回首时急匆匆掀起盖头,她嘴唇亦是嫁衣那般的红,眼波流转时,却红的很好看,熠熠生出了绝美的光彩。
她宛如一团烈火,要将这寒怯的冬雪全都融化,白色的风凌冽而过,吹起她红翼一般的大袖,抬起的双手赛雪的白。
红白相间之中,唯有她一双黯淡的黑色眼睛忽然含满了星河千帆,柔情脉脉的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清晰模糊。
雪恍惚中要晴了,冷蓝的天竟和马球会那日的明艳有几分相似,碧蓝的苍穹上了无云烟,高远的仿佛架了千层天梯也触不可及。
太阳高高挂着,亮亮的一团,晃得教玉真忍不住拿盖头的一角遮住了脸。车队延绵,天公作美,盛景如斯,可她的心却是惨惨的。
她柔柔弱弱的笑起来:“大人,玉真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南山脸上那两道浓墨重彩的眉毛一如往昔的锋利如剑,如飒踏流星一般点亮了她倦倦的容颜。
近来的繁思把她消磨的瘦了,也教她少了许多洒脱的气势,也或许是境况斗转,也或许是昨夜醉酒,她从来都含满飒飒气焰的眉间,竟慢慢有了些低颓的踪迹。
“我答应公主要来的。”南山远远站着,司礼的公公催促玉真登车,不要耽误了时辰,南山一拱手,“公主,路途凶险,一路保重。”
玉真深深的回眸,她认认真真看南山,想要将那面容刻进脑子里,一辈子也不要忘记。
她转回脸颊的瞬间,泪和盖头一齐落下,唱礼声中,她泣不成声,泪水搅浑了新妆。
她从未讲过心中所思,也不会讲长久以来心中无法排遣的情愫,她已登上了远嫁的马车,那些忧患、愁苦,已早就埋进了沉默的冷雪之中。
她还记得那个蓝衣人在蓝幕翠障中的一回眸,那可堪日月的眼睛,那摄人心魄的笑容,她心中一悸,心尖快乐的扑扑跳动起来。
她忽然活过来一般,又失了魂魄一般,那人的心思她从不知晓,她无法猜透那人的所思所想。
可她的心却是炙烈的,她不敢教那人来猜,她们是隔了千山万水的两座岛,她的情,从初见那人第一眼时就是错的。
车轮滚动,仪仗前行,玉真知道她离那人越来越远了,她的心中狂做的大风忽然偃旗息鼓,脸上的泪痕被雪封冻。
玉真远嫁而去,南山不知心中是喜是忧,离开这满是阴谋的地方,于玉真而言不是坏事,可嫁到突厥,未必就是好事。
可她想要往好处想一想,玉真口中那草原美丽又纵情,她希望玉真能喜欢那里,过的幸福快乐,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