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赞垂下眼睛,肩膀都塌了下来:“那日陛下遇刺,大人掉下悬崖,我忙赶回汴城向父亲禀报,父亲教我回到猎场等着大人,想办法将大人找到。”
“可我还未从汴城出发,陛下的銮驾便回到了汴城,命令薛勉在猎场细查刺杀一事。”
“薛勉很快便称,有士兵禀报曾见到你家姑爷同一个黑衣人见面,在他帐中搜出了同陆耽来往的书信。信中提到季老将军想要谋反,便收买了陆耽,教他放松猎场守备,好让杀手进入到猎场之中。”
“诬陷!”南山再听不下去,她压低了极怒的声音一句低吼,浑身颤抖起来。童赞看她一眼,低低说道:“可是陛下信了。”
她嘲讽般冷冷的短促一笑,那笑里充斥着不屑的鼻音,薛勉真是聪明,一箭双雕,不仅诬陷了季家,将自己不想留着的陆耽也除掉了。
陆耽遭殃了,下一个便是崔劢了,她感到害怕,有些无措的捏紧了拳头,强装镇定的问道:“然后呢?”
“季老将军不愿去巡抚司中受辱,在府前自刎示忠,两位公子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听候发落,父亲已去打点过了,他们在狱中不会太难过。”
“多谢了。”南山忽然无力的低声道谢,这大厦倾塌的时刻,童家还愿不离不弃的帮扶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她忽然想起陆耽,便问道:“那陆大人呢?”
“陆耽消息灵通,逃走了。可他那个弟弟——”童赞忽然话音一颤,他难过的垂下头,再无法事不关己般谈论,“小妙受了牵连,被乱棍打死了,我俩也是一起长大的。”
这才半个月时间,汴城里便天翻地覆一般乱了,她的心也乱了,无法再静心下来梳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握紧了剑,只想一剑快意恩仇,再不管什么君君臣臣。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脚步声,童赞一瞬便溜的没影了。崔劢掀开帐门走进来,他应是从那个将官口里也知道全部事情,冷淡的眉皱着,说道:“季家出事,我们快回汴城去。”
刚刚那一连串的消息已将她的心锤击的麻木了,她站起来,有些蹒跚的往前走了两步。崔劢两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别怕,还有我呢。”
他听见她在自己怀中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肩,一手抚着她的脑袋,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他感到她在混乱的颤抖,颤得他心都碎了。
她忽然身体猛的一曳,果决的抬头说道:“我们快回去吧。”
南山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回去,崔劢担心快马加鞭会太颠簸,她肩上的伤口会受不住,便一路把她抱在怀里,教她不要受太多冲撞。
连夜赶路,一路摇晃,两人都只稍稍睡着了一会儿,残夜将尽,冬阳初升时,马车驶进了汴城。
像是掐着时间一般,刚到巡抚司,徐公公便来将崔劢召走了。南山极其的担心他,担心薛勉要想对他使坏,她不想他进宫去,可却只能叮嘱他:“你自己小心些。”
“我知道,别担心。”他抚一抚她的头发,温柔的手掌又落在她的脸颊。
她很害怕,见他要走了,连忙上前抱住了他,她忽然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敏感,一丝风也能教她心惊胆战。
她心中五味陈杂,只能低声说道:“我只有你了。”
“等我回来。”崔劢低头吻一吻她的头发,他的气息教她心里很安宁,她一下松懈了绷紧的神经,连同呼吸都变得轻缓了。
南山慢慢放开他,看他走出了巡抚司,冬风凛冽酷寒,吹得她脸都僵了,她抬手搓一搓自己的脸颊,决意赶快会季府看一看。
这一路她脚步匆匆,心也十分慌乱,到了季府,府外果真是重兵把手,萧条无人。她本就不是来商量要进去的,两三下打伤了门口的守军,便闯进了季府中。
府中一景一物还是如同往昔一般,可物是人非,她想到季伉在府门前自刎,那血溅三尺的场景该是何模样。
这热血也曾在征战天下时流过,也曾在戍守边关时流过,他为了这大魏天下殊死拼搏,为了边关安定而数十年如一日守在凄苦的西北大地,他是为何?
他这一生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就换了一个如此结局。
南山的心因酷寒而战栗,她感到季伉太蠢了,自己也太蠢了,他们的忠心,褚桢不屑一顾。
她一路打打杀杀,闯进竹柳小处时,正看见鸾碧捧着一盆水要进屋,鸾碧看见了她,手里盆摔在地上。那凄怆的一声巨响,混着水溅出的声音。
鸾碧嘴唇颤了颤,笑着哭了出来:“先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没人再能欺负你们了。”南山两步走过去,安抚似的握一握她的手,季伉死去,老夫人病了,季喜有孕在身,季礼和季素尚在大牢之中,除了她,再没人能撑起这个家了。
她掀开风门进到屋子里,看见季喜侧卧在床上,她红红的眼睛带着泪痕,好似是哭累了,刚刚睡过去。季喜听见有人走进屋子,慢慢睁开眼,她看见南山解了水红的披风,穿着一身蓝袍子走过来。
季喜以为自己做梦了,家中一连串的变故教她神思恍惚,她定睛看看,走过来的的确是南山。她悲喜交加,心中有千万中难受的滋味,她忽然爬起来,疯了一样朝南山身上打了几拳:“你去哪了?我以为你死了!”
“我怎么会死呢?”南山搂住她的肩,季喜扑进她怀里嚎啕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过的太痛苦了,自己的孩子刚刚没了父亲,家中又遭此横祸,南山坠崖下落不明,她一日日想着,这些痛苦快要将她压垮。
从来都有父兄为她顶天立地,保她生活无忧,日日开心,这苦痛来的太突然,霎时间便将她的生活弄的支离破碎。钻心的痛毫不客气的戕害着她,再无人为她撑一把拂去阴雨的伞。
季喜哭的要背过气去,南山回来了,教她觉得安心,可也勾起了她伤心。她在哭的涕泗横流,抽噎着告诉南山:“先生,父亲死前还说着我季家满门忠良。”
“我们这满门忠良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她不明白,亦怀恨在心,她像嘲笑“忠良”二字一样,戏谑的含泪一笑,她从没有这样笑过。
“我家为国打天下,守边关——”她忽然哽住了所有话语,结果呢,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南山何不悲愤,何不感到凉薄,她眼里盈满了泪,却没有哭,若她也倒下了,这家便真的垮掉了。她好言安抚了季喜几句,暂且教季喜不似刚刚那般哭的凶狠了。
静静坐在季喜身侧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劫狱,想到了杀掉薛勉,甚至于想到了投靠宁王,只要他能将季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往后隐姓埋名也好,远走他乡也好,只要大家都平安活着。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要去向褚桢澄清,求他重写彻查此案,也没有想到要向他解释季家是如何的冤枉,这是最无望的一条路,不去走也知道是死路。
她不想去找褚桢,可褚桢却教人来找她了,徐公公倒也没有落井下石,还是照常客客气气的请她入宫。南山提着剑去了,她心里冷冷的笑,倒想看看今日皇帝陛下又是什么嘴脸。
她入宫从来都是着履带剑,神采飞扬,这一次更是汹汹的气势在身,她眉眼如刀剑乱舞,寒光闪烁,逼的人不敢直视。
她看到坐在案前的褚桢时,忽然心中翻起万丈的波涛,她所有的理智不堪一击的破碎。她双眼含着猩红的恨意,紧握着剑柄的手不知觉的颤抖起来。
那个明黄的身影,霁月清风般的圣明君主,是她的仇人。
褚桢静静批阅着奏折,心中却已经乱了套,他夜不能寐的过了这许多天,一闭眼便是她落涯的身影。可他那点情义又怎敌得过季伉的死,她恨自己,他已完全的察觉。
她那双如出鞘利剑一般的眼睛,再没有了那时的清亮和温柔,她的笑没有了,一丝踪迹也无法找到了。
他搁下笔,被承乾殿外的北风吹得心中阵阵发寒:“崔卿说你肩上受伤了。”
她没有行礼,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表情,她如那无情的冬风一样冷漠,波澜不兴地答道:“小伤而已。”
褚桢的心被这冷言冷语冻的抽搐着,他心更寒了,却还是咬牙切齿的柔下声音:“叫太医来看一看吧。”
“不必了。”她一口回绝,不留任何余地。
她冷漠的太彻底,好似一句话也没有要同他说的,她仿佛真的变成了同他无关的人,连名字也不认识那般陌生。
她这模样教他心中又酸又痛,可恼怒的浪潮将他也淹没了,他皱起眉,质问她一般:“打伤守卫,私闯禁地,你反了不成?”
晦暗的灯光散乱闪烁,风声伴着她一声短促的笑。
“季家都反了,我怎敢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