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哑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他,虽然他刚刚在齐王案里设了个套,让她往里边钻,可崔劢如此坦然,竟叫她怀疑不起来。
她一时犹疑,崔劢便快剑如急雨,一剑刺穿了那青年的胸膛。
“你真是疯了。”南山没好气的一句,却像是抱怨一样。她将剑收起,伸手探了探那青年的鼻息,瞟他一眼,说道:“死了。”
她听见崔劢收剑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他垂着眼睛,溅着血的脸比往日更要苍白。他忽然抬手死死捂住脑袋,眉狠狠皱起来。
他刚刚身上的狠劲瞬时松懈下来,摇曳两下,差点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南山两步赶上前去,扶住他。
只见崔劢神情万分的痛苦,额上青筋毕露,他从牙间挤出几个字:“回巡抚司,药……”
“你忍着。”南山一掌打晕了崔劢,先将刚刚被崔劢刺死的青年扛到附近一家医馆,大夫在她掏出巡抚司令牌的淫威下闭着嘴赶快救人。
她骗了崔劢,青年那时还气若游丝。崔劢一直忍着头痛,剑路不准,并没有刺伤青年的要害。
南山再返回到巷子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崔劢还没有醒过来。她架起崔劢,想要回巡抚司去,可崔劢浑身湿透,血迹斑斑,她身上也沾染了血色,这样回去,决计是不行的。
夜深人静间,驾着高大又结实的崔劢走路已经教她汗水淋漓,更别说还要躲避打更人和巡逻的官差。
她要快,要尽快将崔劢送回巡抚司服药,再回来探看那个青年的情况。崔劢突然对自己人痛下杀手,定是有原因的。
南山将沉如小猪的崔劢往后门扛回季府时,已是夜半,她换一身干净衣服,将崔劢塞进马车里,一边往巡抚司赶,一边细心思量。
那十几具尸体,她没有时间去处理,定是要被官差发现的,但凡懂的剑术的人,从这一击毙命的招式和致命伤来看,最后怎么也会发现是崔劢所为。
她深夜驾车入皇城,又当以何种理由,明日事发,褚桢一追究起来,她和崔劢都要倒霉。
可现下她已管不了那么多,崔劢头疼又疼醒了几次,她几次打晕他,想教他稍稍好受一些,可他已经越来越不清醒,疼的快要发狂了。
驾车进永安门是不合礼制的,可南山刚升任巡抚司同知,又被赐了蟒袍,当值的将军不敢为难她,将她放进了城门。
一回到巡抚司,她就立即将崔劢送回了屋,崔劢已在疼痛中变得迷糊了,仿佛半梦半醒之间,已无法拘束自己的行为。
她在崔劢的房间里翻箱倒柜,要把他所说的药找回来,昏烛曳曳,她听见崔劢忽然滚到地上,一下一下的地撞着地。
“咚、咚、咚”,那声音清晰响亮,催的她一下心慌意乱起来。
南山决意先不找药了,她赶快走过去,一下挡住崔劢。他一脑袋撞在她胸口上,仿佛骨头断裂般,她不禁龇起牙,倒吸一口气。
“你就不能再忍忍吗?你这样叫我怎么找药!”她低喝一句,崔劢反手将她一推,同样用尽气力呵斥道:“滚!”
他摇晃着站起来,趔趄了几步,又跌倒在地上。南山还没这样委屈过自己,她暗骂一句,但还是走上去,把他拖到床上躺着。
崔劢额上冷汗如雨,脸色已白到透明,她感到心酸,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天下第一吗?
“药!”他忽然大喊一句,睁开他漆黑的眼睛,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已被疼痛的狂澜打乱。他看见南山的眼睛,一时喃喃:“我不是有意——不是……”
南山还未回答他,他便又被头疼逼到了死角,他稍稍清澈的目光又蒙上浓雾,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大力将她往下一扯。
她扑倒在他身上,鼻尖擦着他的鼻尖,他火热的气息呼在她的唇上,说的却是冰冷的话语:“给我药!”
“你放开我。”她嘶哑的一句好似威胁,可崔劢恍惚间不愿松开手,依旧紧揪着她的衣襟,死死皱住眉头向她讨药。
“小隽……”他忽然闭着眼喃喃,将脸凑到她的颈间,似乎把南山当做了他口中的那个小隽。
“南山小隽。”崔劢呓语间,慢慢平静下来,他的唇贴在她的脖颈上,滚烫如火。
南山趁他力气一松,从他身上挣扎起来,她低头一看,崔劢已疼的得晕了过去。
恰在此时,房门突然开了,她转头一看,是陆耽,他同样是一身血迹。看见陆耽,她忽想起来了,刚刚那个未死的青年,在大狱里她确是见过,那是陆耽手下的童赞。
惊天的疑云将她笼罩。
陆耽见了她,小小一惊,便立即开柜找出一个瓷瓶,对南山说:“倒一杯热水,加三滴热血。”
往日相看两厌的二人,此时成了被崔劢串在一起的蚂蚱,她照着陆耽所说的去做了。
两人无语,只见陆耽将一个药丸放入加了血的热水中,药丸化成一杯黑水。南山扶起崔劢,陆耽将药水度入崔劢的口中。
他又道:“他晕过去了,得我们两人运气助他行药。”
他不说,她亦不问,只是默默运起内力,将崔劢服下的药催出药力,催到他的各个经脉。
崔劢体内有一股强烈的浊气,她越想将那股浊气逼出他的身体,那股浊气便更加气焰嚣张,她额上汗珠落下,再一用力,那股气直将她击飞般反噬。
南山呕出一口血,她眉头一皱,目光在烛火昏黄的夜里尤为冷冽:“他怎么会中这么深的毒?”
好似药起了作用,崔劢慢慢睁开眼,他疲惫不堪,却先问道:“你不用管我没伤着你吧?。”
“事已至此,你们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南山以为他是避重就轻,气极,她抬袖一拭唇边的血,声音也不觉高了起来。
崔劢没有说话,陆耽同样沉默,只任火烛发出一串滋啦啦的轻响,夜更静默,近乎于停滞般无声。
南山等了许久,才听见陆耽低哑的声音:“是乘风散,中毒者受风听铃,会头痛难当。崔大人长年累月的受药,已难以根除,可我想试试。”
“然后呢?”她闷闷不乐的坐在床榻边,抱着双臂。
“服用黑水丸,可以解一时之痛,却不可解毒。我听说以温水洗浴,再用蓝蛇咬指,可以吸出一切顽毒,便想要帮崔大人试试。可不想一时失察,被巡夜的童赞发现了,我怕他……”
萧瑟秋风扑卷而来,将窗一下吹开,将阖未阖间朽木转动,发出长长的一声“吱呀——”
南山眼一细:“你怕他告诉谁?”
“一个想掌控我们命运的人。”
她心落了一拍,陆耽对咸阳侯一家的恨只能含在心尖炙烤,韩氏教头的仇他们无法去报,又是薛勉,是他为了掌控天下第一剑客而对崔劢下毒。
她又感到可笑,维系在薛勉与崔、陆二人之间的所谓忠诚,竟是靠毒药来维系的。不过崔劢如此多次的帮助她,又武功高强,的确是难以约束的人物。
微开的窗扉透进了皓月千里,也透进了五声沉重的更鼓,秋风吹彻,衔寒意侵入骨髓。
她垂下眼睛:“已经五更天了,我们必须要想出一个对策来,不能教薛勉发现你俩在解毒。”
“我同崔大人分头追击,我那处的倒是处理干净了,可崔大人那处……”陆耽的声音渐低,他睫毛如羽扇垂下,一杆鼻梁小是红润的嘴唇和尖瘦的下巴。
他眼睛倏忽一抬,烛下,美艳如鬼:“这个时辰,想必官差马上就要发现尸体,再上报京兆尹府,裴度就要开始写奏折了。”
陆耽双手拄着膝,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击:“其余人还好说,只是这个童赞,是咱们的指挥同知童鹤的独子,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人做事一人担。”崔劢忽然淡淡的开口,南山和陆耽此时倒是默契,一同回头瞪他:“担什么担!”
陆耽一掌打晕崔劢,教崔劢好好休息。他顺势回头,风掠过,掀起他的天庭两旁的长发,他对南山道:“全部罪责由你来担,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想全身而退吗?”
果真,和陆耽是谈不来什么情义的。可南山亦能明白,为何这个罪名,非要她担不可。
她同崔劢用的同一种剑,同一种剑法,无疑,若想帮崔劢开脱,她是最合适去顶替罪名的人。可是她闯了一个祸,那便是救下了童赞。
明日对簿公堂,可尸体却少了一具,她如何解释童赞去了何处。她若要告诉崔劢和陆耽,童赞还活着,此二人也不会就此罢休。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没把童赞拖出医馆一剑杀死的道理。
如何?如何在今夜的杀戮中将童赞的存在抹去?如何叫崔劢、陆耽一起撒谎?
她看自己丝丝分明的额发在眼前飘飘浮动,夜风吹冷她的眼睛,思索再三,她开口了:“这个罪责,由我来担。”
她声音淡漠而坚定,却带着令人无比安心的力量。
“可我有一个要求。”南山站起身来,执剪剪掉一段灯花,她垂眼看着蹿高的火苗,眼中摇曳着莫测的光:“我不想和童鹤纠缠,童赞必须消失。”
“你的意思,是要毁尸灭迹?”陆耽一挑眼,尖尖的眼角带着笑。
“不错。陆大人要记住,童赞今夜告假了,并没有去巡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亦不是我杀死的。”她一顿,又说道:“想必陆大人,也不想因为童鹤的纠缠再生变故吧。”
将一个案子拆成两个案子,杀死十几个巡抚司的人就咬定为误杀,而童赞则演为失踪案,快刀斩乱麻结了误杀案,再让童赞失踪案不了了之。
这的确是极佳的解法。
陆耽一笑,柔柔倚着床栏:“那南大人可得抓紧了,别忘了,明儿个一大早,你就得去上朝了。”
南山没时间同陆耽斗嘴,圆这样大一个谎,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升任巡抚使同知,她也需去上早朝了。
离上朝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她提着剑往外赶,可忽然,她又站住了。
或许不该问,可她忍不住:“还有……”
夜风更冷了,伴着她平静无澜的声音。
“谁是小隽?”
她转过身,看见陆耽如花的笑靥渐渐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