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北州】
“明日未时,姜氏可达鎏城。”
“安排的如何了。”拓跋严骑在马上,在乌黑的夜里看着南方远处点点灯火,那片肥沃广袤的土地一直是合达族人向往的地方。而在当下,蒙氏篡位、姜氏流亡,各方势力却仍存百年之积,未有点半损耗,整个莽陆仿佛是一幢只有一根碎裂石柱支撑的悬天楼宇,必定会轰然倒塌,倾轧万民于不复之地,可谁作那共工、谁作那女娲?拓跋严这位北州合达部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统治者,在姜氏进入鎏城的前夜,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猜疑和谋划中。
“屠疆已率十名尸断,半月前潜入鎏城,斥候昨日来报,尸断已安排在鎏城各主要下水公沟中,鎏城各地一刻钟内必有一名尸断可以到达,屠疆已在鎏城中央最高的尘云楼安置好,随时观察鎏城情况,向尸断发出指令。”
“记住,劫走姜均山和姜稷,或者任何一个,活得,其他无所谓。”
“诺,汗王陛下。从鎏城到北州最短的路程中,每隔五十里便有接应的斥候、三匹快马和一名尸断。”
“伏崇,你现在是什么职位了。”拓跋严瞥向一直在马下作揖禀报的男人。
“合达军东营正都统。”伏崇身着轻便靴袴,腰间挂着一把苗刀,刀鞘已磨损破旧,在夜里微弱的光衬下,有着凛冽独特的杀意。
“那你怎么直呼屠将军的名讳。”拓跋严有些愠怒,下瞥的眼睛里闪烁着远处黑夜里的灯火,忽明忽暗。
“屠氏一族,屠疆、屠域、屠垠三位将军皆身处高位,而屠氏千金屠阁心更是汗王的可敦大人,卑职称呼屠将军,汗王陛下恐怕不知所指。”伏崇十分镇定。
拓跋严又看向远处,嘴里轻轻的念道:“你好大的胆啊。”
“汗王!屠氏一族他们……”伏崇突然激动起来,想要控诉屠氏一族在北州的所作所为,却被拓跋严抬手打断,他翻身下马,轻拍了一下马背,骏马便悠悠走向一旁啃草去了。
“伏崇,你可知为何姜氏有关的计划,我交由你筹划,屠家去执行吗?”拓跋严走向伏崇身旁,缓缓抽出他破旧刀鞘里的苗刀,把玩着刀身。
“卑职不知。”
拓跋严把刀又插进了刀鞘:“有的东西又破又旧,可是还是能用。你这鞘已然破损了,为何还留着?”伏崇欲言又止,拓跋严又说道:“屠氏虽有诸多罪行,但并未有僭越之举,更何况如今莽陆这局面,如我追究屠氏,无异于自断双臂。”
拓跋严拍了拍伏崇示意坐下,两人席地而坐,望着远处南边的灯火,拓跋严又说道:
“此次掳掠姜氏,以我之令,以你为谋,看屠家是否对你有不从之举。就目前看来,你的每一步,屠家都在积极配合,并无擅举可是?”
“……是。”
伏崇微微看向身旁的拓跋严,健硕狂狷的外表下,却是一个缜密谋国的帝王之仪,倒是不亏为北州的汗王。
“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的。”拓跋严站起身脱下大袄披在了伏崇身上,喝了一声:“奔儿!”不远处的骏马便飞奔而来,拓跋严一跃上马,轻声留下一句话便驱驰离去:
“屠疆,就让他永远呆在鎏城吧。”
深夜,身着拓跋严大袄的伏崇在东营军中收到汗王旨意:伏崇任合达东营军主将,封车骑将军,兼领台吉太傅。传旨的斥候送上旨意时还耳语道:“将军有时间去看看台吉大人,汗王陛下唯一的儿子拜师父可是个大事。”
“卑职遵旨。”
伏崇知道,在他的决策下,屠疆会死在鎏城,他会成为屠氏一族的仇敌,而拓跋严此时扶植他起来,也是想在北州的朝堂之上建立平衡。果然在日后,伏氏一族的成员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提拔了上来,这也是后话了
【庆西城】
庆西城因在庆绛山脉以西,故名庆西,同时地处流恒漠以东、紧邻北州南部,为流仰防线(流恒漠至仰光防线)中极为重要的城隘。自尚宪宗姜礼时期“北州之变”后,此城便被视为必争之地。此时庆西城连同流恒漠兵马共计有十万人,其中包括蒙氏二皇子蒙拙操练的七万新兵。
“禧王殿下,幽州牧方硕闻求见。”小厮在寝殿外通报道。
“候着。”蒙拙闭目不动,轻声吩咐道。
“诺。”
蒙拙每日定会在书房闭目养神两个时辰,身着宽松的白棉袍子,乌黑的头发松散的系着,搭在背上,面前的案上只有一壶茶和一朵远冬城特产的繁心花,独特的凛冽香气让人心旷神怡,艳丽的红色却与这古朴木质的寝殿格格不入。蒙拙把手指伸进茶壶里,用带着茶水的手指轻轻往繁心花上一弹,香味迸发的更为浓烈,蒙拙微微笑起来,深吸了一口凛冽的香气,轻念道:“来的真是时候。”
约摸半个时辰后,蒙拙已换上了军装,黑色的龙形吞肩衬的他更为健硕,盔甲摩擦发出的厚重声响,远远的就让方硕闻跪在地上,喝道:“拜见禧王殿下!”头磕在地上,直到蒙拙走进大殿。
“方大人,快请起。”蒙拙一身黑色军甲,站在方硕闻面前,黑色的披风平静在拢在蒙拙的身上,他看着殿外泱泱黑夜里的灯火,双手背在后面,似乎看不见脚跟前跪着的幽州牧。
方硕闻站起身,理了理冠服,作揖道:“庆西城张柏松、庆中城柯安、六合城厉卯升三位老将军,联合幽州望族李氏,欲明日在鎏城营救姜氏宗族,迎回幽州,重登帝位!”方硕闻越发激动,声音也越发大声:“臣请殿下领三万军星夜屠灭贼寇!”
蒙拙冷冷的看着面前激动的方硕闻,问道:“他们多少人?”
“八千人,多是三位老将军的旧部,还有李家雇来的死士。”
“乌合之众。”蒙拙微微笑了起来,“这八千人都在哪?”
“四千人各在庆西、庆中、六合三城作接应,其余四千目前已抵达鎏城南郊。”
“那幽州牧大人教教在下,我领三万军如何星夜歼灭这七零八落的,贼寇?”蒙拙缓缓弯腰,头凑在了方硕闻的面前,戏谑的盯着他的双眼,逐渐变得阴郁。
“臣闻几月前,皇帝陛下可领数千人一夜间自仰光至梵城,尽屠万军,此次禧王殿下想必也可。”方硕闻说时已格外冷静,与方才激动模样已判若两人。
蒙拙缓缓在大殿踱步,轻声说道:“天下六州,近三百城,我朝手握五州二百余城,其十座大城中,庆西城、庆中城、六合城三座大城皆在幽州,你身为幽州牧,只手遮天,数月前父皇入驻梵城天极宫,未动你分毫,如今为何要谋乱?”
此时,殿外一精甲侍卫持剑拱手站于门外,蒙拙点了点头,侍卫昂声报道:“禧王府方圆一百里已探查完毕,无异样!”
“方州牧到底是何居心啊?”蒙拙坐下,又是戏谑的笑容盯着方硕闻。“我的技俩自知是无趣。只是数月前的仰光一变,甚是有趣,我按捺不住,便来问问。”方硕闻也在殿旁的排椅坐了下来,掸了掸膝上方才下跪沾的灰尘,“仰光和梵城间隔一座观海城,相距三千余里,蒙氏是如何一夜间有四千人抵达梵城?又是如何四千人一夜间杀败一万御天府军?这甚是有趣啊。”
“看来州牧大人此行就是以性命换趣事了啊。”蒙拙闭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此举实则蒙放所为,我并不知情。”蒙拙仍旧是闭着眼,却微微皱起眉头,语气挟着一些愠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硕闻突然放声大笑,“少时从军,在流仰防线历练十余载,如今却不知自家攻袭梵城之事,你……”
方硕闻话未落尽,蒙拙已冲至身前,掐住他的的脖子,狠厉向地上猛压去:“方硕闻,你好心思啊。”方硕闻被按在桌椅的碎墟里,满口鲜血已经溅了一地,颤颤巍巍的指向蒙拙,道:“仰……仰光之……地,皆是鄙徒……”蒙拙大吼,将方硕闻砸向殿外,“关起来,照顾好,别让这老东西死在我这!”
“殿下为何不杀了他?”殿外持剑的侍卫低声疑惑道。
“方家为幽州望族,方硕闻任幽州牧十余年,民望盛高,不可杀;他有一独子,方扶风,与我同岁,我少时曾见过,慧捷迅俐,年少老成,他若与我朝反目,当前这摇摇欲坠之势便一瞬土崩瓦解,此二不可杀。”蒙拙疲累的坐在殿上,一边解着盔甲,一边缓缓说道,黑色的盔甲被扔在地上,他一身素衣瘫坐在大殿之上的王座里,招了招手,事前寝殿里的繁心花便被仆人端了上来,蒙拙贪婪的吸闻着繁心花香,补充道:“三不可杀,三个老将军和李家的八千人各自分布在幽州,如今夜方硕闻身死禧王府,恐怕今夜便会以皇族屠臣之名谋反。府内想必已有下人被买通,查查吧,查出是何人后,不要杀,给足银两,逐出府即可。”
“诺。卑职还是不明,方硕闻此行目的是为何?”
“阿山啊,你自小与我伴读,怎么如今还是如此蠢笨。”蒙拙叹了口气,指责中带着无奈,继续说道:“方硕闻此时来,只为一件事--求死。同时他也担心,三个老将军和李家出尔反尔,便在一开始就跟我坦白他们集结人马之事,让他们无路可退。”
“这也是殿下不让我杀府中内应的原因是吗,让他把方硕闻出卖他们的消息带出去,让这个幽州松散的联盟心存芥蒂。”阿山急忙说道,想展示自己敏捷的思绪。
蒙拙笑着点了点头:“方硕闻除了求死,还想套出那夜蒙放和父皇攻陷梵城的法子,想必也是想让内应带出去。发现我并不知情,便又开始挑拨,这些老东西实在让人厌恶。”
“殿下武艺超凡,思虑还如此缜密,阿山实在佩服。”侍卫对自己的愚钝有点沮丧,却又实在惊叹蒙拙在与方硕闻短暂的交锋中,可以迅速的判断和分辨出如此多的信息,实在非凡人。
“姜家明天就要到鎏城了,那些想杀的、想救的、想劫的应该都在鎏城了。六合城南边三百里就是鎏城,早先我便下令六合南城门须进行新军城防演练,戒严两月,以防城防布置泄露。刚刚方硕闻说有四千人已在鎏城北郊,你带上的我的令牌,从新军中领一支轻骑立即去六合城,如若确有四千人从六合南城门出走,就地处死六合城卫都
使,由你暂代。”蒙拙已嗅到即将到来的骤变,神情凝重的盯着繁心花,迅速布置着交给阿山的任务。
“诺。”阿山咚的单膝跪地拱手,便急吼吼的要走。
“慢着。”蒙拙有点欲哭无泪,“你知道此去你还要做什么吗。”
“守住六合城门,不让一人一物从六合城进入幽州地界!”阿山自信说道。
“甚好,保护好自己。”蒙拙欣慰笑道,“不日会有三万新军去六合城进行城防演练。你领轻骑先行吧。”
“诺!”阿山刚跑出门,又跑了进来:“殿下,您令牌没给我。”
蒙拙摇摇头,无奈道:“你自去领轻骑,骑兵统使会交由你的。”
蒙拙闭上眼,躺睡在王座上,深叹了一口气,他精壮的身躯在随意包裹的内衬里若隐若现,方才解开的长发也任意披散,在明亮烛火映衬下,仿佛是一位失去家国的落寞贵族。今晚一过,他深知天下必乱,而他能想到的最好保留实力的方式,就是旁观。
如今北州全境兵力十二万,整个流仰防线中,现仅庆西城兵力就有十万,虽有刚募集的新军,不过也足以让北州忌惮,何况还有防线东边的浮城、仰光城,北州短期内不会兴兵来犯。而鎏城若生乱,其邻近大城西有远冬城、东有梵城、西南有六合城、东南有万春城,正南还有南北绵延千里的庆绛山群,只需保证无论何人何事不牵连六合城,那蒙拙,这位禧王殿下就不会有任何责任,也可择机而变。
皇子领兵所在州城若生事端,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此时,在浮城--这是庆西城隔着庆绛山群,山群东边的另一大城。统练新兵的蒙氏五皇子同样也关闭了虔州两座大城--浮城、仰光城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