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久整个人都紧绷着,连眼睫毛都在颤抖。
林小池的迟疑与试探全部压在心里,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在思考,自己这样做的话,是不是过于激进了?
他以前不会这么想,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停下来认真琢磨过苏宁久的感受和心情,现在对比起来,真是觉得奇奇怪怪。
苏宁久伸手将他推开,奇特的触感在这一瞬间溶解。
嘴唇上的湿润感,与心里的那份茫然和疑惑,都提醒着苏宁久林小池刚刚对他做的事情。
“上、上课了。”
苏宁久转身拉开门,抢先走了出去。
他拉了下书包带,然后低垂着脑袋,飞快地朝教学楼走去,接着小跑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进的教室,踩着上课铃声进去。班主任姓李,负责语文,这个时候刚好见了两人,目光落在苏宁久的身上,看他神情狼狈,状态很差,李老师欲言又止。
上课的时间很漫长,原本打算补觉的林小池看到苏宁久写笔记的时候,写一会儿就停下来,抓着笔的手有些颤抖。
难道是受伤了?
林小池一边这么想,一边默不作声将他的笔记本抽过来,自己拿起中性笔,抬头看向黑板,很认真地帮他抄写起笔记来。
苏宁久:“……”
他低头抠着手心,又抬头看向黑板,偶尔侧头看一下林小池,表情舒缓了不少。
直到下课,林小池都很认真地帮他抄完了笔记,然后递回去。
“苏宁久,你跟我来一下。”
李老师合上课本的那一刻出声喊了一句。
苏宁久站起身来,从后门走出去,与李老师在走廊上碰头,然后跟着一路去了办公室。
他全班第一,年级排名也不差,实打实的优等生,本来应该是学校里那种学习成绩好,长得又不差会很受欢迎的类型。但周围人对苏宁久的恶意,李老师多少也感受到了,只是她不明白,这些人的恶意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
“你别怪我多嘴啊。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尝试和我说一下,兴许有什么办法呢?”李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有些虚,学校里像林小池这样家庭背景不错,但不认真读书四处惹事的学生不少。
老师们其实很难管理。
可她不愿意看到苏宁久这样的被人欺负,可是现实还是有很多无奈。
“我还好,老师。”苏宁久抬头看她,很认真地回答,“只要高三结束,我就可以解脱了。您懂得。”
他这话说得莫名决绝,李老师只觉得难过又悲哀。
苏宁久家里的事情她还是清楚一些,之前有过一次不太顺利的家访,也让她这个班主任明白了很多。
李老师又道:“你的学习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希望你不要被别的事情影响,好好努力,考上你想读的大学。就像你自己说的,可以……”
“嗯,谢谢老师。”
他点点头,礼貌疏远。
“……林小池没有欺负你吧?”李老师试探地问了一句。
苏宁久摇摇头。“没有。”
“好的,那就不耽误你时间了,你继续去上课吧。”
“好的。”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一路回到教室,林小池匆匆忙忙从外面赶回来,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放课桌抽屉里一放。
苏宁久翻了下林小池给他抄写的笔记,虽然字迹潦草,但很认真的,一字不落地全抄下来了。
显然,林小池并没有仔细去看老师的板书和提醒的部分究竟哪些是重点哪些不太需要完全抄写。
他看了看林小池的课本,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跟个新书似的。
苏宁久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林小池抓着一支药膏,刚拧开盖子。
“把袖子挽上去。”
“?”
“你手不是伤了?这个我有经验,快,挽上去。”
“不用了……”
尾音刚落,林小池已经不耐烦地挽起他的袖子拽过来,把药膏抹了上去。
一股清凉的感觉。
苏宁久想挣脱,他不太适应这样的接触。对方的温度极其高涨,而他自己体温偏低。
林小池揉开药膏,在他青紫的那一块肌肤处尝试着一点点揉起来。
两人都把手往下放了些,其余人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里。
苏宁久感受着林小池的小心翼翼,脸色不由地泛红,靠近衣领的那一处肌肤尤为的红。
偶然的一阵痛疼让苏宁久不由自主地想要挣脱出来,但仍然被林小池紧紧握着。他经常打篮球,所以掌心有些粗糙,手指头也有些茧。
等到挤上去的药膏完完全全揉开,那块淤青的地方也被林小池揉到了位置,这才松开手。
他拿了个酒精喷雾往自己手上喷了几下,这才找纸巾擦了手。
“谢谢。”
苏宁久柔声道谢。
他其实有些诧异,以往在他印象中的林小池是那么强势和自我的一个人,既是风光无限但又“臭名昭著”,但这几次的意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似乎在抹去他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标签似的。
……
苏宁久的朋友圈几乎没有。
他回想起刚升高一那年,作为新生代表上去讲话,他成绩优异,相貌也是被女生讨论的那种。可那种所谓的“风光”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他性格的逐渐展露,被推开拒绝的女生越多,男生们的恶意也跟着滋长。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被人欺负和孤立的那个了。
可十八年以来,苏宁久从来都是三好学生,从不反抗,没有叛逆,成长得也不像十八岁。
“逃课吧。”
离晚自习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林小池在教学楼下拦住他突然说道。
苏宁久摇摇头。
“我说!逃课!!”
林小池一手扶着自行车,一边拦住他,神色里皆是不耐烦。但他表情根本不凶狠。
“不了,我从来不……”
“从来不反抗对吗?”
林小池打断他的话,“从来不反抗,因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努力学习也好,被人欺负也好,反正没有反抗过所以干脆受着,是不是?”
某几个字在这语速飞快的几秒钟里,直击重心地戳中了苏宁久某根敏感的神经。
“从来没有”“反正没有”“一直以来”几个重复的字,全部击中了他。
原本低垂躲避的眼睛再次望向林小池的时候,多了些锐利感。“……你这样说,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什么代表不了什么?”
“有些事情,像你这样的人的成长路上什么都不会经历。”
“什么叫我这样的人?”林小池蹙眉,语气变得冲了起来,“你说说,什么叫我这样的人?”
苏宁久往后倒退一步,那是一个防卫型的姿势,“你这样……不用受苦,没有顾虑,衣食无忧的人。”像你这样的性格,你一定活得无拘无束,没人会去管教你也没人敢去质疑你。你更不会有那样怯弱的爸爸与歇斯底里的妈妈。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草!”林小池低声怒骂了一句,再看苏宁久时,眼神里多了一丝凶戾,“你看不起我?”
“我哪里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
林小池手指指着自己,“我这样的人?你说清楚点,我他妈怎么你了?我欠收拾?看你不在跑去救你,看你受伤给你上药,我怎么你了?”
“谢谢你。”
拳头打在棉花上,什么力气都泄了。
林小池烦闷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转身推着自行车走了。
早上那时阳光璀璨的那几分钟里的怦然心动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
苏宁久眼眶发胀,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之后转身。
……
晚自习结束回到家里的时候,苏宁久看到了一地的狼藉,被摔碎的碗碟,打烂的装饰花瓶,电视机都被砸出了裂缝。
苏长云正在厨房里给他做宵夜,估计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见了苏宁久一眼,两人彼此沉默。
苏宁久放了书包,去拿扫帚,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地清扫。扫帚扫不到的地方他蹲下身去,从沙发底下拨弄出来,是一个半截的酒瓶子,他拿起来的时候,苏长云刚好从厨房出来。
“……这几天有点心烦,所以喝了些,不多哈。”
将那碗面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面煮好了,趁热吃,我去洗澡。”
苏宁久点点头,撑在地上的那只手还有些发疼,他靠着沙发坐起来,看着手里半截的啤酒瓶,裸露在外的那一截切口发着一点点光。
一点点光倒映在他的眼中,苏宁久眨了眨眼,抓起酒瓶,冷漠的,往胳膊上划了一道,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他下手不算重,至少不需要去医院的那种,顶多过一会儿就会结痂。但那种一开始细微的疼痛能让他发泄出来,憋在心里那么久的郁结似乎可以得以疏解。
划了好几道之后,他冷漠地将瓶子和垃圾一起丢到了屋外的垃圾桶里,然后用卫生纸包住流血的手腕,坐在沙发前吃完了一碗面条。
他和他爸爸实在过于相似,很多时候不发一言,委屈、愤怒或者其他情绪,都会掩盖,假装什么都不在意,没有情绪波澜。
等到苏宁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开始发觉,或许自己的这一点将在某一天被人撕开一道口子,然后无法遏制的猛然泄出——
林小池的那句话是个开端,在他那几个字蹦出来的时候,苏宁久再次深刻地发觉,他和苏长云实在太像了。
他变成了他讨厌的人。
他的内心排斥,无法接受,然后在沉默里,爆发出了这样的行为。
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借由着伤痛来发泄,又借着这样的发泄来扼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