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诊所位于恒河畔，一大清早，构成永动轮的各个零件上缀满了行动敏捷的清洁工，爬上爬下，不仔细看真看不清有人，轮子太大了，平均五分钟转一圈，搅的恒河水里的鱼虾没一刻安生，小的可怜的清洁工早中晚各一次给零件刷保护层，赵彬彬看着都替他们累。
同一情景看十天半月就腻的不得了，何况他已经看了几百年。
今天的赵彬彬与以往不同，新鞋新衣，熨帖的西装将他的身材勾勒的愈发修长，深棕色的瞳仁装满和煦的笑意，眉峰不显，斜飞入鬓，发型打理的一丝不苟，发尾贴着颀长的颈透出清新脱俗的气质来，侧脸被淡淡的银色光线描摹出柔和精美的轮廓，英俊的逼人。
一手插兜，一手拎着行李箱，走的不紧不慢，住了几百年的地方突然要离开，真有点舍不得。
赵彬彬深吸一口气，最后回顾了一下怪兽诊所的门脸，冲王小亮为首的病人朋友以及穿白大褂的前同事们挥手告别：“走了，想我的试着给我发短信。”
送别队伍哭哭啼啼的面孔立刻不约而同的摇头，异口同声道：“我手机坏了…没电了！”
赵彬彬僵硬的龇牙一笑：“再见。”
王小亮高兴的热泪盈眶：“拜拜！”其他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拜拜。”
不知为什么，赵彬彬心底油然而生一阵失落，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了。
管他呢，自由之外的东西哥不在乎！
赵彬彬手舞足蹈的小跑起来，手机响了一下，张海峰发的信息：“千年难得一遇的‘真香剧场最佳艺人选拔赛，’大家伙都稀罕着呢，堡主亲自宣布参加表演人员的得分数据，按实际情况对每个人提出的要求做出决断，不过处理问题的先后顺序是根据座位排列的前后，老早就有人占位去了，大门外堵的水泄不通，你再不来可就赶不上热乎的了。”
堡主肯操办“真香剧场最佳艺人选拔赛，”是真打算拓展收集情感贡献值的渠道了，首先是通过赵彬彬等人的意识回到过去演戏的结果来看，收益甚好，他老人家非常满意，一场戏下来，比成千上万的寻常市民合在一起一年的贡献值都高，发展成长期项目有利无弊。
赵彬彬语速飞快：“马上到马上到，你帮我占个座！”
张海峰也改为语音输入：“朵朵发烧闹了一夜，我这会才起床，不一定赶得及，正想拜托你帮忙占个座呢，你倒没我想的早。”
“啰嗦半天原来你没去啊，”张海峰有闺女陪着，在哪都一样，成天游山玩水别提多恣意了，果然不是一路人，赵彬彬牢骚满腹，长话短说，“得了，少拐弯抹角的寒碜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愤愤的屏蔽对方来信，跑的又快又急，冷不防碰见一支救护队伍，八个形容臃肿的大内卫兵抬着一只盖有保温罩的护理台，一名乌发如云的华服女子蜷缩着躺在罩子里，露在外面的肌肤煞白煞白的，垂死的样子。
那走在前头的胖墩长的像两只脚楔进了地面，牢固极了，赵彬彬猝不及防的一撞，竟把胖墩撞个嘴啃地，趴在地上吱哇乱叫，水晶杠斜落，戳进泥土里，另一名打头阵的卫兵金鸡独立支撑了片刻，四仰八叉的倒了下去，护理台失去平衡，中间的卫兵也开始东倒西歪，保温罩缓缓向前滑动，连带里面半死不活的美人都给惊醒了，黯淡无光的眸子茫然无措的眨动着，以为自家卫兵企图谋反扔下自己不管，惊慌的叫道：“护驾！护驾！”
“来人呐，别让那小子跑了！”卫兵们七嘴八舌的叫嚷。
赵彬彬：“对不起对不起，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长官好走！”连忙提起矮胖墩立好，无视众人吹胡子瞪眼的肥脸，边道歉边跑走了，“看病要紧，别耽误了王妃！”
王妃得的急症，自家御医束手无策，无奈前往怪兽诊所，出门出的急，没带随从，让小胖子们丢下病重的王妃去找一个莽撞的年轻人算账，那是万万不能的。
赵彬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越过人山人海在前排找了个位子，差点把自己挤扁，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纸笔默写两遍感谢词，完了再背上几遍，待会儿堡主宣布释放他，好歹得上台说两句。
“哎，怎么样，有把握么？”胳膊肘忽然被邻座的戳了一下，笔尖划出一条犀利的长线，赵彬彬翻了个白眼，就看到张海峰胡茬满腮的马脸凑过来，好奇的问。
白皙修长的指尖将笔旋了两圈，赵彬彬故弄玄虚的一挑眉：“你猜。”旁若无人的背起感谢词。
“说说嘛宾果，我和爸爸都舍不得你。”说话的是张朵朵，她站在一旁，伏在张海峰腿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滴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赵彬彬，一如从前的可爱。
赵彬彬怔了怔，好整以暇的翘着腿，清了清嗓子：“我以前上学成绩从来都是前三，有什么好担心的？弄的我会落榜一样，我回去后会想办法跟你们取得联系，也没什么好想的，在一起玩了几百年我都腻了。”
“哟，”张海峰掐掐女儿的脸蛋儿，“朵朵啊，我早跟你说咱们多虑了，小赵的演技有目共睹，能过就说明他没问题，你瞧瞧，参戏的有几个是弱鸡？”
朵朵拍手笑道：“我们就可以一块走了，太好了宾果！”
沸反盈天的吵嚷声让赵彬彬以为听错了，探头问：“你过了？”
张海峰大拇指一竖：“演技杠杠滴！我过关难道不是意料当中的事么，小赵，你怀疑啥？”
赵彬彬敷衍的笑笑：“哪儿的话，就是这个成绩不是看综合评分么，没想到你丫够牛的。朵朵的呢？”
朵朵响亮的接道：“过了，所以我才担心你没过啊。”
张海峰哈哈大笑：“咱们组的大概都过关了，刘雨奇那王八蛋也进了及格线，你别说，我真怕堡主留不住人，恼火！”
“恼就恼呗，永动国的堡主一诺千金，大家都死死的盯着他，胆敢食言而肥有他受的。”
堡主答应赵彬彬用成绩换取自由的时候无数双眼睛盯着，等于是对千千万万个国民做出的承诺，也是一项史无前例的gai革，从前被选中得以进入永生国界的人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必须永远做永动国的子民，不然活腻了也可以选择自尽，反正再也回不去了。
此一时彼一时，向往长生的人自然不会提出“回去”的申请，这项选择是为赵彬彬这种人准备的，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厌倦，或念旧，割舍不下尘世的某些牵挂。
使赵彬彬惊奇的是，从现场嘈杂的声浪中听的出来，大多数人是来参加海选的，力图进入下一轮比赛，想“回去”的寥寥无几。
这样也好，免得堡主心疼人才流失而反悔。
上午九点左右，传说中的孙堡主迟迟不登台，人们等的不耐烦了，几个卫兵上前调停安抚，赵彬彬手中的笔记本被笔尖戳的窟窿朝天，时不时地掏手机看时间，张海峰陪朵朵玩起宾果消消乐，后排的男女老少纷纷引颈而望，嗡嗡个不停。
——
城堡客厅内。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窗前晦暗的天光，大红披风高高鼓起，他面容苍老，颧骨突出，嘴唇紧抿，一道深刻的刀疤自右额纵向劈至左边的下颌，平白将面相上带出来的那点慈祥一分为二，狰狞可怖之上加了个金子打的眼罩，阳光一照，和那条金底黑轮纹的抹额交相辉映，无端像个勤恳踏实的老爷爷，刚摘完园子里的果子，不亦乐乎的拿出来与人分享。
滔滔恒河水日夜不息的冲刷着永动轮，那庞大无比的家伙耗尽了他的心血，却给予了他永生，哪怕病骨支离，何况托他的福还养活了数不胜数的凡夫俗子，他高高在上，拥有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与颐指气使的底气。
可现在，他快撑不住了，外面那帮孙子偏偏在这个时候使劲折腾，闹个同归于尽才罢休么！
指关节捏的咔吧作响，孙晨收回锐利的目光，水晶球里，湛蓝的液体起伏不定，几乎与水晶表面中间的红线持平，再低一点，他千辛万苦建立的国度就面临崩塌，到时候谁都别想活。
“堡主，他们等不及了，嚷嚷着进来找您，您看……”
孙晨一个激灵，不知什么时候几名亲信进来了，恭敬的等他答话，他犹豫不决：“放走赵彬彬后患无穷。”
“是啊，”一名卫兵统帅不假思索的接道，“一个带头，其他人有样学样，万一都走了，一时半会找不着替补，谁来给永动轮提供能量，我们岂不是死翘翘了？”
另一个嬉皮笑脸的附和：“对，绝不能放走一个。”
年龄稍小的少年跃跃欲试的插口道：“堡主金口玉言，答应过的话，出尔反尔不好吧？”
“信誉重要还是命重要？你小子活腻了趁早把自己献祭去，没人拦着你。”
少年碰了一鼻子灰，脑袋几乎埋进胸口，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孙晨问：“赵彬彬成绩怎么样？”
统帅挠着后脑勺想了想，说：“评了个优，堡主，您不会真打算放他走吧？分数给那么高。”
另一个反驳道：“赵彬彬的表现有目共睹，各人心里一杆秤，故意给低了肯定看的出来。”
“好吧，还请堡主三思而后行，谨慎处置赵彬彬。”
孙晨当初脑子一热放的话弄到如今牵一发动全身的地步，肠子早悔青了，他伸出手，水晶球大放异彩：“你们看看这个。”
统帅眉峰一凛，讶然道：“怪不得最近恒河异常躁动，这…这都快低于安全线了！”
“所以绝不能在此关头放走赵彬彬，他的离开关系到人们的整体贡献值。”
“不光是现在，以后也不能。”
“对，王哥，你这就遣散人群，警告赵彬彬最好老老实实的，他要是不听，关黑牢完事。”
王统帅拱手告退，义愤填膺的转身就走，另外两名卫兵相继告辞，孙晨突然把心一横：“等等！”
——
代堡主宣布处理结果的王统帅转入幕后，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之前他扔给赵彬彬一个愤恨的眼神，助手递来擦汗的纸巾：“王哥，坐下喝口水。”
王统帅随口夸赞几句，收拾的神清气爽，这才四下一瞟：“小林子呢？”
助手：“刚刚还在夸王哥讲的好呢，这会儿散场，维持秩序去了。”
王统帅一贯不看好小林子，听助手说他的好话不禁一乐：“这小子也就能干点力气活，十句有九句不中听，刚才要不是咱们在场，老大一准给他惹毛了。”
小林子此时的确在干出力不讨好的活，一个上厕所误将裙子后摆勒进裤腰的红衣女，忽听身后呆头呆脑的少年指着自己说：“大姐，luo奔是不文明的行为，走在街上会被罚款的。”
红衣女手忙脚乱的理顺裙子，恼羞成怒，小林子被唾沫星子喷的直眉楞眼，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您误会了，我不是…不是se狼！”
红衣女臂力大的出奇，单手拎起皮椅，怒不可遏的砸向小林子，众皆哗然。
小林子惊恐万状，忘记闪避，椅子忽然凌空调转方向，扑向一片空地，红衣女闪的险些儿跌倒，闻声赶来的同伴手忙脚乱的架住她，同仇敌忾的瞪着小林子。
杀气腾腾的场面彻底将小林子震住，惶恐的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红衣女子推开同伴的搀扶，心下怒极，脸红脖子粗的喝道：“我要给堡主写投诉信！”
小林子隶属孙家堡蓝衣卫，专门负责城堡的安全，他比普通的卫兵又高一级，有自由进出跟堡主汇报问题的权利。孙晨御下严苛的名声在蓝衣卫里是出了名的，他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腿一弯竟欲下跪：“千万别，大姐……”话音未落，旁边走来一名西装革履的俊秀男子，伸手扶住他：“投诉就投诉，有理走遍天下，怕个球！”
小林子勉为其难的站直了，仍哭丧着脸，红衣女子秀眉一紧，孙家堡领地的群众鲜少有不认识赵彬彬的，没准儿几百年前还找他看过病，一般人不敢随便找赵医生的麻烦，她便不接这话，夹枪带棒的针对小林子：“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凌空移物’不是咱们地盘的招数，偷学外家本事，哼，你私自跟姓段的来往，胆子挺肥呀，想过堡主知道后会有什么后果么？”
小林子面有菜色，他当然也早看出来了，凌空移物只有段家特有的磁石才做得到，红衣女子三言两语给他扣了顶偌大的帽子，吓得魂飞魄散，颠来倒去的辩解：“我没有，我没有！”
“究竟有没有，事实就摆在眼前，堡主自会评断！”红衣女子不依不饶，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大糗，怎么也得捞个本。
赵彬彬眼瞅着张海峰等一干获准释放的人跟随蓝衣卫进入时空舱，心里那点即将告别此地的狂喜，煎熬的所剩无几，心急如焚，然而有句公道话他非说不可，冲小林子使个眼色，示意他闭嘴，故作镇定的扫了眼唯恐天下不乱的凑热闹专业户，视线落在红衣女子身上，倏地挑起一边眉，道：“几百年一次的海选大赛，堡主都没到场，可见他老人家为了国民大业多么心力交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好意思麻烦他？”
红衣女子羞怒交加，强词夺理道：“蓝衣卫出了奸细，此事攸关堡主的安危，非同小可！”
赵彬彬双臂环胸，装模作样的东张西望：“奸细？哪儿呢，哪儿呢？有人看见么？敢情蒋小姐有火眼金睛呢，看得见白骨精。”
蒋小姐羞愤欲死，脸紫的像颗将熟炸皮的葡萄，咬牙切齿：“赵彬彬，你也不是个好货！你弄死我儿子还没跟你算账呢，还有脸和我说话！”
“别别别，咱们就事论事，”赵彬彬忙道，声音提高几个分贝，“我这个人最看不惯人家被冤枉，分明委屈的要死却说不出一句有用的，像小林子这样的，我看着都替他着急，长的人模狗样的，智商也就三四岁……”
小林子腼腆的笑笑，很赞同赵医生的评价似的。
赵医生慢条斯理的系上袖口两枚精致的扣子：“我保证，林霄对堡主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他压根儿没碰过磁石，你们不信可以用仪器检查，排除内嵌的可能。当然，我也不介意把罪魁祸首给你们指出来。”临走也不怕得罪死对头了，趁机扬眉吐气挺好。
说着，懒得转过脸，直接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人差不多走光的会场，前排坐着个头戴兜帽的黑衣人，低头刷刷的写着什么，未及时关闭的灯光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个禁卫装束的胖墩“翻山越岭”来到黑衣人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少主，不好了，王妃在就医的路上遇到意外，恐怕凶多吉少，找您交代遗言。”
红衣女子等人都注意到黑衣人的存在，不知那胖墩火急火燎的嘀咕了些什么，黑衣人岿然不动的背影微微一震，仿佛觉察到众多目光的关注，缓缓回过头，大半张脸淹没在阴暗的黑影里，露在外面的那部分肤白如玉，唇似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