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李景隆并未离开布政司。
客栈的房间早已退去,他让福生寻来一张简易的木榻,便直接住在了廨舍之中。
廨舍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案几、两把木椅,以及那张铺着粗布被褥的木榻。
他每日或临窗静坐,或翻阅案上卷宗,神色平静,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自己无关。
而泷州城内,这两日却是天翻地覆。
随着吴杰的雷霆行动,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司、布政司三司的官员被尽数缉拿。
官署之内人心惶惶,几乎陷入瘫痪。
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布政司,如今除了李景隆和福生,便只剩下巡逻的兵卒,冷清得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吕宏烨伏诛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泷州城的大街小巷。
随着被抓官员的陆续招供,吕宏烨过往犯下的种种罪行也一一浮出水面。
收受贿赂、草菅人命、欺压百姓...桩桩件件,令人发指。
尤其是那些曾被他逼迫补齐赈灾亏空的商户、乡绅,得知真相后更是义愤填膺。
一时间,整个泷州城内,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纷纷称赞李景隆杀得好!
没人知晓,这些消息之所以能传播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正是夜枭司的手笔。
李景隆虽不让夜枭司参与审查,却深知舆论的重要性。
要想将吕宏烨被杀的影响降到最低,让这场雷霆行动名正言顺,就必须让所有人都觉得吕宏烨死有余辜。
夜枭司的成员潜伏在市井之间,不动声色地散播着吕宏烨的罪行,引导着舆论走向。
短短两日,吕宏烨便已成为人人唾弃的奸官污吏。
两日后,吴杰再次出现在布政司。
他一身戎装,面容略带疲惫,显然这两日两夜未曾好好歇息,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廨舍内,李景隆正慵懒地斜躺在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
见吴杰进来,便缓缓放下书卷,抬眸看向他。
“禀告王爷,经过两日两夜的彻查,泷州三司所有官员的情况已全部调查清楚。”
吴杰快步上前,对着李景隆拱手一礼,随即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李景隆面前。
“这蓝册子上记录的是清白无辜者的名字,红册子上则是犯下过错的官员名单。”
他顿了顿,详细解释道:“红册子上的官员,情况各有不同。”
“其中有不少是吕宏烨的旧部,平日里依附于他,助纣为虐。”
“还有一些则如同陆源一般,是被吕宏烨胁迫,身不由己犯下过错,罪不至死。”
“至于这些人的具体处置,还请王爷酌情定夺。”
李景隆伸手接过两本册子,指尖触及粗糙的纸页,缓缓翻开。
蓝册子上的名字寥寥无几,而红册子却写得密密麻麻。
吴杰办事果然细致入微,每一个人的籍贯、官职、所犯过错。
乃至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没有丝毫遗漏。
翻看完毕,李景隆合上册子,抬眸看向吴杰,眼中带着明显的赞许:“有劳吴将军了,此事你办得极为妥当。”
其实,他不让夜枭司参与此事,除了防止底牌暴露,也是对吴杰的一次暗中考察。
如今看来,吴杰不仅作战勇猛,处理政务、审讯查案也颇有章法,着实让他满意。
“王爷言重了。”吴杰连忙躬身行礼,神色依旧谦逊,“为王爷分忧解难,本就是末将的职责所在。”
“只是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李景隆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蓝册子上那些没有过错的官员,即刻下令释放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被关了两日,三司积压的公务想必不少,尽快让他们回去处理,也好让泷州的政务恢复正常。”
“至于红册子上的人,”李景隆的目光沉了沉,“还得劳烦吴将军届时将他们与陆源一同押解回京,交由朝廷处置。”
“此地距离京都路途遥远,沿途山高水险,又带着这么多犯人,只怕得辛苦吴将军亲自走一趟,否则路上恐生变故,不安全。”
吴杰闻言,略一思索,便点头应道:“王爷此话有理,末将遵命。”
但话音刚落,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迟疑,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得容末将回营向上头请示一番,免得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李景隆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对着他摆了摆手:“无妨,你现在就可以回去请示。”
吴杰躬身应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可他刚挪动了两步,脚步却突然停住,身形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躺在木榻上的李景隆身上,嘴唇动了动,却又没有立刻开口。
神色间带着明显的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廨舍内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添了几分凝重。
“有话便直说,不必吞吞吐吐。”见吴杰欲言又止,眉头紧锁的模样,李景隆沉声道。
吴杰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憋在心底两日的担忧和盘托出:“王爷,吕宏烨虽死有余辜,但他毕竟是京都吕家嫡系子弟,与太后颇有渊源...”
他顿了顿,眼神中满是真切的忧虑,“您此次在泷州先斩后奏,擅杀朝廷命官,回京之后,吕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恐怕会对您发难,您真的不会有事吗?”
“你这是在担心我?”李景隆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缓缓从木榻上坐起,玄色锦袍滑落肩头,露出内里月白衬里,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锐利。
“王爷乃北境战神,一生征战沙场,心系天下苍生,此次更是为泷州百姓除了一大害。”
吴杰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景隆,语气无比诚恳,“末将只是不愿看到您因一个奸佞小人,遭受朝中奸党构陷,蒙受不白之冤。”
李景隆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眼中满是赞许:“放心吧,我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吕家的手段,我早有预料,回京之后的应对之策,也已了然于胸,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吴杰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既然王爷胸有成竹,末将就放心了。”
“不打搅王爷休息了,末将这就去传令释放无辜官员,顺便回营向主将请示押解事宜。”
他目光扫过廨舍内简陋的陈设,补充道,“此地条件简陋,蚊虫滋生,王爷身份尊贵,还是尽快寻一处雅致住处为好。”
话音落,吴杰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渐渐远去。
李景隆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嘴角噙着欣慰的笑意。
一直静立在旁未曾言语的福生,此刻忽然开口:“他不错。”
“我自然知道他不错。”李景隆笑着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夕阳。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将泷州这摊子事交给他打理,这既是差事,也是考验。”
福生转头看向李景隆,眼神郑重:“此人可用。”
“的确可用。”李景隆缓缓点头,目光深邃,似是陷入了沉思,“但不是现在。”
窗外秋风徐徐,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夕阳的余晖洒在庭院中,给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晚霞漫天,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染红了整个布政司的院落。
李景隆伸了个懒腰,浑身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对着福生道:“去街市上买点菜吧,今晚咱们好好吃一顿,也算犒劳一下自己。”
他顿了顿,语气笃定,“泷州事了,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是。”福生躬身应道,转身迅速离去。
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李景隆独自站在门外的石阶上,目光远眺京都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自从有了知遥,那颗常年在沙场漂泊、早已习惯了刀光剑影的心,似乎渐渐有了牵挂,也越来越容易想家了。
...
晚膳时分,吴杰处理完公务,再次来到布政司。
刚踏入庭院,他便看到了一幕让他错愕不已的景象。
李景隆正蹲在廨舍门外的一座土灶前,手中拿着一根木柴,小心翼翼地往灶膛里添着。
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脸上还沾染了几点黑色的木灰,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透着一股难得的烟火气。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北境战场上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更没有半分亲王该有的威严与架子,反倒像个寻常百姓家的男主人,在为晚膳忙碌。
可正是这样毫无架子、平易近人的李景隆,让吴杰心中愈发敬佩与向往,那份想要追随的心意,也愈发坚定。
“来了?快坐。”李景隆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向愣在原地的吴杰,笑着招呼道,手中的动作并未停下。
“晚膳马上就好,炖了只鸡,还炒了几个小菜,一会儿咱们一起吃点,喝点。”
“好!”吴杰回过神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激动,快步走上前。
“末将已经回营请示过主将,主将同意末将陪同王爷一同押解人犯回京。”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如此激动,或许是因为能与敬佩之人同席共饮,或许是因为即将踏入那座繁华的京都。
又或许是因为心中那份对未来的期许,让他此刻满心都是雀跃。
不多时,几样精致的小菜便端上了桌。
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鱼,香气扑鼻。
一碗清炖鸡汤,汤色清亮,飘着几朵香菇。
还有两碟清爽的时蔬,翠绿欲滴,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时逢大旱,想要搞到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福生拎着一只酒壶,取来三只粗瓷海碗,依次斟满。
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荡漾,酒香四溢。
此时府衙早已下值,那些被释放的官员们也都各自归家团聚。
整个布政司内寂静无声,只剩下他们三人。
方才还有几名被释放的官员感念李景隆的恩德,想要留下来服侍,却都被他婉言赶了出去。
他今日只想与心腹之人,好好吃一顿安稳饭。
三人围桌而坐,举杯对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畅然的笑意。
没有身份的尊卑,没有上下级的隔阂,只有历经一场风波后的释然与默契。
三人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暖意瞬间蔓延全身。
“好酒!”李景隆放下空碗,赞叹了一声,拿起筷子招呼道,“都别客气,快尝尝这鸡汤,炖了足足两个时辰,应该还算入味。”
席间,三人谈天说地,从北境的风雪谈到泷州的风土人情。
从战场的厮杀聊到市井的趣闻,气氛热烈而融洽。
吴杰原本还有些拘谨,可在李景隆随和的态度感染下,也渐渐放开了手脚,畅所欲言。
他愈发觉得,李景隆的魅力,从来都不止于战场上的杀伐果断。
更在于他待人接物的真诚与包容,那份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
福生拿起酒壶,正要给三人续酒,手腕却突然一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他猛地放下酒壶,伸手抄起桌上的佩刀,“腾”地一下站起身。
目光死死盯住身后不远处那片黑暗的角落,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凌厉。
“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倒是吓了我一跳。”吴杰正端起酒碗,被福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笑着放下碗,疑惑地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有杀气。”福生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眼中已然燃起熊熊战意,声音低沉而警惕。
“而且不止一人,都藏在暗处,气息很隐蔽...”
他的话音刚落,黑暗的角落里似乎隐约便传来几声轻微的衣袂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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