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将军和郭大统领呢?他们二人可有受到波及?”锦园内,李景隆正送徐辉祖往外走,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耿炳文和郭英这两位仅存的前朝老将,连忙追问。
徐辉祖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几分复杂:“他们二人倒未受太大波及,只是陛下说他们年事已高,经不起朝堂纷扰,已准他们解甲归田,回乡养老了。”
这话看似是体恤老臣,可朝野上下谁都清楚,若不是耿炳文、郭英二人在平燕之战中与李景隆走得太近,也不会落得如今被迫卸甲的下场。
这不过是朱允炆借机清除前朝势力的另一种手段罢了。
李景隆心中了然,即便早有预料,此刻听到确切消息,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所谓的“恩准养老”,不过是体面的放逐,清理所有非嫡系朝臣的伎俩。
“还有别的事吗?”李景隆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徐辉祖,目光锐利。
他看得出来,徐辉祖眉宇间还藏着心事,显然还有话没说透。
徐辉祖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声音压得更低:“燕王府那边,云儿和世子朱高炽都被软禁在了府中,没有陛下的诏令,不得离府半步。”
“好在燕王府上下的侍从、下人倒没被株连,都被陛下赦免了。”
“只是...”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也变得迟疑。
“只是什么?”李景隆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徐辉祖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关键。
徐辉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开口:“北平三司里的大小官员,还有那些投降了的燕军兵将,全都被陛下赐死了,一个都没留...”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语气里满是不忍,“他们的家眷虽说侥幸活了下来,但却全被贬为奴籍,永世不得赎籍...”
“轰”的一声,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李景隆心头。
他猜测过朱允炆可能不会轻易罢休,但却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北平三司的官员并非全是主动背叛,大多是主官倒戈后被迫顺从,本就是无辜之人,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李景隆的脸色瞬间阴沉到了极点,眼底翻涌着寒意。
朱允炆这股狠辣劲儿,竟丝毫不逊于太祖朱元璋!
或许这种暴戾是朱家骨子里的东西,又或许,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彻底改变了那个曾经温和的皇太孙。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晚枫堂大门口,谁都没有再开口。
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透着说不出的压抑。
“就送到这儿吧。”徐辉祖率先停下脚步,转身向李景隆抱拳一礼。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很,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你不必为我担心。”李景隆看着他,语气郑重,“如今我已无官一身轻,只要安守本分,不掺和朝堂之事,陛下暂时不会对我怎样。”
“但徐兄你不同,你还在朝中任职,伴君如伴虎,往后凡事都要多加小心。”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如无必要,今后你我还是少往来的好,免得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多谢李兄提醒,我心中有数。”徐辉祖点了点头,再次抱拳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随着背影在夕阳下渐渐远去,带着几分无奈与沉重。
李景隆目送着徐辉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才缓缓转身返回晚枫堂。
他抬头望着西斜的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暗红,像极了染血的战场。
眉宇间那丝凝重,如同化不开的浓雾,久久不散。
即便他早已退出朝堂,却依旧被卷入权力的漩涡中心,无法脱身。
他从未对朱允炆怀有二心,可也绝不会任人摆布,像棋子一样被随意丢弃。
...
次日一早,晚枫堂的下人便来通报,说京都来了两位客人。
李景隆出门一看,竟是平安和盛庸。
二人身上带着些许风尘,脸色也不太好看。
兵部将他们调离北境、派往各地驻军的消息,他们已经收到了。
李景隆将二人请进书房,刚倒上热茶,便笑着开口:“看你们俩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定是憋了不少话,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憋坏了。”
“景帅!陛下这么做,明明就是在针对您!”平安性子最急,没等盛庸开口,就“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里满是不忿。
“凭什么我们刚打完胜仗,就突然把我们从北境调走?这不是明摆着担心您在军中的势力太大,想拆您的台吗?!”
“平安!你少说两句!”一旁的盛庸脸色骤变,连忙出声责备,眼神里满是担忧。
这话若是传出去,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我说的有错吗?!”平安梗着脖子反驳,语气更急了,“你、我,还有傅忠、梁鹏,我们哪一个不是在平燕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
“北境的防线,是我们跟着您一块守下来的!如今倒好,一夜之间把我们全都调离了北境,这不是针对景帅是什么?!”
盛庸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平安虽然平日里性子莽撞,说话直来直去,却不是头脑简单的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允炆就是在故意针对李景隆。
先是削去李景隆的兵权,再是调离他麾下的核心将领,一步步瓦解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将他彻底架空。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平安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显然还没平复怒火。
盛庸则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眼底满是忧虑。
李景隆看着二人,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即便身处困境,这些旧部依旧对他忠心耿耿,愿意为他抱不平。
只是这份心意,却让他更加清楚,朱允炆的猜忌,已经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
“不管陛下是出于什么心思,既然兵部已经下了调令,你们二人就尽快收拾行李,按旨赴任去吧。”
李景隆看向盛庸和平安,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郑重,“今后你们不在我麾下,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他心里其实并不太担心心思缜密的盛庸,真正放心不下的是平安。
平安跟他最亲近,性子又直,万一到了新地方,嘴上没个把门的,说了不该说的话,很可能会引火烧身。
“末将明白!”盛庸立刻拱手行礼,语气恭敬,“一会儿回去我就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动身赴任,绝不耽误。”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地看向李景隆,“请景帅放心,无论末将身在何处,您永远都是盛庸的主帅,若有差遣,属下必万死不辞!”
李景隆看着他,欣慰地笑了笑。
可一旁的平安却梗着脖子,脸色紧绷,冷冷地开口:“我哪儿都不去!我就留在景帅身边,继续跟着您!”
“调令已下,不去就是抗旨!”盛庸瞬间板起脸,瞪了平安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你都多大了,什么时候能改掉这孩子气的脾气?抗旨是死罪,你不要命了?!”
“抗旨就抗旨!大不了赔上一条命!”平安冷哼一声,态度依旧坚决,没有半分退让。
“你...”盛庸看着油盐不进的平安,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就留下。”李景隆略作沉思,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虽然我不能改变调令,但保你一人还是能做到的。”
他看向平安,眼神严肃了几分:“但你要想清楚,留在我身边,今后不仅没机会加官进爵,甚至可能随时遭遇意想不到的凶险。”
“我不怕!只要能跟着景帅,就算有再多凶险,我也愿意!”平安一听李景隆同意他留下,立刻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重重点头,脸上的倔强瞬间被欣喜取代。
李景隆和盛庸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莞尔一笑。
随后,李景隆带着平安送盛庸出了文渊阁,又叫来福生,叮嘱他好好带着平安熟悉晚枫堂的规矩。
府里的大小事务也让福生多跟平安说说,也好让平安尽快适应新的身份。
随着燕乱的余波渐渐平息,朝中暂时安静了下来。
李景隆对弹劾和调令始终不做回应,这让都察院那些原本跃跃欲试、想借题发挥的御史们没了办法。
没有他的“把柄”,再怎么弹劾也只是空泛的指责,久而久之,关于“李景隆拥兵自重、心怀二心”的弹劾声,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无官一身轻的李景隆,虽不再被朝廷重用,却在民间依旧有着极高的声望。
百姓们口口相传着他平定燕乱、一枪吓退十万燕军的传说,即便有人想暗中打压这些声音,也始终没能成功。
这份来自民间的认可,让李景隆心里少了几分寒心,多了几分慰藉。
他也乐得享受这份自在,每日除了陪伴袁楚凝和嫣儿,就是躲在文渊阁里看书、练字,偶尔也会跟平安讨论几招武艺。
只是日子久了,他渐渐觉得有些乏味。
平静的生活固然好,可这种只是表面看起来的安稳,反倒越来越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
一月之后。
文渊阁外的湖心平台上,福生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正带着嫣儿练剑。
李景隆和袁楚凝搬了两把藤椅,坐在文渊阁门口的廊下,看着平台上的嫣儿,脸上都带着疼爱的笑意。
嫣儿手里握着一柄小巧的木剑,那是李景隆亲手为她做的。
女儿的任何要求,他似乎从未犹豫拒绝过,包括要习武这件事。
女儿提出要习武时,他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了,哪怕袁楚凝一开始还有些担心。
此刻,嫣儿跟着福生的动作,认真地挥动着木剑,一招一式虽还有些稚嫩,却已经有了几分模样。
福生是个严厉的师父,哪怕面对的是府里的大小姐,只要嫣儿动作走形、心思不集中,他就会毫不客气地指出,甚至让她反复练习作为“责罚”。
对此,李景隆和袁楚凝都很默契地没有干涉。
李景隆从没想过让嫣儿将来征战沙场或闯荡江湖,只希望她长大后遇到危险时,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站在廊下的平安,看着平台上一教一学的师徒二人,嘴角的笑意就没消散过。
自从留在晚枫堂做了李景隆的贴身护卫,他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太多,整个人也少了几分在军中的锐利,多了几分平和。
关于平安抗旨不赴任的事,李景隆后来特意去了一趟兵部。
当时齐泰本想借着这件事发难,可朱允炆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追究。
或许在朱允炆看来,一个失去兵权、只能留在李景隆身边的护卫,远比一个手握兵权的骁勇猛将要安全得多。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快步从回廊尽头走来,到了廊下,立刻恭敬地对着李景隆和袁楚凝行了一礼。
“禀报家主、夫人,徐家二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只见徐妙锦拎着几个精致的锦盒,快步向文渊阁走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
“知道了,下去吧。”李景隆点了点头,瞟了那下人一眼,随口说了一句。
这下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李景隆从燕王府钦犯中救下的三保太监。
回京都后,李景隆把他带回了晚枫堂,还让枫伯教了他府里的规矩和文书之事。
如今的他,已经成了晚枫堂下人中,除了枫伯之外最有话语权的人。
李景隆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他怎么也没想到,能让未来闻名世界的大航海家在自己的府邸当下人。
只是此刻,这一切都还是未知,眼前的三保,不过是晚枫堂里一个勤恳本分的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