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外的青石路沾着夜露,泛着冷幽幽的光。
李景隆刚踏上马车踏板,身形却骤然僵住,指尖悬在车厢锦帘上,眉头拧成一道深痕。
“少主,怎么了??”福生愣了一下,迟疑着看向了李景隆。
李景隆没有立刻应声,方才天牢深处的景象在眼前翻涌——朱棣镣铐加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绝非一切落空之后该有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朱棣的越狱计划虽然失败,但似乎仍然有些有恃无恐。
这种突如其来的怪异直觉,总让他心头发沉。
或许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人侥幸逃脱。
就像捕网收得再紧,也总有些漏网之鱼藏在暗处,等着咬一口致命的伤。
“传夜枭司密令。”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裹着夜寒,“京都九门之内,逐坊逐巷严查,朱棣的同党,未必全都落网。”
“是!”福生躬身一礼,立刻答应。
马车刚要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暗处传来。
平安一身玄衣沾着夜雾,快步走到车旁,动作利落,没有半分拖沓:“少主,宫里有消息了。”
“如何?”李景隆挑了挑眉,指尖在车厢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回禀少主,暗探回报,朱橞已被收押,应该正在送来天牢的路上!”平安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
“除此之外,天牢主事勾结逆臣,判了斩立决。”
“刑部尚书董辉因管束不力,被陛下严厉斥责,罚俸一年。”
“吕家那小子呢?”李景隆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虽凭揭发之功保下性命,可此事闹得满城皆知,吕文业今后怕是要在天牢里常住了。”平安抬头时,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吕文业铸下大错的事,就是夜枭司暗中散布消息,将此事捅得人尽皆知,断了吕家的退路。
所以吕家才为了揭穿朱橞和朱棣的阴谋而如此尽心尽力,否则吕文业必死无疑。
李景隆眯起眼,话中寒意肆虐:“既已尘埃落定,那便别留后患。”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沉,“让宫里的暗探动手,除掉福全,做得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属下明白。”平安躬身退下,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马车终于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
夜色渐深,街道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零星的灯笼在巷口摇曳,映着马车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夜色渐深,天牢的方向却传来一阵镣铐拖地的声音。
羽林卫押着狼狈的谷王朱橞,一步步走进那座阴森的牢笼,将这场风波的最后一角,暂时压进了黑暗里。
至此,这场风波终于停息,一切都在李景隆的运筹帷幄之中。
...
三日后的清晨,晚枫堂内院飘着淡淡的熏香。
李景隆张开双臂站在窗前,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映得锦袍上的暗纹格外清晰。
苏晚捧着软尺绕在他身前,指尖偶尔擦过他的衣袖,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少夫人特意吩咐,要给少主做件新棉袍。”苏晚的声音细若蚊蚋,软尺在李景隆腰间绕了一圈,整个人几乎贴了上去,身上的兰花香混着晨露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衣襟。
李景隆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窗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袁楚凝的肚子日渐显怀,李母怕他行事孟浪,早就让两人分了房。
这几日苏晚一直贴身服侍,沐浴更衣、端茶递水,事事都做得妥帖,可李景隆始终守着分寸,半分邪念也未曾有过。
只是此刻苏晚刻意靠近,温热的呼吸落在颈间,饶是他定力再好,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好了吗?”他耐着性子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
不是他没耐心,而是实在他是个正常男人,即便不动邪念,也耐不住苏晚故意跟自己制造触碰。
苏晚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手里的软尺险些滑落,连忙后退两步,躬身道:“好了,少主,尺寸都记下了,今日便能赶制。”
李景隆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便要往外走。
时辰不早了,该去陪袁楚凝用早膳了。
可脚刚踏出房门,就见福生急匆匆地从长廊那头跑来,脸色凝重得吓人,连平日里规整的衣袍都有些凌乱。
“怎么了?”李景隆皱了皱眉头,疑惑的问了一句。
“少主!”福生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躬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张,“允熥殿下...遇刺了!”
“什么?!”李景隆瞳孔骤缩,所有的不适瞬间消散,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冷,连晨光都似被冻住,“人怎么样?!”
“性命暂无大碍,可伤得极重,此刻还在宫里救治。”福生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不过重华宫内包括安知止在内的所有人,都死了。”
李景隆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安知止是吕太后的人,若是朱允炆或吕太后要动手,绝不会杀了安知止——这幕后之人,另有来头!
“告诉少夫人,我有事出去一趟,早膳不必等我。”他扭头对苏晚叮嘱了一句,语气急促,脚步已经朝着前院走去。
苏晚站在廊下,手里还攥着那卷软尺,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朱允熥遇刺的消息,不过半个时辰就传遍了京都。
朝堂上,官员们交头接耳,神色各异;市井间,百姓们围在茶馆酒肆,议论纷纷。
前几日刚因吕家和谷王勾结燕逆而平静下来的京都,再次被一层阴霾笼罩,人人都在猜测,这柄刺向皇家子嗣的刀,究竟来自何方。
...
重华宫的殿门被轻轻推开,李景隆踩着金砖地面走入,目光刚落在床榻上,周身的气透着阴冷的寒意。
朱允熥半靠在软垫上,胸口到肩头缠满了雪白的绷带,渗出血迹的地方已凝成暗红。
可他看见李景隆时,嘴角还是扯出了一抹憨笑,像个不知愁的孩子。
“都这样了,还笑得出来?”李景隆走到床榻边,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方才在外头压下的火气,见了这副模样,竟散了大半。
朱允熥伤得很重,几乎是捡回了半条命。
朱允熥想抬手,却被伤口扯得倒吸一口凉气,笑容也淡了些:“能活着...见着九哥儿,本就值得高兴。”
他的声音很虚弱,每说一个字时都会因牵动伤口而嘴唇微微颤抖。
李景隆的指尖攥紧了衣摆,眼底的杀意再也藏不住:“看清楚刺客的模样了吗?”
朱允熥缓缓摇头,眼神暗了暗:“不过他们目标很明确,就是冲我来的。”
他顿了顿,想起昨夜的凶险,声音都有些发颤,“若不是羽林卫恰巧巡逻经过此地,再加上我拼命躲闪,怕是今日无法活着见到九哥儿了。”
“来了几人?”李景隆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谁,又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怒火。
“三个,都是黑衣蒙面,看不到脸,”朱允熥苦笑着,脸色因疼痛扭曲了几分,“也未曾开口,动手干净利落,没留下丝毫线索...”
李景隆见他额角渗出冷汗,终究是不忍再问。
他转身大步走出殿外,廊下的羽林卫们立刻挺直了身子,却在对上他冰冷的目光时,纷纷低下了头。
晨光洒在李景隆身上,却没带来半分暖意,他看着眼前这群甲胄鲜明的卫士,声音里满是嘲讽:“三名刺客潜入皇宫,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行刺吴王,竟连一个人都没抓到!”
“你们羽林卫都是摆设吗?!”
面对李景隆的质问,一众羽林卫神色各异,头埋得更低,无一人敢应声。
廊下候着的十几名太医更是满脸惶恐,连大气都不敢喘。
由于重华宫出了刺杀事件,朱允炆终于不敢再轻视,派了上百名羽林卫守在重华宫,连太医都来了十几个,殿内服侍的宫女太监也来了一堆。
现在的朱允熥,似乎才终于享受到了一个嫡孙真正的待遇,可这些原本与生俱来的东西,却是他拿命换来的。
李景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转身回了殿内。
他扫了一眼殿内的宫人,声音冷冽:“都下去吧。”
宫女太监们不敢多言,躬身行礼后快步退出,殿门被轻轻合上,只剩下李景隆和朱允熥两人。
李景隆重新走到床榻前,看着朱允熥眼底的疲惫,缓缓开口:“我答应过你,终有一日要带你离开这座牢笼。”
“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你准备好了吗?”
朱允熥猛地抬眼,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用力点头,眼里亮起了久违的光。
“但你要想清楚。”李景隆的语气沉了沉,目光紧紧锁着他,“离开皇宫,你是自由了,可凶险可能比昨夜更甚。”
“说不定哪日走在路上,就会突然有刀架在你脖子上。”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你真的想好了?”
“比起一辈子困在这里,死又算什么?”朱允熥的声音虽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眉宇间甚至透出几分兴奋。
他被关了十几年,早已把自由当成遥不可及的梦,如今梦要成真,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试一试。
“可是……真的可以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这么多年的压抑,让他连奢望都变得小心翼翼,从不敢奢望过自己能安然无恙的离开。
“我会拼尽全力。”李景隆的声音无比坚定,他看着朱允熥,“你只要安心养伤,等着我消息就好。”
说完,他转身便走,脚步没有半分迟疑,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决绝。
朱允熥躺在床榻上,目送着李景隆离去的背影,激动得用手死死攥紧了被子,嘴唇也在不停地颤抖。
他望着殿顶的藻井,眼眶微微发红。
若早知道皇家的亲情如此冰冷,若早知道自由如此难得,他宁愿自己从未生在帝王家。
...
奉天殿内,檀香袅袅。
朱允炆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章,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殿门处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见李景隆缓步而入,心底竟莫名升起一股紧张。
尤其是李景隆那张阴沉的脸,让他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些什么,手里的朱笔也停在了半空。
“参见陛下。”李景隆行至大殿中央,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免礼。”朱允炆连忙丢下朱笔,起身快步迎了上去,脸上挤出几分关切,“允熥怎么样了?伤势要紧吗?”
李景隆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朱允炆,声音淡得像水:“托陛下的福,还死不了。”
一句话里有话的话,让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朱允炆脸上的笑容僵住,站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候在一旁的庞忠皱了皱眉头,悄悄抬眼瞄了一眼愣在原地的皇帝,又飞快地低下头。
他已入宫多年,还从未见天子在谁面前如此窘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