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内。
“百姓们皆是一问三不知,哪怕是在茶馆酒肆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也绝口不提吴王殿下的名字。”
福生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挫败。
“属下还去了按察司、布政司和都指挥使司附近打探,那些官员们更是守口如瓶。”
“每日按时上下值,言行举止皆是规规矩矩,看不出半分异样。”
他抬起头,望着李景隆,眼神里满是凝重:“整个杭州城,好像都将吴王忘得一干二净!”
“就好像吴王殿下从来没有在这座城里存在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想要找到能为吴王殿下脱罪的证据,怕是很难。”
“毕竟,我们只剩下五日的时间了。”
李景隆放下筷子,眉头紧锁。
烛火映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暗流。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冽的决断:“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去会会那位提刑按察司使了。”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
他倒要看看,这位掌管一省刑狱的按察司使。
到底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
次日一早,天色微明。
杭州提刑按察司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的石阶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得格外冷清。
与城内其他街道的车水马龙不同,这条通往按察司的街道,竟是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路过,也都是远远地绕开,脚步匆匆,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李景隆负手而立在石阶之下,一身玄色青衣,身姿挺拔如松。
他望着眼前这座庄严肃穆的衙门,目光锐利如刀。
门口的守卫,起初见他面生得很,还想上前拦阻。
可待看到他腰间悬挂的那块刻着蟠龙纹饰的玉佩时,顿时脸色煞白,急忙到里面通报。
不多时,衙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提刑按察司使卢勉,穿着一身绯红官袍,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了出来,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景隆面前,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知王爷莅临,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还望王爷恕罪!”
李景隆此时正背对着卢勉,目光依旧落在眼前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城里的百姓,好像真的对这条街道忌讳到了极点。
宁可绕远路多走,也不愿从这衙门前经过。
这其中,又藏着怎样的猫腻?
“卢司使似乎平日里没少做欺压百姓的事啊?”
良久,李景隆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大门两侧那两尊蒙尘的石狮。
稍作迟疑之后,终是冷声开口。
寒风卷着街边的枯叶打旋儿,刮得他身上的衣摆猎猎作响。
听闻此言,卢勉愣了一下,眼神挣扎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景隆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冷冷的看向了卢勉,“要不然这衙门口怎么狗见了都得绕道走?”
听闻此言,卢勉身子猛地一颤,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原本就弯着的腰,此刻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躬成一只虾米。
那张圆胖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额角的冷汗却顺着肥肉的沟壑往下淌,浸湿了领口的皂色官服。
“王爷说笑了,说笑了。”卢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抬眼觑了觑李景隆的脸色。
见李景隆眉眼间寒意逼人,忙不迭地辩解,“那是因为这里的百姓对朝廷有着绝对的敬畏...”
“生怕冲撞了衙门办差,这才都自觉选择绕道而行,不敢叨扰。”
“是么?”李景隆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这声冷哼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那双不久前还带着几分慵懒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满是威严与审视。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愈发冷硬。
卢勉被他看得心头一紧,连忙垂下眼睑,脑袋点得像捣蒜:“王爷面前,下官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胡编乱造啊!”
“方才所言,句句都是实情...句句都是实情!”
“好,我记住你这句话了!”李景隆挑了挑眉毛,忽然轻笑了一声。
可这笑声落在卢勉耳中,却比方才的冷哼更叫他胆寒。
李景隆不再看卢勉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抬脚便朝着衙门深处走去。
玄色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在寒霜上留下了一排脚印。
刚走了两步,他便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本王今日来此,是奉了圣旨调查吴王私藏军械一案的。”
“把相关卷宗都拿来吧!”
“是是是!”卢勉连声应和,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快步小跑到李景隆身侧。
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脸上依旧赔着那副讨好的笑脸。
“朝廷的旨意昨夜亥时就传到衙门了,下官一接到消息,便连夜命人将卷宗整理妥当。”
“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王爷您过目呢!”
听闻此言,走在前面的李景隆脚步蓦地一顿,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卢勉那张堆满笑意的脸上,眸色愈发深沉。
没想到朝廷的动作居然这么快!
快得超乎他的预料,甚至比他星夜兼程从封地赶来的速度,还要快了一步!
他的心头沉了沉,一股不安的预感悄然蔓延开来。
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卢勉见李景隆忽然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也跟着停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只敢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之后,李景隆才缓缓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卢勉便引着他来到了按察司的廨舍之中。
这廨舍是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地方。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桌案摆在正中央,案上笔墨纸砚俱全。
而关于吴王私藏军械、意图谋逆的卷宗,早已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案的正中央。
封皮上还盖着按察司的朱红大印。
李景隆扫了一眼那摞厚厚的卷宗,默不作声地走到主位上坐下。
那是卢勉平日里办公的位置。
他抬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卷宗,指尖拂过冰冷的封皮。
随即缓缓展开,认真翻阅了起来。
他的神情专注,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逡巡。
屋子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卢勉则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活脱脱化身成为了一个伺候主子的下人。
一会儿手脚麻利地为李景隆斟上热茶,一会儿又躬身将掉落在地上的卷宗捡起来,规规矩矩地放在桌角。
从始至终伺候得可谓是井井有条,生怕有半点差池惹得这位王爷不快。
卷宗上的记录详尽得有些过分,一笔一划都写得清清楚楚。
从吴王府的偏院地窖中搜出的军械数量,足足有三千副铠甲、五千张弓弩、十万支箭矢。
还有百余杆火铳,以及数十桶火药。
如果按照目前大明军队的装备情况来看,这些军械,足以组建一支万人规模、装备精良的精锐之师!
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李景隆握着卷宗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终于明白,朱允炆为什么要这么急着除掉朱允熥了。
当年燕王朱棣靖难之役的阴影,至今还笼罩在朝堂之上。
朱允炆本就忌惮藩王势力,如今抓到了朱允熥私藏军械的把柄,定然是如临大敌。
发现一点风吹草动,就成了惊弓之鸟。
平定叛乱最直接、最稳妥的方法,从来都不是等叛乱发生后再派兵镇压。
而是将一切可能的隐患,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朱允炆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李景隆耐着性子,将卷宗一页页翻到底,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
卷宗的末尾,附着一份所谓的人证供词。
那名自称是淮西一脉旧人的告发者,在供词里将朱允熥的“谋逆之心”说得有板有眼。
字里行间全是控诉。
可李景隆只扫了几眼,便看出了破绽。
这份供词言辞夸张,逻辑混乱,大多都是自说自话。
根本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证据。
一看就是连正经审讯都没有过,对方就迫不及待地不打自招了。
这里面的猫腻,恐怕卢勉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良久,李景隆“啪”的一声合上卷宗,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抬眼看向一旁噤若寒蝉的卢勉,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有些话,我要亲自问问那个告发的人证,把他带来见我。”
即便想要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朱允熥也不会瞒着他去弑君谋反。
所以,那个所谓的人证,便是此案唯一的突破口。
要想为朱允熥脱罪,必须得从他身上找到线索。
“这...”
听闻此言,卢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那双小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
“怎么?有问题?!”
李景隆挑了挑眉毛,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语气也冷了几分,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快。
他早就看出卢勉心中有鬼,此刻见他这副模样,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卢勉被他这一问,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躬身行了个大礼,脸上满是无奈。
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回王爷的话,那...那名人证已经...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
李景隆的脸色骤然一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厉声喝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连窗棂都微微作响。
此人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朱允熥的冤屈,岂不是再难洗刷?
这条唯一的线索,也极有可能就此彻底断绝!
卢勉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模样看起来像是真的束手无策。
“下官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吴王被收押解送往京都的当日,衙门便突然收到了消息...”
“说那名人证在暂住的客栈里,突然暴毙身亡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下官得知消息后,当即就带着仵作和捕快赶到了客栈,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番。”
“可折腾了这么些天,至今未能查出他的死因...”
“既无外伤,也无中毒的迹象,就像是...”
“就像是在睡梦中突然咽气了一样...再也没想过来...”
听闻此言,李景隆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急促,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证人突然暴毙而亡,而且死亡的时间,偏偏就在朱允熥被押解京都的当日!
这未免也太巧了一些!
巧得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好的一样,目的就是为了掐断所有翻案的可能!
这件事的背后,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