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杭州府的城门遥遥在望,青灰色的城墙在日光下泛着古朴的光泽。
李景隆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抵达了杭州城。
此刻已是风尘仆仆,衣袍上沾着尘土,眼底带着几分倦意。
但却依旧目光锐利,不见半分颓唐。
他并未直接前往杭州三司,而是绕开了人来人往的街道,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尾有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门面不大,却干净整洁。
李景隆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福生,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径直走了进去。
客栈的掌柜是个精明的中年人。
见李景隆气度不凡,虽一身风尘,却难掩贵气。
便知李景隆绝非寻常之辈。
他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引着李景隆上了二楼,挑了一间视野最好的上房。
刚安顿下来,李景隆便唤来福生。
他眉头微蹙,声音压得极低:“你且乔装打扮一番,去市井间走一走,探探风声。”
“我要知道,吴王被押解回京之后。”
“杭州三司的官员,还有这城里的百姓,都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福生闻言,神色一凛,躬身应道:“属下遵命。”
李景隆踱步至窗边,望着窗外的街景,眸色深沉:“切记,行事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我要先弄清楚,杭州三司之中,有哪些人是天子和太后的人。”
“否则,如果我们贸然现身,”
“看到的,听到的,也不过是他们刻意编织出来的假象罢了。”
福生点了点头,立刻乔装离开了客栈。
李景隆驻足窗前,望着窗外,渐渐陷入了沉思。
朱允熥私造军械,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要查的,是这桩案子背后,究竟还有没有人在推波助澜。
杭州三司中是否有人配合京都故意设下陷阱,引朱允熥一步步钻进陷阱。
只要能找到证据,证明朱允熥是被人蓄意构陷。
那么,私藏军械的罪责,便能蒙混过去。
从一开始,他便怀疑,那个所谓的淮西一脉旧人,根本就是个假的!
那不过是一个饵,一个精心炮制出来,足以将朱允熥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饵!
...
夜幕悄然降临。
杭州府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江南古城的轮廓。
李景隆独自站在客房内,依旧凭窗而立。
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冰冷湿润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他望着眼前这座灯火璀璨的古城,眉头却紧紧锁着。
朱允熥谋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按理说,早已该传遍大江南北。
可他一路行来,却发现这座城池依旧一派祥和。
似乎根本无人在意这件事。
这平静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流?
李景隆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心中暗自盘算。
路上已经耽搁了五日,返程至少还需要五日。
如此算来,他真正能用来查案的时间,不过五日而已。
五日,想要解开一个精心筹谋许久的骗局,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个阴谋的幕后主使,还是当今的天子朱允炆,以及垂帘听政的太后!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此时的李景隆和朱允熥,早已是两个死人了。
他们的挣扎,不过是困兽之斗,徒劳无功。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李景隆眸光一动,侧耳倾听。
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即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客官,晚膳备好了。”是客栈掌柜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
李景隆这才想起,由于自己心思全都在查案上,竟忘了用膳。
他扭头看向房门,那扇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掌柜的端着食盘,恭敬地站在门外。
低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似乎在等待他的首肯。
李景隆心中了然。
想必是掌柜的从第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身份不一般,是以才亲自端膳过来。
这般杂事,原该是店里的小二来做的。
“进来吧。”李景隆收回目光,淡淡的说了一句。
掌柜的闻言,这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手脚麻利地将酒菜一样样摆好。
自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仿佛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惹来什么麻烦。
桌上的酒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可李景隆却没有半分胃口。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一股寒意,正顺着脊背,缓缓蔓延开来。
福生至今未归。
杭州府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听说此地,乃是当今天子亲弟弟吴王的封地?”
就在掌柜的将最后一盘酱鸭摆上桌,躬身准备退下之际,李景隆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像是只是随口问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坊间趣闻。
掌柜的脚步猛地一顿,身子僵了僵,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随即又迅速敛去,低着头,声音干涩地应道:“客官说的是,杭州府确是吴王殿下的封地。”
李景隆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棂,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方才进城时,还听到些流言。”
“说这吴王私藏军械,意图谋反,如今已经被押解回京了?”
“不是流言。”掌柜的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真的。”
“哦?”
这一声轻哂落下,李景隆终于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烛火落在他脸上,映出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
他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笑意:“这么说,吴王当真存了谋逆之心?”
“这...小人就不晓得了。”掌柜的头垂得更低,双手局促地交叠在身前。
目光死死盯着地面,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只是坊间都传,吴王殿下的确是被京都来的羽林卫带走了。”
“听说走的那日,提刑按察司门后很热闹。”
“但小人得忙着客栈的事,一时走不开,就没去凑热闹。”
李景隆踱步走到桌边,撩起衣袍落座。
手肘撑在桌面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的掌柜。
“可我倒听人说,这位吴王殿下在杭州的名声不算差。”
“他就藩这些年,疏浚河道,减免赋税,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玩味:“这样的人,真的会谋反么?”
掌柜的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
佝偻着身子,像是被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客官,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该操心的事了。”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李景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恳切的告诫:“吴王殿下待百姓是好,可皇家的事,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
“他若是真的起兵谋反,刀兵一起,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他若是被冤枉的...”
掌柜的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无奈:“那我们这些人,也不敢妄议皇家是非...”
“万一哪句话说错,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烛火摇曳,映着他满是愁苦的脸:“吴王是个好人,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只求安安分分过日子。”
“活着,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朝着李景隆深深作揖,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小人奉劝客官一句...”
“这种事,还是莫要再打听的好,小心隔墙有耳啊。”
话音落下,掌柜的不敢再多停留片刻,躬身倒退着走出房门。
连脚步都带着几分仓皇,像是生怕李景隆再揪着他问些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带上,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李景隆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酒菜,无奈地摇头苦笑一声。
他突然替朱允熥感到不值。
当初,朱允熥就藩杭州,满心满眼都是要做出一番功绩,证明自己并非是依附皇权的纨绔子弟。
疏浚河道,减免赋税,让流离失所的百姓得以归家。
还兴办义学,让寒门子弟也能有机会读书识字...
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的实事。
可到头来呢?
他身陷谋逆大案,被押解回京,身陷囹圄。
而那些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却一个个噤若寒蝉,连一个为他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
轻叹一声吼,李景隆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饮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却浇不灭心头的那股悲凉。
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百姓们畏惧皇权,不敢多言,这在意料之中。
但也让他意识到,此行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五日时间,要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捞出足以洗刷朱允熥罪名的证据,难如登天。
不过,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真的无法帮朱允熥脱罪,那他便只能将自己暗中筹谋的计划,提前启动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
良久,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李景隆抬眸望去,房门被轻轻推开。
福生一身布衣,脸上沾着些许尘土,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饿了吧?坐下先吃东西。”李景隆放下酒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目光平静地掠过福生紧锁的眉头。
不必多问,他也知道,事情定然不顺利。
福生沉默着落座,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喉咙发紧,丝毫没有缓解眉宇间的沉重。
他放下酒杯,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却没有半分食欲。
“少主,都打探清楚了。”
“自从吴王殿下被押解回京之后,就像是被人下了封口令一般,整个杭州城内都无人议论此事。”
李景隆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
咀嚼着,没有说话。
他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方才那客栈掌柜的一番话,便是整个杭州城对待吴王谋反一案的缩影。
谋逆,这两个字,就像是一道催命符,谁沾谁遭殃。
在皇权的威压之下,没有人敢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为一个失势的王爷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