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内。
李景隆与朱允熥相对而坐,面色全都有些凝重。
两人面上皆凝着化不开的沉郁,连呼吸都比寻常慢了几分。
“他们寻你,所为何事?”沉默半晌,李景隆终是率先打破寂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朱允熥闻言,喉结动了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来人半分掩饰都无,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杯底沉浮的茶叶上,语气里满是艰涩,“说若我有登临帝位之心,他们便有法子将我从重华宫救出去,后续同谋大事。”
“还说日后定会忠心辅佐,绝无二心。”
话音落时,他猛地抬眼看向李景隆,眼底满是疑虑:“我总觉得此事蹊跷,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局?目的就是试探我是否有异心。”
虽然他话里有话,但却并未直言心中所疑那个人的身份。
而能在宫中如此兴风作浪,除了朱允炆或是太后,还能有谁?
李景隆何等通透,瞬间便品出了朱允熥未说出口的隐忧。
他身子微微前倾,追问的语气更添几分急切:“那你是如何答复的?”
“我自然是严词拒绝了。”朱允熥苦笑着摇头,指尖攥紧了衣袍下摆,“能侥幸活到现在已是万幸,如今只求安稳度日,哪敢奢望其他?”
李景隆起身离座,在殿中来回踱步,锦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他虽未曾与谷王朱橞谋面,却在史料中对这位藩王的脾性了如指掌。
朱橞此人,睚眦必报且生性暴虐,历史上忠臣茹瑺便是惨死于他的手中。
到了永乐年间,更是仗着自己有功,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最后竟生出谋反之心,妄图推翻朱棣。
这般天生反骨的人,说的话岂可相信半分?
可若此事并非朱橞所为,真如朱允熥猜测的那般,是朱允炆或太后派来试探的人,那后果只会更严重。
今日若不是他特地进宫探望,朱允熥怕是连自己身处何等险境都不知,届时一旦应对失当,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想到此处,李景隆当即转身看向朱允熥:“此事你别再管了,交给我处理,你就当从未发生过。”
他顿了顿,又追问了司礼监那人的名字,接着便抬脚向殿门走去。
可刚走至门槛处,他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朱允熥,眼神复杂难辨:“你当真从未想过,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朱允熥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半分犹豫,用力摇了摇头:“从未。”
那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李景隆望着他良久,终是没再多说,推门而出,迅速离开了重华宫。
...
宫门之外,马车早已等候在路边。
“方才在重华宫里的对话,你都听见了?”李景隆眉头紧锁,一边向马车走去,一边低声询问。
福生点头,神色同样凝重:“都听清了。”
“立刻传令夜枭司,让他们去查一下这个福全!务必查清他的底细,还有他背后的人。”李景隆眯起双眼,眼底闪过一丝冷厉。
“另外,再派一队人去宣府,仔细查探谷王朱橞的动向,查清他被削藩之后,私下里都与哪些人往来,做了些什么,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福全,就是那个谷王朱橞安插在司礼监的眼线。
“是。”福生恭立刻答应了一声,随即陪着李景隆径直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可是李景隆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神情瞬间越发凝重,“再派人到天牢查一下!看看朱棣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他突然想到,这件事很可能有朱棣有关!
史料中记载,朱橞在洪武年间曾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
朱棣攻打京都时,他起初还率军奋力抵抗,可后来见局势不妙,便转头献城投降,是个十足的投机分子。
如今靖难之役早已结束,朱允炆也完成了削藩,许多事情的走向都已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被削藩的朱橞极有可能因不满现状,被朱允炆逼得生出二心。
朱允熥的拒绝,很可能为自己招来报复!被人灭口!
他不能让朱允熥出事,更不能让燕逆死灰复燃!
更棘手的是,此事还不能禀报给朱允炆。
一旦将朱允熥牵扯进来,即便他是无辜的,也会被朱允炆猜忌。
“属下明白。”福生见他神色凝重,便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转身跳上马车,调转了车头。
李景隆也缓缓登上了马车,眉头始终紧锁。
眼下这场风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必须步步为营,不光要护好朱允熥,也要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局势。
然而就在李景隆刚要抬脚踏入车厢,平安却突然出现,飞快的赶到了近前。
“有结果了?!”李景隆眯了眯双眼,原本迈入车厢的脚又收了回来,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深知平安沉稳,若非急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平安快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语速极快地禀报:“回少主,秋水的身份已经查清了。”
“她身世虽惨,但却并非风尘中人,而是有意刻意安排在画舫,目的就是接近少主!”
听闻此言,李景隆瞳孔微缩,一旁的福生也瞬间沉下脸。
画舫之事本就透着几分蹊跷,如今看来,果然是一场精心布下的局。
“说清楚!”李景隆眼底寒光乍现,语气里已然带上了杀意。
平安左右扫视了一圈,确认四周无人窥探后,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暗探查到,秋水本名叫海棠,是齐府的管家亲自送到画舫的!”
“而在进齐府之前,她才刚到京都不过三日,将她送到齐府的人,少主恐怕万万想不到。”
“齐府?”李景隆心中一动,脸色越发阴沉。
平安口中的齐府,便是兵部尚书齐泰的府上!
他按捺住心中的波澜,追问道:“是谁?!”
“是仁寿宫的首领太监,袁如海!”平安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李景隆的心湖上。
听闻此言,李景隆瞬间握了握拳,眼睛里的杀意藏都藏不住。
袁如海是太后吕氏身边最得力的人,由他出面安排,幕后主使是谁,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他猜到秋水的身份不简单,却没料到会牵扯到太后吕氏,更没料到这盘棋布得如此之深。
也正因心中存疑,那日从画舫离开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
即便付了重金包下秋水,也只是将她晾在一边,刻意避开所有接触。
可如今看来,吕氏的算计远比他想的更早!
或许从他第二次回到京都,踏入这权力漩涡的那一刻起,吕氏就已经开始谋划着如何牵制他、对付他!
吕氏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忌惮他在朝中的威望,又因他与朱允熥交好,担心他生出二心。
画舫之事,无非是想借秋水毁他的声誉,让他在朝野中再也无法立足。
又或者,是想让他沉溺于美色,变得荒淫无度,沦为一个无用的废人。
只是这种手段未免太过卑鄙!
“好,真是好得很!”李景隆冷笑一声,压下心中的怒火,沉声下令:“立刻派人去画舫,把老鸨和秋水秘密抓起来,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还有齐府的那个管家,也一并拿下,仔细审问!”
“是!”平安答应了一声,迅速转身离去。
李景隆面色铁青地钻进车厢,沉声道:“回晚枫堂!”
他原本一心只想远离朝堂争斗,守着自己的一方安稳,可现实却一次次将他推向漩涡中心。
事实证明,只要他活着一天,争斗就不会停止。
既然有人非要对付他,那他便奉陪到底!
马车轱辘滚动,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急促的声响,一路朝着晚枫堂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李景隆闭着眼,脑海中不断梳理着近期的事情。
朱允熥被试探、朱橞的异动、吕氏的算计,桩桩件件都缠绕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似乎要将他牢牢困住。
...
直到马车停在晚枫堂门口,李景隆才睁开眼,压下心中的烦乱,迈步下车。
可刚踏入内院,就见丫鬟春桃急得在正屋门口来回踱步,脸上满是焦虑。
“出什么事了?”李景隆走上前,疑惑地问道。
春桃见他回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却又一脸为难地低下头:“回少主的话,少夫人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肯见,奴婢劝了好多次都不管用。”
“关了多久?”李景隆皱起眉头,心中顿时满是担忧。
“回少主的话,您还是自己问少夫人吧。”春桃的声音更低了些,“都快两个时辰了,连午膳都没吃一口。”
“奴婢不敢硬闯,只能在这儿守着。”
“在这之前,可有发生什么事?”李景隆追问,试图找出袁楚凝反常的原因。
春桃犹豫了片刻,才小声说道:“上午的时候,薛医士来过。”
薛医士是京都安和堂的名医,袁楚凝怀孕后,一直是他负责诊脉调养。
按理说他来诊脉是常事,不该让袁楚凝如此失态。
李景隆心中的疑云更重,他看着紧闭的房门,沉声道:“你退后。”
话音落,他抬手握住门把手,稍一用力,只听“咔嗒”一声轻响,反锁的门栓应声断裂。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屋内的寂静被打破,躺在床上的袁楚凝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
可当看清门口站着的是李景隆时,她眼中的光亮又瞬间熄灭,飞快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肯与他对视。
李景隆缓步走入,径直走到床边,看着袁楚凝紧绷的背影,以及枕头上未干的水渍,心中的心疼瞬间压过了疑惑。
他放轻声音,柔声道:“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袁楚凝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肩膀却微微颤抖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李景隆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握住了袁楚凝的手。
她的手有些微凉,还带着一丝颤抖。
“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别自己憋在心里,伤了身子怎么办?”他的声音放得更柔,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袁楚凝依旧沉默,只是挣扎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李景隆握得很紧,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
见她始终不肯开口,李景隆心中一动,故意板起脸,佯装生气地说:“你不肯说,那我只能去问春桃了。”
“她要是敢隐瞒,我直接把她赶出晚枫堂!”
说着,他作势就要起身。
“别!”袁楚凝急忙开口,声音带着哭腔,还带着几分慌乱,“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跟她没关系,你别怪她。”
李景隆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带着凝重,重新坐回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你跟我说,到底怎么了?”
“看你哭成这样,我心疼。”
袁楚凝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哽咽着说道:“今日薛医士来诊脉,临走的时候...他说你在浣月居包了个花魁...”
随着话音落下,她的眼泪再一次忍不住掉了下来,滴落在李景隆的手背上,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