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事。”李景隆微微皱眉,不过瞬间摇头笑了笑,“我的确去过浣月居,但只是与人谈事,绝非为了寻欢作乐。”
他垂眸望着泫然欲泣的袁楚凝,声音放软了几分:“叫花魁作陪不过是逢场作戏,演给那些盯着我的人看罢了。”
“你还信不过我么?”
袁楚凝眼眶泛红,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语气里满是不确定:“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李景隆笑着点头,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意,“原来你连午膳都不肯吃,就是因为这事?”
“我哪儿知道你是在演戏。”袁楚凝委屈地撅起唇,眼底的疑虑渐渐散去,只剩下酸涩。
她本就因腹中胎儿心绪不宁,听闻那些流言时,只觉得天都暗了几分,根本没心思分辨消息的真假,只能躲在屋里偷偷的哭。
“傻瓜。”李景隆俯身,掌心温柔地覆在她的脸颊上,声音轻柔,“饿不饿?”
说话间,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语气多了几分郑重,“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不吃东西怎么行?”
“饿!”袁楚凝噘着嘴急忙点头,方才被委屈压下去的饥饿感瞬间翻涌上来。
李景隆失笑,起身理了理衣袍:“我这就去让后厨给你做些清淡的吃食。”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可就在他的靴底踏出房门门槛的刹那,脸上的温柔笑意如同被寒风吹散的雾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双方才还满是宠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连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霜。
“立刻去一趟安和堂,把薛医士带过来。”稍作迟疑之后,他看了一眼福生,冷冷命令了一句。
“是!”福生不敢多问,转身便带着两个护手下直奔京都。
李景隆负手站在廊下,眉头紧紧蹙起。
秋风卷起落在地上的枫叶,掠过他的衣摆,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杀意。
无论是指使安和堂的人将画舫的事告诉袁楚凝的,都是想让他家宅不宁!
若是袁楚凝因此动了胎气,后果不堪设想。
接着,他沿着回廊往后厨走去,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可疑之人。
一个时辰后,文渊阁一楼内。
薛医士浑身筛糠似的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旁边的青砖上,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装着他的行李。
福生奉命赶到安和堂时,发现薛医士已经告了长假,离开了京都。
福生当即便带人循着踪迹追赶,最终在城外十里的官道上截住了薛医士,将人直接押回了晚枫堂。
李景隆坐在紫檀木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地上的包裹上,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为何要逃?”
薛医士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几下,脸上满是犹豫。
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说实话,今日恐怕很难活着离开这里。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李景隆冷笑一声,语气里的杀意毫不掩饰。
话音刚落,一旁的福生立刻拔出腰间佩刀,刀刃出鞘的“唰”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薛医士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开口:“我说!我说!是有人指使小人这么做的!”
“小人也是被逼无奈!”
“谁?”李景隆眯起眼睛,眸底的寒意更甚,仿佛要将薛医士生吞活剥。
“是骁骑卫!”薛医士的嘴唇颤抖着,眼神慌乱。
“今日骁骑卫巡街时,一名校尉突然到安和堂找到小人,说让小人找机会把您在浣月居的事告诉少夫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他是衙门里的人,小人不敢不从...”
“可小人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觉得这事背后肯定有猫腻,因怕惹祸上身,这才想着告假离京躲一段时日...”
李景隆盯着他,声音冷得像冰:“如果你敢撒谎,不光你一个人会死,你的家人也会跟着你一起陪葬。”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薛医士重重磕头,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很快便渗出血迹。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哀求,“求国公饶命!求国公饶命啊!”
李景隆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陷入了沉默。
他很清楚,薛医士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藏在暗处。
“你可以走了。”李景隆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从今日起,永远不许再踏入京都半步。”
护卫立刻上前,架起还在不停磕头的薛医士,将人拖了出去。
“福生。”李景隆看向身旁的护卫统领,“去查一下那个传话的骁骑卫校尉,我要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
“是!”福生领命,转身快步离开。
可半个时辰后,福生却带着一个坏消息回来,那名校尉已经死了。
此人一死,线索就断了。
可是李景隆心中明白,这件事多半和吕太后以及齐泰脱不了干系!
...
仁寿宫的鎏金铜炉里,沉水香正缓缓燃着,烟气缠绕着殿顶的盘龙藻井,将这座如今大明皇宫内最尊贵的宫殿熏得暖意融融。
吕太后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双目微阖。
四名婢女围在榻边,动作轻柔,一人持着柄孔雀羽扇,扇面拂过空气时只带起极轻的风。
一人正用银签挑起颗冰镇的岭南荔枝,递到她的唇边。
榻尾两人则跪坐着,指尖在她的小腿上轻轻揉捏,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朱允炆身着明黄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殿内众人闻声,立刻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恭敬得没有一丝波澜,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朱允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目光落在软榻上的吕太后身上,躬身行了一礼:“不知母后突然唤儿臣前来,所谓何事?”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自从登基以来,面对这位素来强势的母后,他总难有全然的帝王底气。
吕太后缓缓睁开眼,眸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却很快被慵懒掩盖。
她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都退下吧。”
婢女们应声退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
很快,殿内便只剩下吕太后、朱允炆,以及垂首立在角落的首领太监袁如海。
“曹国公去重华宫的事,你可知道?”吕太后坐直了些,随手端过一旁的白玉杯,指尖摩挲着杯沿的缠枝纹,语气听不出喜怒。
朱允炆点了点头,走到袁如海搬来的紫檀木凳上坐下,椅脚与金砖地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羽林卫已经将消息禀报于儿臣,称他与吴王待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吕太后抬眼看向他,目光像是带着钩子,紧紧锁住朱允炆的脸,审视之意毫不掩饰。
朱允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沉吟片刻才开口:“儿臣与李景隆、吴王自幼一起长大,他们二人本就亲近。”
“如今吴王久居重华宫内,李景隆逢年过节入宫探望,也是常情。”
吕太后冷笑一声,将白玉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在桌案的描金漆盘上。
“他如今无官无职,不过是个闲散国公,却凭着一块先帝赐的令牌,随意进出宫门,这也叫常情?”
她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先前的慵懒消失得无影无踪,周身的气场瞬间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不合礼法!更不合规矩!”
“如今的天子是你,不是先帝!”
朱允炆面露难色,垂眸道:“那通行令牌是太祖爷爷当年赐给岐阳王的,是对李家的恩赏。”
“儿臣若是强行收回,恐怕会落人口实,说儿臣薄待功臣之后。”
“就是因为你太念旧情,太优柔寡断,才会造成如今这副局面!”吕太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有些事情,即便本宫不说,你也该明白其中的利害。”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曹国公三番五次入宫探望吴王,谁知道他是真的去探望,还是借着探望的由头,与吴王暗中勾结?”
“你是大明的皇帝!”吕太后往前倾了倾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允炆,“有些时候,千万不能心软!”
“妇人之仁只会让你错失良机,将来横生枝节,追悔莫及!”
朱允炆眉头紧锁,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知道母后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李景隆手握兵权时便深得军心,如今虽无官职,却仍有不小的影响力。
若是他真与吴王联手,确实是个隐患。
“儿臣明白母后的意思了。”深思熟虑之后,朱允炆躬身答应了一声。
吕太后见他听进去了,脸色稍缓:“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阻止他与吴王的联系。”
“若是能设法破坏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任,让他们反目成仇,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话音落下时,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儿臣知道了。”朱允炆拱手一礼,语气认真了许多。
母子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大多是吕太后叮嘱他处理朝务时要果断些,朱允炆一一应下。
随后便以朝务繁忙为由,起身告辞。
看着朱允炆离去的背影,吕太后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转头看向角落里的袁如海,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你找的人,找得怎么样了?”
袁如海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太后的话,都已经找齐了。”
“都是奴婢精心挑选的,身家清白,嘴严得很,即便有人去查,也绝对查不到半点异常,更不会牵扯到太后。”
“很好。”吕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抿起一抹冷笑,“既然允炆下不了狠心,那就只能本宫帮他一把了。”
随着话音落下,一抹阴森的笑意在她嘴角一闪而逝。
...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晚枫堂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确切的说,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当李景隆收到护卫的禀报赶到大门口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石阶下的袁如海。
袁如海一身深青色官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见李景隆出来,眼睛都亮了几分。
在袁如海身后,站着两队身穿亮银色铠甲的羽林卫,手持长枪,身姿挺拔,气势凛然,显然是来撑场面的。
而羽林卫旁边,则站着八名女子。
她们都穿着清一色的淡粉色襦裙,裙摆绣着精致的海棠花,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几分刻意的柔媚,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的。
“见过曹国公!”袁如海率先开口,身后的羽林卫和女子们也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门口的护卫见李景隆出来,立刻躬身让开了门口。
李景隆站在石阶上,目光扫过下方的人群,最后落在袁如海身上,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袁公公,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栖霞山来了?”
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袁如海脸上的笑容更甚,往前凑了凑,躬身道:“回曹国公的话,老奴今日前来,是奉了太后的懿旨。”
“还请曹国公下阶领旨。”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李景隆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没有立刻下去,而是缓缓走下石阶,对着那明黄卷轴躬身行了一礼。
与觐见朱允炆时一样,他依旧没有下跪。
袁如海见状,挑了挑眉毛,缓缓打开卷轴,清了清嗓子之后,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念了起来:“太后懿旨...”
“曹国公平燕有功,实乃我大明柱石。虽如今不在朝堂任职,然有功必赏,此乃我大明祖制。”
“闻国公夫人袁氏已身怀六甲,行动多有不便,特赐婢女八名,伺候曹国公饮食起居,望国公笑纳。钦此。”
随着话音落下,袁如海缓缓将卷轴合上,双手捧着,递向李景隆。
听闻此言,李景隆这才明白袁如海身后那八名女子的来历,不由得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曹国公,接旨吧。”袁如海见他不动,又往前递了递卷轴,脸上依旧挂着谄媚的笑,轻声提醒道。
“我能拒绝吗?”李景隆抬眼看向袁如海,又扫了一眼那八名低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的女子,忽然笑了,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
袁如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曹国公这是要抗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