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方济先是绕碑一周。
目光仔细打量着石碑的材质、纹路以及与泥土接触的部位。
时而俯身观察,时而用手指轻轻触碰碑面,神色专注。
两名副手也各司其职,一人打开木匣,取出银针、瓷碗、毛刷等工具。
另一人则摊开纸笔,准备记录查验过程。
周围的百官面露好奇,纷纷围拢过来,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吕太后站在稍远的地方,脸色依旧阴沉,双手紧紧攥着绢帕。
目光死死盯着方济的一举一动,带着明显的压迫感。
李景隆则立于人群之中,神色平静。
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不远处紧张的袁如海,以及神色各异的百官。
查验过程比众人预想的更为迅速。
方济在石碑背面的“李代朱兴”四字前停下脚步,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接着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个“李”字的笔画凹槽中轻轻刮了几下,刮下些许暗红色的粉末。
他将银针凑近鼻尖轻嗅片刻,随后示意副手递过一只干净的白瓷碗。
然后副手又连忙倒了半碗清水,方济将银针上的粉末轻轻抖入碗中。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些暗红色的粉末落入水中后,瞬间便融化开来,碗中的清水很快被染成了淡红色。
朱砂的颗粒也在水中四散漂浮,清晰可见。
紧接着,方济又用银针在石碑正面其他字迹上刮取了些许粉末,一一放入水中。
结果皆是如此。
他还取了一小块碑面脱落的表层物质,用手指捻了捻,又凑近鼻尖嗅了嗅。
随后直起身,对着朱允炆躬身禀报:“陛下,老臣已查验清楚。”
朱允炆闻言后微微愣神,接着迅速从凉亭中赶了过来。
方济不再迟疑,指着土坑中的石碑,娓娓道来。
“陛下请看,此石碑上的字迹,所用朱砂确是新制,其中混有蜜蜡、松烟等物,刻意涂抹做旧。”
“虽看似历经岁月侵蚀,实则一触即破,绝非古物所留!”
话音落下,御花园中顿时一片哗然,朝臣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竟然真的是伪造的?”
“用蜜蜡混朱砂做旧,这手法倒是隐蔽!”
“如此说来,安定王果真是被人构陷的?”
议论声此起彼伏,那些之前指责李景隆的官员,此刻纷纷闭了嘴,脸上露出几分尴尬。
“你可看清楚了?!”吕太后猛地向前一步,沉下脸死死盯着周主事,语气中满是威胁。
“此事关乎重大,若你敢欺君罔上,撒谎蒙骗,本宫定要诛你九族!”
方济脸色骤变,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连忙再次躬身行礼。
但声音却依旧坚定:“回禀太后,老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言!”
“老臣方才不仅查验了字迹,还查看了碑底的泥土。”他伸手指向土坑底部,“太后请看,这泥土虽因天气寒冷有所冻结。”
“但土层松散,并无地下三尺应有的冰寒之气,也无常年埋土所留的湿润痕迹。”
“更重要的是,老臣仔细查看了碑底及周围的泥土。”
“并未发现任何虫蚁活动的痕迹,甚至连草根都极少。”
“御花园土壤肥沃,草木繁盛,若是古碑深埋多年,怎会如此干净?”
一边说着,他的语气也越发笃定,“综上所述,老臣可以断定,这石碑分明是近期才被人新埋在此处,绝非天然出土的古物!”
此言一出,周围的惊呼声更甚。
蓄意构陷当朝王爷,而且还是在守卫森严的御花园中动手脚。
这背后之人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但,能在御花园中悄无声息地埋下石碑,还能伪造得天衣无缝,绝非一般人所能办到。
此人必定位高权重,手握实权,甚至能调动宫中人手。
百官们相互对视一眼,心中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除了当今皇帝,恐怕就只有眼前的吕太后,有这般能力和动机了!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吕太后。
眼神中带着探究、怀疑,还有几分忌惮。
李景隆缓步从人群中走出,指了指一直候在土坑一侧的那几人,“事实已经证明,这石碑并非所为的天兆祥瑞。”
“如果还有人不信,可以问问押送者和这几名匠人。”
“陛下面前,若敢有半句虚言,便是欺君之罪!”
听闻李景隆的话,押送者和那几名匠人瞬间面色苍白,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朱允炆眉头紧锁,看向匠人的眼神中满是凝重。
事已至此,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他知道已经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
“还不如是招来?!”有朝臣已经按耐不住,愤怒的指着地上的几人,厉声喝问。
“回禀陛下,恕奴才眼拙,修缮所用石板,都差不多样子,奴才实在辨认不出来。”
“是啊陛下,这天底下的石碑,不都长得一个样子吗?”
几人伏在地上,不约而同的回答,一个个浑身颤抖。
李景隆挑了挑眉毛,没想到这几人居然如此不知悔改,死到临头还敢蒙骗。
不过他很快又明白,如果他们说了实话,怕是吕后绝不会让他们活过今晚。
“方大人,劳烦请你查验一下,这石碑和那边路径所用的石板,是否相同?”李景隆狡黠一笑,直接转身看向了方济。
方济躬身一礼,立刻走到前面不远处的一段路径查看了一下,接着快步返回到李景隆近前。
“回王爷的话,经老臣查验,此块石碑与路径所用石板,无论是材质,纹路,都是同一批石料!”
此言一出,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惊呼。
而吕后此时的脸色,早已阴沉到极点。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此时这御花园中,恐怕早就血流成河了。
李景隆见状,心中冷笑一声,知道时机已到。
他当即上前一步,对着朱允炆拱手一礼,再次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事禀报。”
“在接到石碑之事的风声后,臣便已暗中派人调查。”
“经查,负责运送石板之人,正是袁公公的远房亲戚!”
他话音一顿,目光转向早已面无人色的袁如海,“袁公公,不知你可认得面前所跪之人?!”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几乎同时看向了袁如海。
可是谁都知道,袁如海乃是太后最信任的心腹。
如果是他搞得鬼,那背后受谁指使,便已不言而喻了。
“想清楚再回答!否则谁都救不了你!”袁如海刚要回话,李景隆便直接开口警告了一句。
袁如海神色一怔,一时语塞,脸上神情不停变换。
“陛下饶命!奴才错了!”然而没等袁如海回答,跪在地上的那名押送者便直接哭丧着开始求饶。
“奴才承认,与袁公公确为远方表亲的关系!”
“但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开恩啊!”
在这个有时候死一个人就像是死一只蚂蚁的皇宫里,不是所有人都能扛得住震慑的。
至少袁如海的这位表亲就不是。
袁如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饶命!奴才冤枉啊!”
“这都是误会,纯属误会啊!”
他一边磕头,一边转头看向吕太后,声泪俱下,“求太后娘娘明鉴,为奴才做主啊!”
“奴才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吕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心中又气又急。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景隆竟然早已布下后手,连人证都找到了。
这批青石板,正是她借着修补御花园的名义命人采买的。
其中一方被秘密运出,刻上碑文,再由袁如海趁着大雪之夜埋入琼花树下。
整个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在青石板的来源和字迹上露出了破绽。
她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袁如海,眼神怨毒,厉声喝问:“袁如海,你好大的胆子!”
“究竟是不是你干的?!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
“奴...奴才...”袁如海面露委屈,抬头看向吕太后,眼中满是哀求。
可他刚想开口继续申辩,却在触及吕太后那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顿住了。
他瞬间明白,吕太后这是要让他背锅了。
若是他此刻供出太后,恐怕不仅自己活不成,还会株连九族。
他虽然自幼便入了宫,做了阉人,但他也有家人。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扛下所有罪责,或许还能留家人一条活路。
想到这里,袁如海无力地低下了头,声音嘶哑地喃喃道:“是...”
“是奴才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等不择手段之事...”
这话一出,无异于直接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御花园中一片寂静,百官们都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真的是袁如海干的。
可他一个小小的太监,为何有胆子构陷安定王?
背后当真没有人指使吗?
只是心中虽有如此疑问,但众人却不敢再看向吕后,否则就像是当众问罪一般。
李景隆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袁如海,眉宇间透着一丝凛冽的杀气,沉声道:“袁公公,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又或者,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袁如海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咬了咬牙,直视着李景隆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人指使!全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与古州守将蒋明是同乡旧识,交情颇深!”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悲愤,“我知道他是被你所杀!”
“所以我心中一直心怀怨恨,一心想要为他报仇雪恨!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前几日听闻御花园要修缮路径,要采买一批石板,我才突然有了这个主意!”
“是我伪造了石碑,诬陷你谋反!”
“我想让你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以解我心头之恨!”
“事到如今,阴谋败露,我别无怨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袁如海说完,再次低下了头,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李景隆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心中冷笑不已。
袁如海的这番说辞,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
蒋明乃是依法处置,有理有据,死有余辜,与他李景隆毫无关系!
袁如海这般说,不过是为了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罢了。
他心中清楚,袁如海背后的指使者,定然是吕太后无疑。
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抬眼瞟了一下闷不做声的吕太后,眼神中闪过一抹深意。
他知道,即便他此刻步步紧逼,袁如海也绝不会供出吕太后。
而吕太后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
与其在这里浪费口舌,不如见好就收。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已经自证清白。
而吕太后虽然没有被直接牵连,但经此一事,她在百官心中的形象已然受损。
这就足够了。
毕竟现在还不是与吕太后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他羽翼未丰,且朝中局势复杂。
若是逼得太紧,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毕竟吕思博和齐泰还在一旁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