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兵戈声起
谢小禾2024-09-19 11:2910,768

  当韩昭的死讯和死因传到顾风玄耳朵里时,顾风玄青衫翩然,正饶有兴致地琢磨着几种龙隐司新倒持出来的巧妙机关,闻言只笑笑道:“可别让皇上知道他千里万里巴巴让我送来的流云醉,被这么糟蹋了满满一杯就好。”然后看一眼外面铁灰色的天空,言若有憾地叹道:“唉唉这么冷的天,可惜我们要去更冷的江北了。”

  跟在他身边的近侍阿潜不明白了:“我们不是刚到江南么,为什么要去江北?”

  顾风玄丢开手里的机关,顺手在阿潜的头上敲一记:“不要装傻,江南反贼明里暗里的据点已经被龙隐司一一踏平,数日布置下来,江南税赋削减,且法令赏罚分明,百姓人人自危兼求赏心切,哪里还有反贼存身之本,截至今日韩昭一死,江南匪患无惧,散兵游勇也大多都被素陵澜他赶到江北去了。”

  “赶到江北去?”阿潜想了想,和他的主人一样笑得舒展中带一点狡诈,说:“原来大家都说素统领纵敌不肯下杀手,其实他是有意图把义军都逼到江北的。”

  顾风玄微笑点头,瞅着俊俏伶俐的阿潜笑道:“那你再想想,素陵澜他,意欲何为?”

  “一网打尽?”阿潜问。

  “不止。素陵澜所图的,远不止是由他擒拿几个匪患。阿潜,你别忘了,春荒快到了。”顾风玄悠悠轻笑的样子眼中似有春风十里。

  韩昭的死无疑让苏檀阳如痛失一臂。

  战争就意味着死亡,但有的人,是死不起的。失去一个韩昭,损失不下折损十万雄兵。

  苏锦看着苏檀阳手中的信笺跌落,看着他身子一晃颓然倒地,急忙上前相扶,却被滑落在地的信笺上那几个简单墨字刺得眼前昏花。

  韩昭是在六年前被先生带回来的。那英挺俊朗的年轻人有一种乌衣门第特有的蕴藉内敛,这让她一度怀疑他是否真有先生口中所说的治军才能。那时候来投奔的义军的人中,不少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这个谈吐近于文雅的青年男子,真的能镇住他们,收服他们?

  他与苏檀阳彻夜长谈之后,苏檀阳就将一半兵力放到了他手里。

  他没有让苏檀阳失望,也让她的怀疑显得非常可笑。带着那一半兵力,兼之他带来重金招兵买马亲自训教教习,不到一年,已成主力精锐。

  苏锦曾亲自去见他如何练兵,才知何为不怒自威,从此明白所谓威仪绝不来自架势的张狂,而是真正缘自令行禁止说一不二,缘自心底的臣服和敬慕。

  苏檀阳曾经问她,为何韩昭的兵都对他心服口服。

  苏锦想了想说,因为他让麾下每个士兵都觉得自己是在最适合最重要的位置。

  苏檀阳问,那他自己呢。

  苏锦说,统帅三军,身先士卒。

  苏檀阳说,看来有韩昭在,治军可无忧了。

  ……

  这样的韩昭,并未死于沙场。江南的精兵强将一直在期待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数万精骑日日都期望的都是在韩昭的指挥下攻城略池,荡平山河。但是,他们却像跌入千丝万缕的蛛网中,被人一寸寸扼住,一寸寸残杀。

  龙隐司不与他们交战,偶有交锋都草率结束,但是他们的将军在一个一个地折损,他们开始觉得藏身驻军越来越不易,那是种可怕的感觉,似乎,他们的敌人不止龙隐司,而是无限扩大成了天下人。

  似乎每个人都可能是出卖与背叛他们的人,哪怕是家里的亲人,枕边的红颜,都不可信,所有人都是陷阱,而龙隐司,更像暗中潜伏的毒蛇,在每一个他们防范疏失的时候,伺机而动一击毙命。

  虽然龙隐司也折损了不少人,很多还是一流高手,但他们的军队,不是折损,而是瓦解,被无声无息地扼杀、瓦解于阴暗诡谲中,天罗地网无法喘息。

  逃。逃跑是从军之人最大的耻辱,但每天都有无数人逃往江北。

  韩昭自来是说战将的荣光是终于沙场,自当马革裹尸,但是他最后没有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地牢,没有死于战刀,而是死于蝼蚁。素陵澜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他的名字”让一代名将连墓碑也无,葬身无名荒冢。

  苏锦心中剧痛,捡起信笺的手簌簌发抖——素陵澜,曾经五味杂陈的惘然此刻尽做切齿痛恨。

  素陵澜去江北之前,去向素静澜辞行。

  寒冬似有过去的征兆,江南的午后已有些微暖意,素陵澜步下马车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略觉晕眩。素静澜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凝目看他,这还是素陵澜上次重病从竺神医那里回来后兄弟俩第一次相见。

  “你是最不愿意住官邸的,怎么这段日子也不回家?”素静澜淡淡地道。

  素陵澜牵牵嘴角不说话,与素静澜一起走进最暖和的向阳的里间。素静澜走在前面,他惯常着青衫,但一袭青衫穿在顾风玄身上是近于邪气的倜傥,但穿在素静澜身上就只余淡静。素陵澜缓步走在后面,这样的情景让人恍惚,彷佛时光随时会得回到数载之前。他自母亲逝后就到了江南,到了素家,连名字都有了新的,那时候的他虽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要真正明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要说不怨?那怎么可能。

  那个名唤父亲的人,是他心底的一枚利刺,每一触碰,都有剜心之痛。体谅?理解?不,有生之年,绝不。

  况且,司徒大人似乎也没有得到谅解的愿望。在他心里,分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于是,父子俩,伊有伊的恪尽忠诚,他有他的椎心痛恨。

  怎么才能不恨?他从来不是宽仁的人,且有织云锦一直以生不如死的痛楚在提醒。

  那时尚还年幼,还未炼就心如铁石,还会彷徨无依,就是这样,跟在大哥身后,穿过长长回廊,被他带领牵引到最温暖的地方。大哥知道他畏寒,最暖和的房间留给他,因大夫说他“不知何故”肺经孱弱,不能见烟尘,所以大哥把宅子里所有房间都改为地龙取暖,哪怕别人热得冒汗也要让室内时时刻刻温暖如春。皇上看中他的资质——虽然看中的并不只是资质——给他请的老师全是顶尖的国手,但从小学得的最大的本事,无非是一个忍字,织云锦的缠绵入骨足以耗尽常人的所有忍耐,所以,必须练就更多出数倍的耐力,抵死苦忍,强硬抵挡。到如今,世上只有两人曾让他流露过片刻软弱,一人是大哥,另一人,却是那傻气可笑的女子,苏锦。大哥的怀抱和逾恒的淡静曾让年少时的他感觉到刹那的安宁稳定,而那荒山野岭的夜晚,他被织云锦所苦,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放任了自己靠在苏锦的肩上,她静静坐着,不敢稍动,身上的暖温和地传递过来,竟滋长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晕眩的感觉似乎越来越重,眼前那淡如清流静如深水的青衫从岁月中叠映数载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忽而极远忽而极近——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大哥之间说话越来越少,很多事,彼此都知对方心知肚明,但谁都不肯点破,是尚有微凉的不肯冷却的情分犹存,还是互相都心存忌惮怕并无信心开诚布公?

  浅金色的阳光似乎透过屋棱在他眼前跳荡出点点流光,继之以熟悉而沉重的漆黑。在素陵澜晕倒在九曲回廊上的一刹那,他想起的是苏锦那一夜在火光映衬下流露惘然却目光温柔的眼睛,忽然只觉,人生是很凄凉的一回事。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素静澜坐在床前,手边的药碗袅袅地飘着苦涩的药香。见他醒了,素静澜试一试温度,温言道:“先喝药吧。”

  药汁温热,一如既往的浓烈苦涩。素静澜等他喝完,端过另外一盅白玉盏,盛的是冰糖莲子羹,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再次翻卷,小时候,也是如此,喝了药后总有一盅素净清淡的莲子羹,加几粒冰糖,其余诸如燕窝枸杞一概不用,最是简单清爽,他和大哥都喜欢喝。

  他并不是沉湎回忆的人,往事也并不见得有多愉快,只是今日却是为何,总忍不住生出妄念,转眼已回到当年。是不是,心中明白地知道此去一别,当更是渐行渐远楚河汉界?

  素静澜不爱说话,他也不多言,两人相处越发沉默,然后,他告辞,大哥也并未多留。到了深夜仍是寒凉,素静澜青衫磊落,亲自掌灯相送,一向淡静的面容却依稀动容,他停住脚步,有一个问题欲问出口来,但终究隐忍回去。

  若要向人发问,却无法预估对方会如何回应,那么这个问题便不该问,也不能问。

  所以,他终究沉默作别。

  而大哥那一刻面上动容的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他也不知。

  上了马车,只觉胸口沉郁,方才强咽下的汤药似乎都苦涩地哽在喉间,让人呼吸不畅,一时决不愿回那奢华却冷清的官邸,也不愿见顾风玄倜傥风流的青衫翩然,合目对谢禾说:“去红鸾喜。”

  夜深,红舸却未眠。她其实,一直都在等。

  只是,在听到那熟悉的马蹄声时,她却立刻灭了火烛,装作已经沉睡。她在等,却并不愿他知道,这并非故作的矜持,只是她出自私心的打算——她实在太明白,对于素陵澜这样的人,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泪眼婆娑痴心等候的情人,而是一个止于风月能让他有片刻轻松的红颜。

  所以,她懂得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只有如此,方能长久。

  说来可笑,她竟然期望长久。

  直到谢禾来请人通传,她才假作好梦初醒的倦慵去迎他进来。

  数日不见,他似乎越发憔悴清减,眉间郁郁,唇色凉薄。近来她也听了一些传言,风月场所从来不乏流言蜚语,况且他是那么风头浪尖上的人。

  红舸取金盏为素陵澜置酒,不用酒壶,豪气地亲自去抱出一小坛来,满满地斟了。素陵澜失笑:“这是做什么?”

  “灌醉你。”红舸流目看他,笑得像一朵花明艳盛放,依在身边,执满盛青碧美酒的金盏送到他唇边。

  素陵澜微微一笑,就着她的手徐徐饮了,然后在短榻上躺下合上了眼睛。

  “喂喂。”红舸推一推他。

  “我醉了。”素陵澜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并不肯抬眸。

  红舸没好气:“方才一杯而已,你喝的是酒,不是蒙汗药。”

  “美色亦可醉人。”素陵澜口中说着旖旎的美色,但却依然合着眼睛,他进得屋来,仔细看了她几眼?

  红舸索性也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摸摸他的眉眼,说:“素统领眼睛都不愿睁开,是怕醉得沉了?”

  素陵澜一笑,道:“红舸,跟我去江北吧。”

  红舸闻言一怔,她听到传言说龙隐司会去江北,本以为今夜一别又不知何时能相见,不料素陵澜却想带她同行,可是——她知道,在素陵澜面前,心中暗自猜疑不如直言相询,遂道:“苏姑娘不是在江北么?”

  “是。”素陵澜点头。

  “我以为你对她是不一样的。”

  “是。”素陵澜也直接承认。

  “那带我去是做什么?”红舸掀掀浓丽的秀眉,“我挺喜欢苏姑娘,但可不代表我不会吃醋。”

  “真的?红舸,你会吃醋?”素陵澜倦倦地牵出一抹笑容,笑看红舸。

  红舸撑起身子,正对着他的面孔,凶悍地扬眉:“哪有女人不会吃醋?”

  “那是素某的荣幸。”素陵澜摸摸她的头发,微微一哂,“我本以为红舸已经修炼成精,早已没有爱怨嗔痴。”

  “才怪。”红舸瞪他一眼。

  “那就这样才好。以后如果在等人,就大方地等,不用知我来了再装睡。”素陵澜冰冷的手轻触她容色浓丽的面容,忽忽一凉,却让她心中灼灼。早该知道什么做作都是瞒不过他的,想来龙隐司的统领要去什么地方,不知前方已有多少人开路打探,还容得她玩这种小把戏?

  被拆穿了倒也不懊恼,红舸反坦然畅快地笑了,应一声:“好。”然后继续问,“快说,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带我去江北。”

  “我也想晚上可以睡得着啊。”素陵澜只说这一句,便道:“我真的困了。”似倦极入眠。

  痛失韩昭,苏檀阳哀痛太过,数日夜不能眠,强打着精神与莫云栖、苏锦和谢楼南商议,铺开的地图上,望着江南的一片空白,大家都有瞬间静默。

  “也许……我们也不必太沮丧,所幸江北战事还算顺利。”无人言声,谢楼南低声道。

  “也所幸江南还有几万兵将得以逃脱,回到江北军中。”苏檀阳振作精神道。

  “那整肃军队一事就交给先生了,不过我忧心倒是当前的当务之急……”苏檀阳沉吟,莫云栖和苏锦心中了然,苏锦轻轻蹙眉道:“是屯粮,对不对?”

  苏檀阳颔首:“眼看春荒快到了,若粮草不济终成大患。”

  苏锦一点头:“你放心,这个交给我。”

  莫云栖神情别有几分沉重,叮嘱道:“小锦,此事定要万无一失。”

  苏锦认真地应承后,蹙着眉看向苏檀阳叹口气道:“你也别太忧心,凡事还有我们。”

  苏檀阳憔悴面容上勉强浮起一抹浅笑。莫云栖和谢楼南默默退了出去。苏锦也想走,却被苏檀阳拉住手,“小锦,再陪我坐一会儿。”

  “军中事急……”苏锦却冲口说出,一时两人都怔了怔,以往苏锦绝不会这样,如今却压不住焦躁。自从听闻韩昭惨死在素陵澜手里,她心里便像一直有一团幽绿火焰在狰狞焦灼地燃烧,火舌吞吐,灼心的刺痛,也分不清是对自己的暗恨,是对未来的忧虑,还是对那曾有过的片刻温柔的恶毒嘲讽。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做更多的事情,要抵挡龙隐司阴狠的獠牙,再不能行差踏错。

  苏檀阳默默将苏锦拉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如今失了些光泽的发丝上,温柔说到:“小锦,辛苦你。”

  苏锦在他怀中摇头。

  苏檀阳低低叹息一声,只觉怀中的苏锦越发瘦削,心中怜惜,只道:“小锦,我似乎放了太多重任在你肩上,实不想你为了任何事自苦,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没有。”苏锦立即闷闷地说。

  “小锦你从小就这么看着和顺,其实倔得不行。”苏檀阳捏一捏她尖削的下颌,没奈何地说,“现在不想说也罢了,我总是在这里的。”

  苏锦点点头,一颗泪水偷偷落下来。

  第二日,龙隐司即率军开始北上。

  不过,相较义军一边的凝重,素陵澜一行人闲散得像游山玩水一般。渡江的船只是特制,宽敞沉稳,最大限度地免去了颠簸,舱内一应俱全,可说是应有尽有,更是重重叠叠铺满貂裘,布置得暖意融融。

  虽然此去江北当是大战在即,但素陵澜与顾风玄不过是闲闲地在船舱中下棋,下到一半,素陵澜转头道:“红舸,你来替我下完这局。”

  “怎么?”顾风玄一笑,“下不过我要用美人计?”

  素陵澜对他的自信甚为不解,根本懒怠与他多言,只对红舸道:“红舸你来,照我现下的路子你不看棋盘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自顾自到一边去合目养神去了。

  谢禾捧一盏热茶给他,有些担心地唤了声:“公子?”

  “不碍,有点眼花。”素陵澜把杯盏握在手中暖手,心却在渐渐地往下沉,近来头晕目眩眼前昏花的情形似有增多,这,真的不是好的症候。

  那边顾风玄果然惨败,气急败坏地闹着再来一局,只听他说着输给美人很没有面子,要求美人单凭自己与他对弈一局,素陵澜不禁觉得好笑,开口道:“那你还是免了吧,红舸的棋力较我尤甚,你是想输得更难看么。”

  顾风玄颓然推开棋盘,走到他跟前坐下,问:“累了?”

  “还是不惯坐船。”素陵澜轻描淡写地道。

  顾风玄看看外面,宽慰道:“你再忍忍,就快到了。”

  “无妨的。”素陵澜振作了一下精神,“哪就那么不济了。”

  顾风玄知他不会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好奇地问:“去了江北,这场仗,你打算怎么打?”

  “打仗?”素陵澜牵牵嘴角,“现下天寒地冻,不宜动兵,过段时日则春暖花开,妄动兵戈更是唐突美景,嗯,我不打算打仗。”

  “什么?”顾风玄素来与他投契,他的心思能猜到六七分,但这次也茫然了,“不打仗?那你怎么荡平匪患?”

  素陵澜抬眸带着丝笑意看他,似乎觉得这旁人眼里狡诈得狐狸一般的刑部尚书此刻鲜少可见的茫然样子颇为有趣。顾风玄耐不住了,抱怨:“跟我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素陵澜奇道:“你真是不明白?”

  “我知你的意图肯定不止抓几个反贼,但也不明白你如何能不动兵戈就能平定一方。”

  “也不是绝对不动兵戈吧,该打的时候我不会手软。”素陵澜深黑眼中掠过一丝森冷寒芒,继而回复一贯带点倦乏的倨傲,淡淡地道,“只看对方配不配、能不能逼得我也动一次兵戈了。”

  顾风玄细细琢磨了一番,点点头,眼中又笑出了春风十里:“我猜,这次去江北,你那套对普通百姓课以重典,赏罚分明的律令当不会再用,对不对?”

  素陵澜赞赏地点点头,“你想明白了?对,不会再用,我随他们去。”

  “好一个随他们去。”顾风玄笑得畅快,站起身走到窗前,由着江风吹得他青碧衣衫翩然倜傥,风流无端,转头笑道:“能与素统领一起玩这一场尽兴的游戏,也算不枉此生。”

  正温了酒出来的红舸,听得这么一句,再看到顾风玄摇曳春风的笑容和素陵澜沉静倨傲的眼神,明明应该沾染几分睥睨天下的傲然自在,却不知为何想起的是当初素陵澜为她所题的一句——每到红处便成灰,心中倒隐约生出一分不安与不祥。

  虽然江南都已有初春隐约的气息,但江北依然苦寒,尤其夜深,几乎滴水成冰。

  顾风玄在外面晃悠了一圈,与阿潜两人冻得手足发痛,一头扑进素陵澜的“帅帐”,连连呵气抱怨道:“好冷。”

  素陵澜在灯下随意地翻看一册书卷,抬头看他一眼,道:“知道冷那出去乱走什么,还把冷风往营帐里带。”

  “什么?出去乱走?”顾风玄一急,简直委屈了,白他一眼道:“这么安置下来,你不看看外面的地形地貌什么的,你放心啊?”

  “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看着他气恼,素陵澜忍不住一笑,也就多解释了一句,“这一处本来就是我在地图上自己圈出来的陈兵之处,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去帮我去看了么。”

  “哼。冻死我了。地图也有时候也不可信哪。”顾风玄还有些不甘心。

  素陵澜颔首:“是,不过能差遣得动堂堂刑部尚书的机会也不多,我怎么舍得放弃。”

  顾风玄认命地坐下来,“从小我爹娘和先生都说我惫懒,那是因为他们不认识你……红舸呢,让红舸给我温壶酒来去去寒气。”

  “你啊,别随便指使我的女人,要喝酒自己温去。”素陵澜毫不犹豫地拒绝。

  阿潜赶紧道:“我去给公子温酒。”一溜烟出去了。

  顾风玄这才觉出少了什么,奇道:“诶,谢禾呢,怎么不见他?”

  言语间,一个暗色的影子略略上前一步,对他施了一礼,倒把顾风玄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这帅帐设计极妙,明暗错落,谢禾站在暗影里,明明就在素陵澜五步之内,但不留神就绝对不会看见。他留了个心思重新打量一圈,心知这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把这顶帅帐护卫得滴水不漏。

  阿潜是和红舸一起进来的,阿潜端的是酒,红舸捧的是药。

  顾风玄找了张舒适的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慢慢喝温热的梨花白,再看着素陵澜微敛着眉头一口口咽那碗他看着都怕的苦药,心情这才略略好点,又觉帐内虽不见明火但温暖舒适,不禁满足地舒口气笑道:“我说你这手下的龙隐司,真的是斥候组织么,我看怎么个个都像工部的一把好手,你这帅帐,兵部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元帅什么的,个个见了都得哭,肯定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

  素陵澜喝完药,接过红舸手里一盏清茶,正要吩咐换酒,被红舸按着他的手道:“刚用了药,不能饮酒,先喝着茶吧。”

  素陵澜一向我行我素,但这时倒也不坚持,点点头道:“好,那我喝茶。”

  顾风玄看得乐了,道:“人说过美则近妖,红舸近妖。”

  “顾公子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红舸一笑,总有如名花盛放的艳光。

  “不用理会他。”素陵澜直接道。

  顾风玄严肃地点头说到:“不然,哪敢来管着你呢,你又什么时候服过人管的?所以,红舸近妖。”

  素陵澜有些头痛地挥手,“谢禾,不早了,送客。”

  “喂!我刚刚暖和过来……”顾风玄懊恼的话音还未落,就已经被恭敬地请了出去,并一直护送到了自己的营帐。身边的阿潜忍笑忍得嘴角都抽了筋。

  虽然天气是冷了一些,但顾风玄还是很庆幸皇上派他来了这么一趟。原以为随军打仗不知多艰苦,跟了素陵澜一段时间,他自己都迷惑了,这就是行军?这就是对垒?这就是烽火战场?这就是……不能吧,他天天穿得整整齐齐,银貂披风灰尘都沾不到一粒,吃的喝的全是上品,从早到晚不过是饮酒,品茶,与红舸下棋,与素陵澜谈论谈论怎么刑讯逼供,一起琢磨点什么新奇的刑罚刑具……这日子不要过得太舒适啊……他在京城还需上朝,还有公务,常有案牍之劳形,断案什么的也颇耗心神,现在倒是清闲了。

  素陵澜也需处理军务,但他就没见过处理军务那么草率轻慢的人,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点头,摇头,可,不可,如此,不必……对,他听到最多的便是“不必”二字,似乎他还嫌手下的人做多了?!军中的副将每天午后走马灯一样地来,然后一一得了他只言片语后再默默告退。刚开始还有人滔滔不绝地分析情势,后来大家都确知了一个事实——素统领确实不喜欢多话的人……于是便都收敛了口舌之利,务求干净利索,能一句话说完的绝不敢再拖成两句。再于是,午后处理军务的时间越来越短……

  阿潜都看得新奇纳闷,私下里发问:“公子,我们这是在打仗吗?”

  顾风玄本来义正词严地对阿潜道:“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可是自己都觉得别扭,抽身自顾自找素陵澜去。

  素陵澜依然身披重裘,坐在帅帐里,眼睫低垂看不出什么表情,而他身前站着的两位倒是喜怒分明。

  怒的那位看来也是敢怒不敢言,虽心中忿忿,但断不敢在素陵澜面前发脾气,压着气性,不平地道:“我们占据了江州,明明谈得贼匪的行踪可以追击剿灭,但素统领却让我们按兵不动,末将以为,贻误大好战机……”

  素陵澜手中金杯置酒,潋滟华贵,他缓缓地饮一口酒,等那人气略平了些再开口道:“何为大好战机?你眼中只见区区一役,不可妄议。去吧,不可屠城,但抢掠无妨。”

  那人诧异:“那可不是逼着老百姓投靠贼匪?”

  “随他们去。”素陵澜不欲与他多言,只道,“下去吧。”

  另一人眼底有喜悦得意之色,拱手道:“秉素统领,末将依计行事,现已处理周全。”

  素陵澜颔首,淡淡地道:“知道了。”

  那人磨蹭着不肯退下,似乎是自觉立了大功,还等着素陵澜的夸奖封赏,但素陵澜分明都懒怠多看他一眼,神情已有些不耐。

  谢禾微微上前一步,道:“陈将军,请吧。”

  那人这才犹心有不甘地退下,素陵澜嫌恶地看了一眼他方才站过的地方,对谢禾道:“此人不用留了。”

  “是。”谢禾利落地领命。

  “为何?”顾风玄不解,走上来问到。

  “身为降将,且好大喜功,左右他办妥了珏城的事,也没什么可用之处了。”素陵澜有些乏了,靠着椅背合上了眼睛。

  “珏城什么事?”顾风玄隐约察觉出似乎素陵澜开始露出了锐利锋芒。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所谓义军,占据了江北十二州,我们只不过是在珏城烧了他们其中一个粮仓而已。”素陵澜漫不经心地道。

  珏城粮仓被焚烧殆尽。

  苏锦深为自责,晚饭也不肯吃,独自默默坐在房内发呆。

  苏檀阳放下了手里的事,坐在她旁边,一起陪着。

  苏锦反倒不好意思,低着头说:“你坐这儿干甚么。”

  “小时候你每次被爹爹责罚,赌气不肯吃饭,不也都是我陪着你么。”苏檀阳浅浅笑。

  苏锦扭头:“我不是在赌气,我只是……”

  “我明白,”苏檀阳点头,“但我看着你这个样子,想起的就总还是那时候的小锦。”

  “你是在说我还跟小时候一样,蠢长了这么多年也没长进么。”苏锦苦笑。

  苏檀阳徐徐叹口气,眼神却远了,声音里多了几分惆怅缥缈的温柔,“我也从没对你说过,其实每次先生夸你进益了,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我心里开心是开心,但却挺不是滋味的。我以前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经历了越来越多的事,我渐渐明白了,其实我心底里最大的期望是你不用进益,不用懂事,不用去独当一面,还为我承担起那么多重担,你就那么小小的,像小时候那样,倔强,只有我知道的执拗脾气,任性,动辄赌气不吃饭……那样,就很好,最好。”

  “檀阳哥哥,”苏锦喉间忽然有些哽咽,眼前迷蒙一片水光,侧身轻轻抱着了苏檀阳,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在他肩上,眼前的水光渐渐浓重,终于化作泪水跌落。自成年后,她极力约束自己,早不是动辄淌眼抹泪的女孩子,但最近却似乎软弱了,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苏檀阳面前落泪。

  苏檀阳伸手揽着她,抚摸她的长发,沉吟道:“纵胜负难定,我也决意放手一搏,纵要以身代薪,这条路我也要走下去。不只是为父兄复仇,不只是为了恢复苏氏的荣光,复国即位于我来说最大的意义是在皇权,但又非皇权本身,因为——能够庇佑万民的只有天子的权力,而我身边的亲人已经只有小锦你,再也失去不起,我想要争得一个太平天下来让自己放心,不必担心再有离乱哀恸,这便是我最初的念想,到了今日仍不改初衷。“

  “我懂得。”苏锦点头,“你所想的,便是我所愿的——不改初衷。”

  是,这就是他们最初亦最真的念想,虽然也许痴傻可笑,但从没有怀疑,从不曾后悔。

  “所以,小锦,我决不愿你因一城一池的失利而痛责自己,成不是一人之功,败绝非一己之过,况且,无关胜负,亦是你最重要,明白吗?”苏檀阳俊秀双目明澈如水,一字一句清楚分明。

  苏锦点点头,带着泪光展颜微笑,“我明白。”

  其实,自从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被爹爹罚跪,而那个有着清澈目光清朗笑容的少年,微笑着陪在她身边起,她就已经明白。一直都明白。

  见她笑了,苏檀阳也随之一笑,说到:“来,先吃饭。然后我们一起来商议如何在粮仓加强守卫的事。对了,近来投奔义军自愿从军的人可是越来越多,民心所向方是立国定军之本,小锦,人们心里可都是明镜一般。”

  噩耗接踵而至。

  继珏城粮仓被焚,在之后的三天,翼城、燕城、煦城、玥城四处粮仓不是被焚就是遇劫。

  也就是说,义军屯粮折损过半。

  一方的噩耗便是另一方的捷报。

  远在深宫的皇上也知从江南到江北的情势甚好,千里万里的一封一封亲笔修书,十万火急地送来,跑死了一匹匹良驹,不过是说一些诸如“素卿珍重,朕心甚慰”的……废话……

  素陵澜不经意地看完,见红舸又捧了药来,药味苦涩呛烈,顾风玄连忙避开,自己闲闲看地图去。素陵澜自来已经习惯,喝了二十多年,再是怎样的苦涩也不过如此。

  顾风玄在一旁看着标记越来越多的地图,薄唇一勾,笑道:“粮草被焚而春荒将至,这可有得麻烦,那边主事粮草经营的恐怕几个脑袋都不够掉。“

  听得这句话,素陵澜忽然觉得这喝到一半的药怎么就咽不下去了。

  红舸在旁看着,略略一怔心里已知道大概,轻声道:“是不是凉了,我再去热热,等会儿再喝吧。”

  素陵澜却道:“不用。”一口口强咽下去,方对顾风玄道,“管这事的便是苏锦,她与苏檀阳亲厚,想来脑袋是掉不了的。”

  顾风玄抬头玩味地看了眼素陵澜,却听他继续平淡说到:“皇上的信里说近来朝中事繁,你还不回京城去为皇上分忧么。”

  顾风玄站直了身子,似不可置信地道:“这是逐客?”

  “我可有把你看成客?”素陵澜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让顾风玄一时都有点蒙,知道这是个喜怒无常的,真要跟他顶起来他可翻脸比翻书还快,遂挑挑眉,依然是笑得春风十里的样子,道:“我不留在这里直到把荡平匪患的捷报带回京城,皇上可怎么安心,不急着走。”

  素陵澜眉头一敛,还没开口已经咳起来,虽极力隐忍,却不想越咳越厉害。红舸知道他不愿人前失仪,温言对顾风玄道:“顾公子你先去吧,不要紧,这里有我。”

  顾风玄也知道素陵澜的脾气,点点头带着阿潜出了营帐。他到了江南这些日子,只觉虽然素陵澜气色不好精神差些,但也没见他怎么,今天看他咳得止不住,方才有点心惊地想起这确然是个病人,前段据说病得差点就过不去了,不禁心里一沉,重重地叹了口气。

  顾风玄离开后素陵澜撑不住,方才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药都呕了出来,已见血色。谢禾心中忧急,但不敢鲁莽,只敢徐徐地度入真气助素陵澜护持着心脉。

  红舸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背上,隔着重裘仍觉瘦骨支离,心中酸涩,却不敢怨更不敢怜,只得也暗暗叹口气。

  素陵澜咳了许久才渐渐消停,红舸侍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扶他躺下,却见他的神情倒是少有的恍惚,也躺不安稳,一直断断续续地咳着。

  红舸想了想,索性把话说开了,也省得他闷在心头跟自己过不去,开口道:“是不是想到苏姑娘的处境,觉得心里不好受?”

  素陵澜似没想到红舸会这么明白地问出来,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如果此时才想到,那必是太愚蠢,如果我为此不好受,那也未必太矫情。”

  红舸正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却听他吁了口气,道:“但没错,我确实是矫情了。”

  似乎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坦白的话,而他的声音已经咳得沙哑,分外萧索,慢慢地道:“红舸,有的事我自己其实也并非清明……我平生行事,从不问对错,只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我从来不知道为了坚持一件自己认为对的事,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从不问对错,也分不出真假,他们的所言、所行,他们相信的所谓大义,在我看来都近于可笑,但时时想起来,仍觉得在那可笑背后,有什么是我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的。”说到这里,他嘴角浮起一丝冷峭笑意,淡淡地道:“不过我也并不遗憾就是了。只是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虽则傻气,虽则我也并不信,但听着总像是好的。”

  

继续阅读:第六章:素衣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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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如此多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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