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红处成灰
谢小禾2024-09-19 11:2914,602

  待得月到天心,四野已是宁定,只有战马时不时一声长嘶催人思量归程。

  “我们,此去何往?”苏锦望一眼窗外,问。

  素陵澜道:“关外。你我尚有未竟的杯酒之盟。”但他话音未落即一阵剧咳,许久方止,袖上更添触目殷红。素陵澜抬头笑一笑:“看来是去不了了。”

  苏锦眼眶酸涩,按着他冰凉的手,只是微笑:“不急一时。”

  素陵澜伸手轻触苏锦的面颊,他们并未掌灯,只借一片月光皎皎相照,犹记当年,她青衫素服容色锦绣,朗朗双眸目光如水,而今瘦损憔悴,染了许多本不该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沉郁,那种执著傻气的天真热烈,早已不复得见。

  她成为如今的摸样,他自知功不可没。想来也是荒唐,他从来自认目的明确,不择手段不惜代价,觉得她和整个义军都愚蠢痴傻,却不料自己无非是另一种自以为是,自觉世事算尽,然而在局势倾覆,在那近于崩溃的昏乱中,却是她为他拽着一线清明,不致没顶。

  “阿锦,”素陵澜轻抚苏锦秀长的眉,笑意依然清淡如风,“去不了关外了,那么阿锦陪我也来赌一局吧。”

  次日清晨,苏锦听到急促的脚步,示意谢禾留下,自己迎出去,抬眸即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青衫身影匆匆赶来,刹那讶然之后恍然,颔首浅笑。

  来人是素静澜,翻身下马以他从来未有的匆促惶急的步履赶来,显然是星夜兼程。看到苏锦神情尚还平静,方松了一口气,温言道:“接到消息,实在放心不下,还是来了。”

  苏锦知道他所指什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来,他,都知道了。

  “二弟,他现在怎样?”素静澜并未继续那个话题,只是担忧素陵澜。

  “……现在还好,比夜里稍缓过来一些了。”苏锦眉间黯然。

  “二弟这样的人,偏遇到这样的事……说来也难辨对错,无非是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打算,只是二弟心里,未免太苦。”素静澜低低叹息。

  苏锦依然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苦涩:“虽然大公子说难辨对错,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做错了。或许,很多事,早就错了。我和他,都手上杀孽太重,还都是至亲的血。”

  素静澜闻言凝目看苏锦,静了静,清冽声音清晰地问了一句:“苏姑娘,若一切重来一遍,再重临其境,你可还会做其他选择?”

  苏锦惘然,重来一遍么?终于还是微微摇头:“不会。”迎着素静澜温和淡静的眼睛,她恍惚中有种世事缓缓沉淀的了然与领悟,再摇摇头轻声道:“到如今我何尝不知自己的蠢钝,檀阳一直包容我,直到,直到……先生也可以说是以自己的命去弥补我犯的错,而素陵澜,我不懂怎么说,他让我能以一种从前不曾有不会有的眼光和心境来看待这世间、这天下……但这一切如果重来一遍,我恐怕还是难以做出更聪明的选择。大公子,我想,人的所有的选择也许说到底,终究还是本心一早命定。只能走到如今这步,对了错了,也这样了。”

  “苏姑娘早已想得通透,既是如此,那么何妨也就依循了自己的本心,继续往下走即可。而所谓杀孽,也是相对,对一些人负下的杀孽,何曾不是为另一些人累积下的福报。苏姑娘,你在千钧一发之际劝阻了二弟,已是苍生福祉。”素静澜言语沉静恳切,苏锦字字听着,心里的积郁终淡去几分。

  这时谢禾出来:“公子醒了。”

  素静澜立刻进去,只见素陵澜已衣着整齐,低低咳嗽着倒是对他牵出一丝笑,哑声道:“让大哥担心了。”

  素静澜走过去,细细看他,心一直沉下去,面上自是笑得若无其事:“是如今我也定力不够了。”

  素陵澜压住咳嗽,也是若无其事地道:“大哥,我正打算待此地事了就起程回家,你来了我们就一同走。”

  “你……回江南?”素静澜诧异。

  素陵澜点点头,自然地看了看苏锦道:“我和阿锦一起。”

  素静澜一怔,却见素陵澜神色宁定,似已下定决心,而苏锦却蹙眉欲言又止。

  “阿锦,去给大哥倒杯茶。”素陵澜安抚地握一握她的手,声音温柔。

  苏锦点点头,不再多话,默默出去煮茶。

  “是真的决定了?”待苏锦走后,素静澜还是问出口来确认。

  素陵澜望着苏锦背影出去的方向,应一个字:“是。”

  “眼下这大军怎么办?”素静澜问。

  “我自有安排。”

  “你……这是在要挟他,和兵谏有什么区别。”素静澜轻声说。

  “这本是下策,只是,大哥,你尽可笑我懦弱,”素陵澜唇边有一丝淡然苦笑,“我历来不怕孤注一掷,但这一次,我不敢再冒失去的险,只想多握住一些筹码。”

  素静澜沉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素陵澜是如何一路从尸山血海中行来的人,而今他却自陈懦弱,说到了“不敢”,其中心思,已是千转百回近于沉痛了。

  素陵澜看着窗外捧着茶的苏锦渐渐走近,唇边的笑容渐渐多了暖意,语音柔和:“我实在亏欠她良多,这一次,我想护她周全。”

  苏锦进来,低眉默默斟茶,第一杯,置在素静澜案前,第二杯,想了想却递到了素陵澜手中。空气中浮起悠悠的茶香,在清晨清朗的阳光下。

  苏锦没有问素陵澜如何调遣大军,只看着他一道道军令传出,看着倦色在他眉间愈加深浓,气色又一分一分地灰白枯槁下去,不禁低低一叹。

  素陵澜似乎听到她的叹息,挥手示意旁人退下,侧头轻唤:“阿锦。”

  苏锦走过去,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你有话想说?”素陵澜问。

  “嗯,”苏锦还是问出来,“你不回京城,是……因为我么?”

  “也不全是。”素陵澜坦白地说。

  “如果有我的原因,你不用顾虑我,虽然赵烨现下定然风声鹤唳,会严加清查整肃,不会放过我这个曾经的乱军首领,但我也是不怕的。”苏锦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几分昔日的傲然英气还是在眉角自然流露,素陵澜不禁浅浅一笑,凝目看她,只道:“我自然知道你的能力自保足足有余,但是……还记得以前红舸说的,只有你容色锦绣,堪当苏锦这个名字。嗯,苏锦是个好名字,我不愿你此后隐姓埋名,我想要你今后都堂堂正正地就是作为苏锦,而不是其他人地,好好活下去。”

  听了他这一席话,苏锦只觉胸口升起一点灼人的暖——她所有源自骨血的骄傲,都是被他一寸一寸生生打碎的,但也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而听他提到红舸,她也是一黯,并不后悔当初的挥手放箭,但是她的目标,也不是红舸。

  素陵澜似看得出她因何黯然,沉声道:“红舸的死说到底并不是因为你,若非你那一箭,她迟早也会因我而死,终究是被我所累。”说到这里,他把苏锦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声音一贯低哑却极之坚执地重复了一遍,“阿锦,我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回去的江南的路上,马车不疾不缓,大家行若无事。随行大军每天都会消失一部分,想是领了素陵澜的军令沿途部署了,龙隐司的人倒是从四面八方越来越多地汇聚起来,沉默无语地一路跟随,他们最是懂得随物赋形的,半点痕迹不露,但苏锦还是明显感觉得到那种虽深自收敛依然极有震慑力的锋芒。

  素陵澜大多时候都似乎陷入昏睡,可是仔细看他,却能发觉他未曾有分秒入眠。他只是不言语,合目静默,密密的冷汗沁出来,湿了浓黑的眉,让他的面色看来有种刺目的苍白暗淡。苏锦只觉不忍直视,不知道他是在强忍着怎样的煎熬。倒是宁愿他如以前那般发脾气砸东西,而今他却只是睁开眼睛对她牵牵嘴角,示意,不碍。

  马车进了江南地界,风景一里比一里不同,初秋,草未衰黄,层林却初染枫红,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分外明丽。

  苏锦默默看着,却觉心绪苍茫。

  忽然马车停了,苏锦回头,却是素陵澜携了她的手:“我们下去看看。”

  此时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浩大天空碧蓝澄澈,漫山苍翠明红相间,起伏跌宕一望无际,两人携手静默远望,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素陵澜才轻叹一句:“难怪诗词歌赋里时常感叹江山如画。”

  苏锦不语,心中却道,只是那些吟风弄月的人何尝可知知这如画山河都是血泪描绘。

  “江山如画,阿锦也可入画。”素陵澜带笑说出一句,微笑看着苏锦一怔,面上少见的浮现绯红,忽敛了笑意静静地问,“阿锦,你恨我吗?”

  苏锦立刻转头看着他,却应不出“是”或是“否”,恨么,不恨么,不恨那就只能爱了。爱么?情何以堪。不爱?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也许,他们之间,又岂是爱恨所能言说。

  素陵澜没有等到苏锦的回答,似也在预料之中,看向苏锦的眼神倒是更多了几分怜惜不忍,谢禾这时上前来,牵着一匹火红骏马,素陵澜接过缰绳,亲手递给苏锦,只道:“我说过我定会护你周全,让你堂堂正正地好好活下去,而我也愿能给你自由。”他望一眼辽远天际,温言道:“此去山高天远,阿锦,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你。”

  苏锦全没料到,心中诧异,即刻的反应是摇头,听他说完,再摇摇头,不肯接他手中缰绳。

  烈马神骏,昂首长嘶,隐去素陵澜一声低低叹息,他伸手轻轻触摸苏锦清丽面颊,一直抚摩至秀长的眉,明澈的眼,低声道:“阿锦,我也有私心,并不愿……不愿你见到我此后那些日子的狼狈挣扎。”

  面颊上他冰凉的手温柔触摸过,那一点凉,都在听了他这句话后变成刺心的痛,苏锦眼中已蕴了泪水,只学了他的习惯,竭力强忍着不肯落下,长睫颤抖。素陵澜见状,深觉不忍,再低叹一口气,终于放开缰绳,伸手将苏锦拥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乌发上,听着苏锦在他怀中闷着声音说:“我不走。以前都是有意无意地被你安排,这一次,我想自己做主,我不走。”

  素陵澜沉默了很久之后方低哑应道:“好,不走了。”

  在离散之后的很多日子里,苏锦很多次想要回忆,想要在回忆里抓住那个人大多数时间的沉默和偶然的笑意。但每当回忆到那一日素陵澜抱着她,应她一句“好”,清晰的记忆到这一刻之后就凌乱散落。

  并不是全然的痛,更多的是心酸的甜,不管不顾的炽热,心死了那一点激烈还活着的执念。断断续续,无分日夜地将时光切割成细碎的欢喜与哀痛,沉醉与悲凉。

  他们在残荷伶仃的荷塘泛舟,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对饮,她在郎朗艳阳下为他舞一支剑,他在莹莹烛火中为她描绘淡远的眉。

  那些短暂的片段时光,似乎依稀泛着柔和的光晕,每每念及都心生恍惚。也许,那就是幸福的?在所有不思过往,不念前尘的时刻。

  但素陵澜的情形果然急剧地变坏,他开始彻夜地咳血,随时昏沉,那些穿心透骨的痛苦,渐渐难以隐藏。

  素静澜和龙隐司竭尽所能求医问药,只可惜全无效用。

  终于,苏锦找到了素静澜,说她要一匹好马。

  “我去找竺璐屏。”苏锦只把那当做最后一点希望,竺璐屏不是恨素陵澜么,她不是说对于素陵澜这样的人来说,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那么她一定能够让他活下去!

  素静澜命人牵出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骏马,问:“跟二弟说过了吗?”

  “我很快就会带回竺璐屏,让他等我。”苏锦翻身上马,对素静澜一笑道:“他曾说,让我与他一起来赌一局,现在赌局尚未完,他一定会等我。”

  苏锦说的没错,素陵澜自是不敢在赌局未完之前轻死,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纵马离开的消息素陵澜知道后,枯坐彻夜直至晕眩不支。

  “公子,我去把苏姑娘追回来?”谢禾急了。

  素静澜扶着素陵澜的手臂,却道:“就让她去吧,她眼睁睁看着你这么一天一天地受苦,不让她做点什么,她如何甘心?”

  “也好。”素陵澜想一想,合目道。

  苏锦策马奔驰,日夜赶路,顾不上心疼倒下的一匹匹良驹,只恐自己来不及。

  终于赶到那个曾经去过的小镇,竺家的医馆依然在,依然是门庭若市。下得马来,两腿剧痛酸软几乎跌倒,她踉跄扑入,竹帘后静静坐着一个人,正在为一位老者诊视,正是竺璐屏。

  竺璐屏越发瘦削如剪影,有种刺目的清丽绝伦,她抬头看到苏锦,脸上奇怪地竟掠过一丝悲悯凄清,对她做一个稍候的手势,继续埋头有条不紊为几位病势来得凶险的人看诊完毕,才关门谢客。

  “你终于还是来了。”竺璐屏静静看着苏锦,似乎从心底里叹出口气。

  “为不情之请而来。”苏锦道。

  “为了他?”竺璐屏问,算了算时间道,“他现在恐怕日子很难过?不过,庆幸的是也煎熬不了多久了。”

  苏锦默默垂头,只道:“请你救他。”

  竺璐屏看着她许久,问:“你希望我救他?”

  “是。”苏锦静静地应道。

  “想好了?”

  “是。”

  竺璐屏不再多说,自去收拾药物行囊。

  赶回江南素宅,苏锦和竺璐屏都是被人扶进去的。

  正是深秋月明的长夜,苏锦在素陵澜的房外即看到投影在床上的剪影,他坐在窗前,没有睡。眼睛立时酸涩,推门进去,只见素陵澜静静坐在黑暗里,他惯来不用火烛,但不知为何连夜明珠也撤走了,幸而苏锦内力精纯目力过人,方可朦胧见到他隐没暗影的脸唇边依稀有一点笑意,并无言语,只对她伸出手去。

  苏锦立刻过去,在他身前俯下身,握住他手,在自己面颊上贴了贴。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许久,素陵澜才低低地说一句:“阿锦回来了。”

  “我回来了,你是在等我?”苏锦傻傻地问。

  “嗯。”那人依然简单地直接地回答。

  “为什么不点灯?”

  “我的样子已很可怖。”素陵澜声音平静。

  “素统领也会爱美?”苏锦握着他的手,似乎是越发枯瘦,声音就有点哽咽,“我回来了,还带回来了竺姐姐,你让她给你看看好不好?”

  素陵澜沉默了很久,伸手轻轻触摸苏锦的发鬓、双眉、脸颊,似乎感受到她奔波数日的清瘦憔悴,终于缓缓应出一句:“好。”然后说一句,“你在外面等。”

  苏锦点点头,迅速一瘸一拐地奔去找竺璐屏,却见谢禾在房外抬袖擦拭眼睛。

  竺璐屏给素陵澜诊病的时候,苏锦和谢禾并肩站在外面。

  谢禾眼眶还是发红,苏锦不知是安慰谢禾还是安慰自己,肯定地说:“竺姐姐来了,一定没事了。”

  谢禾只是点头。

  苏锦忽然想到:“怎么不见大公子?”

  “公子这几日已不能理事,都交给大公子了,现在应该还在大营那边。”谢禾悒悒的。

  苏锦忽叹了一句:“若能从此放下,江海寄余生,也好。”

  竺璐屏出来时候非常疲惫,但第一句话就让人精神一振,她说:“织云锦的毒我琢磨到现在也不是不能解。”

  “真的?”苏锦忽然落下泪来。

  竺璐屏点头:“织云锦毒性缠绵霸道,且在他身上纠缠太深,我先用的药是把毒性从他骨子里往外拔,然后再用药逐渐化解。”

  苏锦还在扑簌簌落泪。

  “不过这法子也只能用在他身上,拔毒的过程痛苦难当,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竺璐屏说得淡然,但苏锦和谢禾脸色都变了。

  “他已经服了药,嘱咐一个时辰之内不要打扰。”竺璐屏说完自顾自地去她的客房休息,剩下那两人表情纠结悲喜交加。

  若有人病的时日长久了,人们放佛就会习惯,习惯了那个人一直是在痛苦中。

  但苏锦还是怆然地想,那样的痛楚,也许真的不是血肉之躯能够承受,她知他一直被织云锦煎熬,只是煎熬到这样的地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也只恐太简单。

  好容易捱过了拔毒的三天,所有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第四天,竺璐屏开始给素陵澜服食化解的药物,素陵澜在喝了药后终于能够有片刻入睡,终于换上干净的衣服不会瞬间被冷汗湿透,他也终于有力气对苏锦牵牵嘴角示意最难的关头已经过去。

  苏锦紧张太过,突然一口气松下来,眼前竟然一黑,连忙把整张脸埋进他的手掌里,泪水的温暖和他掌心的冰凉立刻交融,让她没有看到素陵澜此刻那分明带着不忍与悲哀的眼神。

  若能换她这一刻的喜极而泣,也许都是值得的。

  哪怕背后席卷而来的是更莫测的风雨。

  他只问过苏锦,你恨我吗。从来没有问过其他。

  现在他明白都不用问了。

  那日正好是中秋。

  素静澜设家宴,参加的人只有四人,素静澜,素陵澜,苏锦和竺璐屏。谢禾站在素陵澜身后,谢楼南站在素静澜旁边,那两人到现在还互相不服,谢禾看不起谢楼南武功不高只会用术法,谢楼南不屑谢禾傻练武功头脑简单,两人凑在一起就眉来眼去地过了无数招,直到素静澜看不下去了,叹口气道:“左右无事,你们也不必杵在这里,索性去认真比划一场罢。”

  “谢禾,点到为止。”素陵澜淡淡地嘱咐一句。

  “是,公子!”谢禾得意扬扬地应了。

  “什么意思?!”谢楼南委屈不服,瞪住素静澜。素静澜只好也笑着补充一句:“小楼,切莫伤人。”两人才互相“哼”了一声齐齐离开。

  四人都是不擅玩乐的人,只在月下静静饮酒品茶。

  他们临湖而坐,银色月光洒在清旷湖面一片清皎,忽然那银色华彩一变,宝蓝、流金、天青三色交融变幻,无限瑰丽。而在那幻彩中,一个身影自湖水中冲天而起,手中长剑舞出回雪流风,几不见人影,只见剑光雪亮夺目,在琉璃华彩的背景中看来极为璀璨。

  “是小楼与谢禾!”苏锦惊喜地叫了一声。她看得技痒,按捺不住道:“我也要去!”素陵澜浅笑点头。

  苏锦清啸一声加入谢禾,她内功修为自小走浑厚刚猛的路子,重剑在手,一舞,即是风气雷动,湖面水波激荡如潮,与谢禾的锋锐剑光搭配,更添气势煞是好看。

  她舞着剑,忍不住朗声边舞边长吟道: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

  莫把韶华轻唤了,封侯——

  多少英雄只废丘!”

  原本词意寂寥,但被她郎朗吟出,只觉疏狂不羁,潇洒之至。素陵澜唇边一直带笑看着她,也许这一刻的苏锦才是真正的苏锦,无关身世,不论翻覆,纵是顶着腥风血雨见惯阴谋算计一路踏尸步骸地走来,表面再隐忍低回,骨子里仍不失这般磊落清狂。

  这一晚,三人的目光都在苏锦身上,只含义不同,苏锦全无所觉,她只知道素陵澜微笑看她,由始至终。

  中秋的明月尚还未沉落,竺璐屏已经来到苏锦的房间:“我有话说。”

  “什么事?可是——”苏锦突然惶急,竺璐屏立刻打断:“不是,但我的话不能再这所宅子里说。”

  当两人来到离开素宅很远的一处四面开阔的无人可偷偷靠近的凉亭,竺璐屏才沉声道:“苏锦,听令!”随着她这句话,手中翻出一枚玉佩。

  玉佩莹润纯白,上面镌刻的是龙纹环抱的一个“膺”字,见此玉佩,苏锦猛然一惊,还未来得及想其他,人已经跪下叩拜。

  这是大膺皇帝的随身玉佩,也是义军中最高命令的令牌,尊为龙佩令。见此佩如皇帝亲临,必听令如遵圣旨。这样的玉佩曾经她在苏檀阳手里见过,但现在怎么到了竺璐屏手里?

  竺璐屏看着她,一向淡淡的神情陡然凌厉,一字字道:“这块玉佩在我手中,日夜如火灼,你若不来找我,我可以自欺欺人,当做你战死或者无能为力只得退避归隐,那么这个重负,我来背着,但是你还是来了,为了给素陵澜求药来,而且与他已是情根深种,那么我再也不能对自己、对黄泉幽冥那些冤魂交代,该你负担的责任我必须交接给你了。”

  苏锦依稀感知到一些冰冷的事实,却只觉漫无可依,也无可逃避,只能任由命运把她推到又一重真相前。龙佩在前,不得不跪,不得不从,“要我听何令?”苏锦轻声问。

  “我们需要素陵澜手中的兵符。”

  “谁需要?我们?我们是谁?”

  “司徒玦。在义军起事之前,苏檀阳就与司徒玦有过密约,若义军不幸兵败,你将是埋下的最后一记杀着。”

  “我不信。”苏锦猛地抬头。

  “那时候素陵澜已经与你有所接触,不过谁都不会知道以后事态的发展,苏檀阳与司徒玦早就有私下的盟约,于是他们埋下一个反间计的引子。其实之前多有蛛丝马迹,只是你全然不察,而世事阴差阳错,时至今日,义军多有败着,倒是这反间一计,竟实现得最为顺利。而今素陵澜为了你不惜兵谏赵烨,却给了我们最好的时机。”竺璐屏声音冷淡讽刺,看着苏锦的眼神却很怜悯。

  这番话苏锦每个字都听懂了,但连在一起却觉茫然,只觉心底一片彻骨冰凉,唯一真正明了的事实是——苏檀阳——原来他也一直在算计她,她也是他棋盘中的一颗棋子,还是埋得最深的一颗。所以诸多不合情理的容让,数次罔顾军纪的纵容,乃至瑾城城下败局已定时,他含笑受的她那一剑……她原来都只当是爱,是情,是自小一同的爱纵亲厚全心信任,如今思之,是否背后也有冰冷的权衡?素陵澜曾呵斥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不知道,留她在,也许是为了成这最后一件事呢。那一切,种种做派,也许只是为了把她这颗棋子埋得稳埋得深埋得她无法推脱无法逃避,都是为了今天尚存反戈一击的可能。

  苏锦突然很想找到素陵澜,对他说,饶是你如此善于算计人心,也没有算到这一层,你只当义军首领愚不可及,没想到他们早以与你最危险的敌人结为同盟。

  嘴唇咬破,一滴一滴滴下血来,她只不肯流泪,只觉得森寒的冷,冷得眼泪都冻住了,结成了心底厚厚的坚冰。

  竺璐屏不再言语,等着她慢慢平静,以为她会崩溃,以为她会愤怒,但是她并没有,她甚至没有哭,只沉默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开始继续发问:“司徒玦是义军的人?”

  “不是,他不是义军的人,但是他答允了条件,若最后是在义军的助力下夺得大统,他将还国号大膺,将乱葬岗的枯骨迁入皇陵,诛杀赵烨以报血仇。”

  “如何能保证?”

  “这枚玉佩在给他的时候,我已经下了毒。”竺璐屏说得轻描淡写。苏锦却听得忍不住冷冷扬起嘴角,这些手法,这些算计,这些心思,其实义军也罢赵烨也好,大家都一样。

  “你笑什么?”竺璐屏奇道。

  苏锦看着她,笑得咬破的嘴唇鲜血溅落,只问:“当年我带着素陵澜来找你求医,你何不趁机干脆杀了他?”

  “那时候他还不能死。虽然莫先生后来屡次责怪我不该以他一人之私,罔顾天下,但我一向敬重他,那时候无论如何也要留下素陵澜一条性命。我只承认我唯一的疏失是身为医者,还是低估了素陵澜,不信一个人能以那么破败溃朽的身体,还能翻覆天下至今,我也——不是不后悔。”竺璐屏说着,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苏锦,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声音清越得有些尖锐,“素陵澜不过是赵烨鹰犬,你与他厮混一处,那些泉下亡灵怎能闭上眼睛?”

  苏锦侧开头,不再言语。

  “龙佩令在此,你可听令?”竺璐屏沉着声音再问一遍。

  苏锦目光淡淡地看着她:“我可有不听令的选择吗?你既能通过一个玉佩就对司徒玦下了毒,而素陵澜已经吃了几天你给的药了。”

  “你倒也聪明,不过给素陵澜的药也不是毒药,是真正能拔出他体内织云锦的剧毒,只是那化解的药必须每日吞服,不然织云锦立刻反噬。”竺璐屏道。

  苏锦合了合眼睛,压下眼底的刺痛,睁开眼来目光更冷,唇边却扯出一抹笑意,声音不高但语音坚决:“我不能听令。”

  “你!”竺璐屏一惊,万没料到会被拒绝。

  “是,我不能听令。”苏锦一字一字地重复一遍。

  竺璐屏忍不住一掌打在苏锦脸上,声音凄厉:“你听得见黄泉之下那些冤鬼的哭声吗,那些都是你的亲人,你的族人,誓死追随你的人,你让他们泉下何安?”

   “也许你不会信,我听得到他们的哭声,每晚每晚我都听得到,可是我还听过很多活着的人的哭声。如果我的亲人、族人,追随我的人,只是为了大膺这个国号,只是为了苏姓的荣光,那么我选择让他们在黄泉之下继续哀哭,也不愿这世上再多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苏锦被打得唇边溢血,但仍是字字清晰。

  竺璐屏双手颤抖,目光中透出怨毒之意:“你不过是放不下与那姓素的一段私情,何必用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罔顾血海深仇,无视祖先家国,到头来一定不得好死被挫骨扬灰受万人践踏……”

  “竺姐姐,你就当我是借口罢,其实你何尝不懂兴亡都是百姓皆苦……至于不得好死么,从我执上兵刃那天起,就没有想过会得善终。而素陵澜他不是会被生死威胁的人,我如果因为顾忌他的生死应允盗兵符、起兵戈、开杀伐,那么是我看低看轻了他,我不会那么做。”苏锦说完后转身就走,无非是死罢了,若要受人胁迫地活,那不如一起爽快地死。

  竺璐屏突然怆烈地长笑:“原来我还不如司徒玦了解你,你以为你拒不听令浑不怕死就行了吗,告诉你,已经太晚了,司徒玦早就料到了,这枚玉佩送到我手里,密函上第一句话就是,如不听令……”

  苏锦心头一跳,猛然看住竺璐屏快意痛恨失望凄怆交织一起的眼神,突然意识到她为何在今天深夜将自己约到离开素宅的远处?分明是想调开她!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心念及此,她立刻提气纵身,向着素宅疾奔。

  远远就见冲天火光,惊得她腿上一软,忙狠提一口真气奔入,到了大门处即被浓烟逼得一窒,眼见无法进入,立刻绕到西厢处跃上墙头就往下面的火海扑去,幸而西厢有湖,所以火势看起来惊人,倒实际烧得不厉害。

  她跃下时候被火苗燎了些发丝,脸颊也有些发痛,脚步不停就往素陵澜的房间疾冲,突然被一个人握住双肩,却力气不够被她带得几乎摔倒,一看正是素陵澜。他神情平静,立刻对她说道:“阿锦,别怕,我没事。”

  苏锦一把紧紧将他抱住:“我带你出去。”

  “不妨,龙隐司的人在,火势很快就被扑灭。”素陵澜也伸手抱着她,发觉怀中的人从未如此用力地抱他,且还在微微颤抖。

  “阿锦,怎么了?不怕,这场火势不算什么……”素陵澜安抚地抚摩她的头发,拿开手时发现手中一把被灼断的发丝,不由叹口气,“以后不可如此莽撞。”

  “谢禾怎么没在你身边?”苏锦声音里有些恼怒。

  “谁说我不在?是公子要留在这里等你,怕你回来找不到会着急。”旁边传来一个更恼怒的声音。

  苏锦给他一个抱歉的眼神,不太自然地从素陵澜的怀里出来,突然想到一个关键:“兵符,兵符在哪里?”

  “怎么了?兵符交给大哥了,他人在大营,应该无事——”素陵澜话未说完,苏锦就断然道:“放火是调虎离山,他们的真正目标是兵符,谢禾,你在这里不要离开,我去大营,你不要着急,我一定守住兵符不让他们得手!”说完便疾奔而出。

  望着她的背影,素陵澜牵出一抹笑,问谢禾:“是不是有几分当年在战场上的英气了?”

  “她拒绝了龙佩令——”谢禾有些感慨有些讶异,“公子,这一局你又赌赢了?”

  素陵澜摇头:“不,这一局我没有赌,那些人不过是做困兽之斗,只消釜底抽薪即可,何须与他们对局。我只是让这次的事件为我下一局的胜算多加些筹码。”他想一想,沉吟道,“再过个两三日,陛下也该到了……扑灭这场大火,就该做接驾的准备了。”想到这节,素陵澜眉间郁色更重,被这烟熏火燎的终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咳起来就难以止歇,锥心的剧痛突如其来生生刺入四肢百骸,他站立不稳,一口殷殷鲜血已呕出口来。

  竺璐屏自那日起再也没有回过素宅,她的话并非虚言,不能继续服食她的解药,织云锦的反噬尤胜从骨髓里拔毒时的剧痛。

  连素陵澜自己都开始担忧这最后一个计划不要是太托大了,如果他熬不到赵烨亲临,那岂不前功尽弃?虽然算来也就这两三日,但从未觉得时辰如此难熬,白天漫长,夜晚更长,那硬生生钻入刺入每一根经脉仿若敲骨吸髓的痛无休无止每时每刻,凌迟之苦,恐也不过如此。苏锦一直陪在他身边,她没有再哭过,异常平和冷静,她照顾他,服侍他,握着他的手,目光依依却从不流泪,眼中可见不忍却没有恐惧。

  他知她心中存了死志,才有这般平静,想来这世间诸多丑陋算计阴暗交易,确也无甚可恋,可是,这得来不易的太平,他还是盼她能多看两眼,多过几日。

  当赵烨前呼后拥步入素宅时,本来就不太好看的面色就越发阴沉,龙隐司的人在素陵澜的门外乌压压地跪了一院子。

  赵烨走过去抬脚便踢:“平时不是威风得很么,这么多人竟然看不住一个院子,竟还能够走水起火?朕不知养了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素静澜也不敢多言,只默默跪下接驾。

  素陵澜已经在剧痛中昏沉,此时听得皇上驾到挣扎着清醒了几分,正在谢禾的扶持下要起身接驾,赵烨忙上前按住他肩膀:“快快躺好。”

  赵烨这次来,本来心中着实有点怒气,素陵澜屯兵不返,这几乎可说是明摆着得欺君造反,换了旁人,他早把那人的头砍了十遍八遍了,但听着顾风玄的奏报,听闻他身在江南不忘京城筹谋,病势沉重仍在为他谋划,想到他这么久没回京,该吃的药算来已断了很久,心里也自乱了,生气归生气,终究还是微服快马前来。一路上只是心慌,怕就再也见不着了。同来的高公公小心地宽慰说:“既然素统领摆下这么大阵仗请陛下您去,他没见到您又怎么敢死呢!”赵烨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心中更是有气,当下喝令停了御驾,不走了!在扬州很是歌舞升平一夜,但第二天天色不亮就还是继续黑着脸催促大家玩命赶路,令同行的顾风玄啼笑皆非。

  “素卿。”赵烨唤他一句,见他憔悴不堪气色惨淡,就这么躺着,额头上的冷汗也一层层密密地沁出来,心里极之难受,按住他的手,不知从何说起。

  谢禾守礼退到屋外,素陵澜抬眸看着赵烨,苍白得血色全无的唇边却牵出笑意:“陛下,您来了。”

  “你要见我,又何须如此!”赵烨本不是宽纵的人,被触了逆鳞,余怒尚存。

  素陵澜却只是勉力抬手,手中是龙隐司的令牌,缓缓道:“臣一生的荣光都是陛下给的,现在……臣,还给陛下。”

  赵烨闻言心底哀恸,一把连同令牌一起握住他的手:“朕给你的,从来不用还!”然后示意身旁的太监总管高公公拿药来,亲自喂给素陵澜服下,温言道:“你歇一歇,朕一直在这里,你有什么话,都跟朕说。”

  素陵澜服了药,穿心透骨的剧痛渐渐缓了一些,但眼前却甚是模糊,仿佛云蒸雾蔚,他心下明白,织云锦到了最后,就是眼前出现万丈云霞目不能视,看来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陛下,司徒珏可处置妥当了?”素陵澜低声问。

  “收到你的奏报,顾卿这事办得很干净,现在天牢里按你说的安排了与他身量差不多的人替换关押。这段时日以这个假司徒玦做引子,钓出了不少同党,还不算你江南的这一笔。”赵烨感喟,“素卿,若非你坚持,朕念你的情面,恐也能留他一命。”

  素陵澜对帝王心术何等了解,心底早已是一片冰凉,唇边依然带着极淡的笑意,不褪,只道:“司徒玦这个人,在臣死了后,本就不可留,况且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连臣也在当诛九族之列……”

  “朕没有把你当过司徒家的孩子,朕只当你是朕的弟弟,亲弟弟!”赵烨声音恳切,甚至略带一丝颤抖。

  素陵澜回道:“有陛下这句话,臣死不足惜。”

  赵烨握着他的手,见他双目光华尽失,倒分不清自己是几分做戏几分真情,有一句话不当面问他终心中不快:“朕既视你为幼弟,你这次大费周章让朕亲赴江南,到底所为何事?”

  素陵澜道:“请陛下亲下江南,也是有心请陛下亲眼看一看而今天下初定的太平世道,恳请陛下昭示天威之后恩赦天下,庇佑万民。”

  “你的意思是让朕莫追穷寇?”赵烨双眼微眯。

  “能称之为寇的,臣已为陛下除尽,现下斗胆恳请陛下以安抚为重。”素陵澜说了这些话已压抑不住地神困力乏,又是一阵低咳,边咳边说道:“陛下,恕臣失仪……”

  赵烨伸手在他背上安抚地轻拍,叹了口气,道:“还是小时候好,那时候你不与朕客气、生分。”他话锋一转,抛出一句:“说话也不与朕兜圈子。”

  素陵澜一怔,咳得越发急了,喘着气说不出话来。赵烨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淡然道:“从来朕的意图不用明说你就能去办得妥当,你的心思朕又怎么会不明白?费这么大力气,是为了那个姓苏的女人吧?起码她是最主要得原因,可对?”

  素陵澜合目点头:“是。”

  “她是前朝余孽,又是流寇匪首,你要保她?”赵烨不自觉地手重了一些,素陵澜头昏眼花差点没呕出一口血,仍是不放松地应道:“是。”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不一样。”

  “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就——”

  “能为陛下做的,臣都为陛下做了……臣只这一桩心事放不下。”

  “你不怕朕事后反悔?”

  “陛下说了,给了臣的,都不用还。”

  赵烨一时有点气急,勉强忍耐,冷淡地问:“她有何可恕?”

  “瑾城之下她主动诛杀匪首苏檀阳带兵投诚,落雁谷诛杀叛军、前日剿灭乱党保护兵符,都立下军功。”素陵澜一一历数。

  “还不都是你的算计安排!你手握重兵诸多筹谋,迫得朕不得不答允你,那好,你既然这么看重,让她给你活殉吧。”赵烨按捺不住,拂袖起身。

  “陛下!”素陵澜煎熬不过,那口血终于还是撑不住呕了出来,唬得高公公赶紧上前来请赵烨略避以免沾染血腥污秽,又给素陵澜揉胸拍背,半晌才缓过来。

  赵烨叹口气,又坐回去,看着他,慢慢地道:“你又何必这个样子,从小你的请求朕有什么没有准的?不就是一个女人么,你立了心思要保,管她是什么余孽匪首,朕都依你。朕跟你保证,不仅不会治她的罪,还会让她一生尽享荣华富贵。”侧头道:“宣素家的老大和这个姓苏的女人,朕要封官!赐婚!”

  苏锦只觉如在梦中,耳边太监高公公拖长了的声音在念什么?赵烨满面笑容在说什么?为何都仿佛是无声的,她只能看到素陵澜深黑双目黯然无光,对她,轻轻摇头。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哭,不要闹,不要轻动,他不知,她所有的顺从其实都是只为——不要辜负。

  只是为了到如今才明白的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只是为了那一日他静静地说,太平盛世,我若不能看了,还请阿锦代我看着。

  不负。

  若能让你安心,若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可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只这一道圣旨,重如玄铁,赐封素静澜为江南盐道使,可以想见今后的泼天富贵,而她,是他的新妇。

  这,也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因皇上赐婚,且明言要看着他们成婚,所以婚礼马不停蹄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幸而素家乃江南豪族世家,财势宏大,办起事来毫不费力,当天即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顾风玄觑了个空跑去素陵澜身边,细细打量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顾,”素陵澜淡淡地道,“这次来见我没有带酒么?”

  “你现在还能喝酒?”顾风玄奇道。

  “到现在就没有什么不能喝了。”

  “那等会儿自有喜酒让你——”顾风玄本想说句玩笑话,说了半句就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掌嘴,掌嘴。”

  素陵澜点点头:“没想到竟还能喝得上阿锦的喜酒。”

  顾风玄叹息:“你还是把皇上给惹怒了?”

  “他这样我反而放心,不然这口怨气不出,以后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素陵澜牵牵嘴角。

  顾风玄想一想,道:“也对。但他这一刀子也扎得太狠了。”

  素陵澜沉默了一会儿,叮嘱道:“你要帮我看着点阿锦,至少在皇上面前,不要出什么岔子。”

  “好。你放心。”顾风玄保证。

  素陵澜想一想,又道:“小顾,保重。”

  顾风玄一愣,拍拍他的手:“不用这么快赶我走,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皇上那里呢?”

  “自有人侍候,况且,这次回京,我就要辞官了。”顾风玄笑如春风。

  “为何?”素陵澜倒是有些吃惊,“莫非是,我的事,让你冷了心?”

  “也算也不算。更主要的是,现今的时势,皇上也许需要的是另一种臣属了。这些年来,你掌管龙隐司,我身在刑部,干的都是杀人作孽的事,手上血腥太重,这样的臣工,如何能久留?”顾风玄悠悠地说。

  素陵澜一笑:“小顾你是聪明人。”

  顾风玄见素陵澜面色又是一阵白得发蓝,虽然他极力隐忍仍然全身微微颤抖,不由心底酸涩,扭头却见窗前映着一个娉婷身影,起身去看到是已被珠花妆扮的苏锦。

  “苏姑娘,这珠花是谁选的,好不庸俗,待我去帮你挑两支。”顾风玄一笑,便是春风十里。苏锦知他在暗示自己此时不宜乱跑,更不宜来见素陵澜,但仍是坚持地站住:“我想见他。”

  顾风玄看着她,终于叹口气压低了声音:“他现在不太好,静静看一会儿就走吧,不然对他也不是好事。”

  苏锦点头,走进去,在他床榻边跪坐,面颊贴在他枯瘦寒白的手上。

  素陵澜一颤,低低唤了一句:“阿锦。”

  “你放心,我一会儿就走。让我靠一会儿。”苏锦声音平静,没有眼泪,满心凄清酸楚恋恋不甘,半点不敢流露。

  不可哀哭。

  不可惊惧。

  不可落泪诉说一己之情怀。

  却听得素陵澜依然是那样低低地说:“阿锦,我并不愿你这么委屈。”

  按说被人知道的委屈就不算委屈,可被人说破的委屈却最惹人眼泪,况且是被所爱的人拆穿伪装。

  苏锦喉咙堵上硬块,不敢言声,只是摇头,却不知素陵澜已然看不见。

  素陵澜慢慢地道:“我说过护你周全,也说过给你自由,这一桩皇上的赐婚,我知你不愿,当日在皇上面前只做权宜,我会得安排,不让你一世委屈。”

  “不,没有委屈。能待在素家,我已偿心愿。”苏锦忍下泪水,只是含笑,说道,“还记得从瑾城回来时候,你每天在我跟前自说自话,说你和大公子在这园子里如何淘气,种了什么树,爬了什么山,在什么地方埋了宝藏……那些,我都想去看看。”

  “原来那时候你都听着啊。”素陵澜亦笑。

  “嗯,所以,我想要留在这园子里,而我跟了大公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哪天我想要去外面看看了,大公子想来也不会阻拦我,对不对?”苏锦依然把面颊贴在他的手上,轻声说。

  “大哥会善待你。”素陵澜只说得出这句。

  苏锦下颌抵着他的手背:“那你不要觉得我委屈。我不会委屈自己,你放心。”

  “阿锦,”素陵澜轻轻触摸她的面颊,“谢谢你。”

  待得素静澜和苏锦大婚之时,赵烨特意让人在自己旁边为素陵澜置了座椅,以示圣眷优隆。

  素陵澜这时候又觉得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了也不算坏事。

  至少,不用清楚分明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幕。只耳边喧嚣喜乐铺天盖地,在一阵阵绵延的晕眩中,忽而极近忽而极远,如澎湃的潮水起落。

  婚礼开始之前,素静澜与苏锦先到赵烨跟前行礼,这时候妆容已定,人人都在赞叹新娘艳色逼人。苏锦从未做过浓艳妆扮,今日刻意描红点翠,竟丽色炫目。

  顾风玄不由喃喃感慨一句:“竟然这么美。”

  素陵澜微笑:“容色锦绣,人如其名。”

  “你能看见了?“顾风玄小声问。

  “我从第一次看见她时就知道。”素陵澜声音温柔。

  眼前的雾霭重重越发深浓,云锦烟霞柳絮如烟,耳边的人声乐声也渐渐渺远,心中却异常清明,平生点滴,全纷至沓来映上心头,滔天的血,刻骨的恨,深重的孽,蚀骨的冷,微薄的暖,母亲的轻唤,父亲的威仪,大哥提着灯在前面走的背影,红舸拂过他眼前的红袖,谢禾宁可掷剑也要守在他身旁的坚执,顾风玄于危局中对他说你放心还有我在这里。还有,阿锦,阿锦……杯酒之盟,关外之约,她重剑在手激起千堆雪,天真热烈神情执著,面颊贴在他手上温柔和暖,抬头吻他时带着彷徨小心笨拙,她抱住他说——这一次,我不走……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悠悠的一声:“夫妻对拜——”恍惚记起奔赴落雁谷途中,与她无意住进民居的新房,大红喜字灼人眼目,而她羞涩低头环顾左右……

  俱往矣。

  此生山重水复,等不到柳暗花明,自来不信轮回之说,此时却盼还有来生可许,愿来生,不涉兵戈,生在太平年间,相逢未仇之时,青梅竹马,柴米夫妻,花好月圆。

  当夜,赵烨令人将人事不省的素陵澜抱上御驾马车,立时启程回京。

  七天之后,京城传来大烨第一权臣龙隐司统领素陵澜辞世的消息,皇帝哀痛欲绝,破例将其骸骨葬入皇陵,举行国葬,并不顾重臣劝阻亲手扶灵,下旨全国举哀,大赦天下,可说是极尽哀荣。

  江南素家上下缟素,素家大公子携新妇着重孝,遥叩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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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如此多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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