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苏锦第一次看到素陵澜在龙隐司的密探进来后,站起身来示意:“报。”
昨晚骊山行宫被围,陷落火海,禁卫军死伤无算,但目前宫里的隐组还没有探得皇上的任何消息,吉凶难料。
素陵澜闻言身子一晃,立刻扶着书案站住,深深吸了口气抬头面色虽白如霜雪,但目光凌厉如刀,缓缓开口道:“即刻率军出发,回京城,限令隐组的人一个时辰之类必须探得皇上的确切消息……若是连这都办不到,也不必领罚,只不必来见我了。”
刚刚踏进屋来的素静澜也听清了如今情势,疾步上前扶住素陵澜的手臂:“我与你一同去。”
“大哥,你留在江南,若是骊山行宫都能被一把火烧了,那京城的局势无论皇上是否无恙都极之凶险,小顾他们撑不了多久……所以一则我不愿大哥涉险,二则江南不可乱,三则此事变数太多我并无把握还会横生什么枝节,大哥暂且按兵不动,为我定定心。”素陵澜低声说道。
素静澜沉默片刻,应道:“也好。”
素陵澜点点头,执了兵符欲往外去,却不禁停步,看向苏锦。
苏锦上前,道:“我与你一同去。”
素陵澜深黑眼瞳有一瞬间隐去寒芒,恍惚竟有几分释然的温柔。
不出半个时辰,大军整肃,即刻拔营。
一路风驰电掣直奔京城。
马车里只有三人,素陵澜,谢禾,苏锦。密报一封一封地由谢禾亲手呈给素陵澜,但显然一直没有等到他却最关切的那一桩,西越倒是传来了消息——西越大皇子阿迦兰秘密入境。
来的是大皇子阿迦兰。素陵澜牵出一丝冷笑,对谢禾道:“将隼组的人传递回来的东西都备好,就快有用了。”
宫中依然没有最紧要的那道消息传来。
但从一道接一道的密报来看,整个京城可说是暗潮汹涌乱成一团。
素陵澜心中千头万绪,却总觉得其中关窍没有想透,第一次有种事情发展超过预想难以掌握的无力与无奈,不由越想越是心生烦躁,刚谢禾劝他喝下的半盅药还存在胃里,哪禁得住这么思虑烦乱,忍了再忍,还是都呕了出来,牵扯得咳喘了半晌,却因他眉间戾气郁色深重,连谢禾都不敢上前。
苏锦叹口气,倒了杯茶,走过去,放在他手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素陵澜看了她一眼,终于徐徐饮了半杯茶,面色稍缓。
苏锦轻声问:“还是没有赵烨的消息?”
素陵澜点点头。
“赵烨现下没有消息,司徒玦也没有进一步明显的动作,那看来还是赵烨活着的可能性大些。”苏锦想想道。
素陵澜颔首,没有说话。
苏锦接着道:“赵烨活着,你却得不到任何消息,那无非要么他被司徒玦秘密所擒,要么他有意识地行踪隐秘,这二者的关键都在于他们都在猜——”
素陵澜牵牵嘴角,茶杯在手中转动。
“他们都在猜你的心思。”苏锦看着素陵澜握着茶杯虽则修长但苍白得如同鬼魅的手——他并不精武功,但他的手似乎一直在扼住无数人的咽喉——“若是前者,司徒玦尚不敢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因为他不确定赵烨在你心中是否有足够的分量,能以之挟制你,若是后者,赵烨是忌惮你身份微妙难以揣测你的心思,所以避开了自己一手组建的龙隐司的耳目。”
素陵澜唇边浮起一丝清淡笑意,忽伸手轻轻抚过苏锦飞扬秀长的眉,拉她在身边坐下:温言道“我以前曾说过,苏姑娘,你说的话,我虽则不信,可我爱听。”
苏锦一怔,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在这关头突做此言。
素陵澜吁了口气,依然带着那丝清淡笑意,开口道:“阿锦还是天真,真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有决定乾坤的能耐,真以为局势如此还能凭我一念之差力挽狂澜?司徒玦隐忍蛰伏二十余年,既敢明刀明枪行逼宫弑君,那怎会没有布好有绝对把握的局对付我?而赵烨既敢建龙隐司,既敢予我重权,为人君者,岂会不备好剑鞘,怎会真正容得我肆意行事。”
苏锦听得素陵澜字字清明,心里彷佛一空又彷佛一沉,脱口问道:“那你此去究竟是为何?”
素陵澜简单地说:“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锦沉默许久,抬眸看着他道:“也许在你心里,每个人都是棋子,纵你对司徒玦痛恨入骨,但若真的局势大乱不可收拾,你尽其所能让司徒玦登上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素陵澜沉默。
“我并没有说错,你心里,毕竟还是念着这天下的。”苏锦微微苦笑,“而你,确实也是谁都不肯信的。你劝阻大公子与你一同回京城,除了那说得出口的理由,其实你心里更多的是忌惮,大公子不是寻常豪门商贾,他在京城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虽然全部交付你安排,但你心里还是不放心,你把他留在江南,更多的原因是你不愿身边再多一股可能生变的势力,你如此心急如焚地回京,并不是因为顾风玄他们稳不住局面,而是你根本在做如果他们都是司徒玦同党的准备,对不对?”
素陵澜没有否认,目光冷诮,只道:“纵我这般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但我依然不能明白司徒玦的同谋到底是谁,所以在对司徒玦谋反之意数年不察之后,继而对他的同党一无所知——”话音未落,已收到紧急军报,前方落雁谷,遭遇伏兵,不仅前锋几全数阵亡,龙隐司瞬间折损七名高手。
素陵澜蹙眉,一边细问详情,一边劈手打开落雁谷的堪舆图,静看片刻后逐一下令布阵迎敌。
东,龙降。
西,云策。
南,定军。
北,沉焰。
他动用了最为悍狠霸道的阵法,心知对方能伏兵于龙隐司全无所察,然后暴起发难剿灭他麾下精锐,那已是平生所遇最凶险的敌人。
那,到底是司徒玦的必杀,还是赵烨的断腕?
或者是谁都不重要,他只知道这一役,决不能败。
素陵澜拂开堪舆图,对谢禾道:“停车。”然后道:“牵马来。”
谢禾欲劝阻——以素陵澜现下的情形,如何能骑马——但被素陵澜森冷的眼神堵得不敢多言。
纯黑神俊的烈马仰天长嘶,素陵澜执着缰绳,却发觉自己连上马都勉强,喉间的咸腥苦涩又变得浓烈,眼前亦是昏黑。这时苏锦上前,声音冷静:“带上我。”然后不落痕迹地扶他上马,自己与他共乘一骑,暗中扶持。
素陵澜压下血腥却压不下咳嗽,低咳着道:“多谢。”
苏锦摇摇头,只觉他的气息冰冷彻骨,触手更是瘦骨支离,此去还不知如何凶险,不由又想叹气了。
直奔落雁谷的路上,前方的军报一道比一道急。
龙降阵破。
云策阵破。
定军阵破。
转眼之间,东西南三边阵法皆破,估计北边的沉焰也不过是勉力支撑。
素陵澜面上也不见动容,只将烈马加了一刺。苏锦听着他一路都在低低咳嗽,亦可感觉他气息凌乱,一时心中竟生出莫名念头,盼望这条烽火硝烟滚滚尘嚣的长路,永不抵达前方的交锋战场,只要这么飞奔驰骋就好,纵万分辛苦,总好过去到尽头。
渐渐的落雁谷近了,但军报一道道传来都是噩耗,素陵澜低咳了几声,突然勒马,神骏烈马奋蹄长嘶,苏锦急忙扶住素陵澜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急问:“怎么了?”
素陵澜喘了口气,沉声道:“落雁谷是个深谷,如此情势,我们盲目赶去无疑只会盲目断送了性命,绝没有半点胜算。”他目光陈冷看向谢禾:“传令下去,趁现在北边的还未破阵,变攻为守,撤军!其余人等,令随军副将安排扎营,不可盲动。”
谢禾领命去了,苏锦想一想,心中暗自佩服素陵澜在这般心急如焚的情形下仍能隐忍按捺决策果断,轻声道:“虽然现在帝都形势危急难测,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轻率,保存实力是最重要的。”
素陵澜点点头,想要说什么,但突然按住胸口开不得口,只是压抑地低咳不止,苏锦连忙小心地扶他下马,他素来不愿人前示弱,立刻也放下来按在胸口的手,极力忍住咳嗽,坐在临时设置的帅案前,蹙眉听一拨一拨的副将和龙隐司的人前来传递军报和请他定夺下令。
好在就如素陵澜所说,北方的沉焰阵未破,靠着它变为守势,撤军的损失还不算太大,只是东、西、南三方破阵确是死伤无算
朝廷大军自从跟随素陵澜出征,向来顺风顺水,不要说大的伤亡,就连较为惨烈的仗都没有打过,这次遇挫可算是最大的打击,一个个满面尘灰血迹地阵列于前,还带着愤懑不甘的杀气和被打懵了的茫然,像是全然不明白这一年多踏平了十万流寇百战百胜的自己怎么会如此狼狈地依仗阵势败逃。素陵澜也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淡淡地扫过每个人,一言不发。慢慢地,所有人都觉得后背有点发凉,这才个个神情复杂,有担忧一向严苛的素陵澜责罚,有恐惧此次遭遇的强敌,有遭受重创的不甘,有痛失战友兄弟的悲痛……
素陵澜只道:“先锋营领兵的人是谁?”
一人上前,并不敢多说,一言不发地跪下。
不料素陵澜只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回事?”
“在落雁谷中了埋伏,遭遇的似不是普通流寇贼匪,他们以逸待劳,且身手远胜我等,其中一部分是西越蛮兵,彪悍异常,而另一部分多使刀剑,倒像是……”
“是什么?”
“倒像是江湖高手一般。”那人硬着头皮把这句话说出来。
略为熟悉素陵澜的人都知道,他虽然自是刻薄寡情手段阴狠绝不容情的人,但他却是对江湖中人多少会留点余地,不至于斩尽杀绝,甚至包.括当年抓获了莫云栖,虽然素陵澜定是有别的考虑和计划,但毕竟最后放了他。这些事在军中虽无人敢议论,但大家心存疑惑倒是由来已久。
有这个背景在,眼下他指认遭遇的强敌都是江湖人,又知道素陵澜是个多心多疑的人,只恐他听得不悦那一刀砍头还算好的,不然龙隐司的各种酷刑哪一样不让人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不由声音也低了下去,说话也不大爽利。
素陵澜听了,眉头确实皱得更紧,但并没有再责罚他们,只是疲倦地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苏锦静静站在他的身边。
素陵澜沉默片刻,在大军驻扎沉静的忙碌中,他转过头来,看着苏锦问:“什么是江湖?”
苏锦静了静,答道:“我虽然有快意恩仇的理想,但是并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我不知道真实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什么是江湖人?”素陵澜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接着问出一句。
苏锦依然认真地回答道:“我身边没有真正的江湖人,也许莫先生算半个。”
素陵澜轻声重复了一遍:“莫云栖。”目光中流露一丝少有的惘然,唇边勾起一丝冷峭的笑意,冷冷道:“我只认识一个江湖人,她就是我的母亲。不过我何尝不明白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像她那样,所以,她也在这世上活不下去,发疯死了。”
苏锦在他冰冷的声音里听出一份噬血的阴狠,不觉心里一沉。
素陵澜慢慢站起身,负手看向前方,
是夜大军潜伏,龙隐司的人迅速清理出道旁民居供素陵澜暂时歇息。
那一家看来颇为殷实,青瓦飞檐,深进大院,屋里的一干人等自然早被清理出去,苏锦陪着素陵澜进了西厢最安全最齐整的房间,意外地发现这家人刚办过喜事,他们进的竟然是还留着浓浓喜气的新房。屋子里鸳鸯戏水的剪纸还在,正红喜字也依然鲜艳,床榻之上更是堆叠着红艳艳的大红喜被。于是当周遭人等退下,连谢禾都领命而出,房中只剩下她和素陵澜两人时,她突然觉出几分不自在,正在想找个什么借口也退出去,转头却见素陵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光彩灿灿的喜字,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注意到苏锦的不安,素陵澜蹙眉问:“有什么不妥么?”
苏锦呐呐地开口:“龙隐司怎么选这么个房间……”耳边却听得素陵澜淡淡地笑了:“原来阿锦也有小儿女之态。”
被他说穿了心事,苏锦一急,开口反驳:“才不是——”她想说的是,她也是曾经征战沙场与军营男儿餐风露宿的人,哪里都去得何尝扭捏过,全没想,为何现在却觉得尴尬呢,说到底,还是因为身边的人不同罢。她心思转到此节,口中的话说不下去,面上已浮起绯红,更是困窘。
素陵澜按住她的手,温言道:“我明白。”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有深重的沉郁倦意,口中却说的是很温柔的话——他看着窗棂上红得热烈的喜字,低低说道:“我倒是感激这个安排,若非现下的情势,连我都想骗骗自己了。”
苏锦吁出一口气,前路苍茫的担忧立时压倒了尴尬,掐算了时间说道:“你先歇一会儿吧,明日恐有苦战。”
素陵澜摇头:“阿锦,还得累你奔波,再过半个时辰,你陪我去赴一个约。”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谢禾回来,跪拜素陵澜身前恭肃回话。
“西越来的是谁?”素陵澜问。
“西越大皇子,阿迦兰。”
“可确定?”
“确定。”谢禾点头。
闻言素陵澜似乎略松了口气,“把那件东西给他了?”
“是。”谢禾应道,“阿迦兰十分恼恨屏退左右勃然大怒。”
“那就说明他被打中了七寸,我订的约,他不敢不来。”素陵澜冷笑,站起身,“阿锦,你陪我来。”
“公子?”谢禾不放心地追上一步。
“你留下,不要让人知道我离开了军营,如果一个小时后我没有回来,那么你切勿迟疑,按我跟你说的行事,不得有违不许莽撞。”素陵澜看着谢禾,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严厉,尤其是最后那句少有出口的命令,听得谢禾立刻扑通再度跪下。
素陵澜不再管他,转身就走。
谢禾只来得及对苏锦做了一个表示重托的手势。
苏锦心知此去必定是凶险,忍不住心中疑惑,压低声音问:“你身边就带我一人,去暗自约见敌军主帅之一?”
素陵澜颔首。
“你确定我就能护你周全?”苏锦问。
“嗯。”原以为素陵澜会解说理由,不料他只是这么简单笃定地回应。
苏锦不由苦笑,为避免惊动他人,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乘马车,不过看得出自来位极人臣养尊处优的素统领对步行赶路很不在行,走不多远即喘息渐急,她只得挽住他手臂,道:“承蒙委以重任,但求幸不辱命,素统领就指个方向,我用轻功带你过去。”
素陵澜也不拒绝,依然是简单地回答:“好。东边。”
到了一处隐蔽凉亭,远远可见阿迦兰已经到了,周遭侍从林立,但都退得很远,素陵澜冷冷一笑,看来龙隐司在西越的功夫没有白做,拿到的东西果然让阿迦兰甚是忌惮。
“好了,我自己走过去。”素陵澜拍拍苏锦的手,赞了一句,“阿锦身为女子,但内力修为可让诸多须眉汗颜。”
一路赶来依然呼吸停匀的苏锦咬咬嘴唇没有说话,其实心里想的是——那是因为你身为男子但分量也过分轻飘了吧……当然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眼前对方严阵以待,她也不敢轻敌马虎,暗暗扣紧兵刃紧紧跟在素陵澜身边。
阿迦兰似乎没料到素陵澜这么闲庭信步地只带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就施施然地来了,眉心一跳面色已很不好看,再看他神情倨傲,丝毫没把他这个堂堂西越皇族放在眼中的样子,心中更怒,只多有顾忌,不敢发作。
“那笔交易,殿下考虑得怎样?”素陵澜根本不与他寒暄,直接就问。
阿迦兰秀美眼中射出毒辣的光:“若你认为单凭这点威胁手段就能迫使本王退兵,那也太小看人了。”
“素某怎么看你那可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越你那个皇帝老子会怎么看你这个大儿子。”素陵澜牵牵嘴角。
“你以为他会信?”阿迦兰道,“夺嫡之争,这种挑拨手段以为还见得少么?”
“信?”素陵澜像听到个笑话,低咳两声,唇边冷诮的笑意更浓,“殿下若还在考虑你们那老皇帝信不信你这回事,未免太可笑太天真。你真当你爹这几十年的皇帝是白做的么?”
“你什么意思?”阿迦兰眼神一炙。
“连我身在大烨都知道殿下你的司马昭之心,你以为西虞帝就真的被你蒙在鼓里?他不过是还没有找到机会收拾你罢了。我这次去送给他的,就是这么一个他一直在等的机会,你要知道龙隐司能给你出示一个你有不轨之心的铁证,那就能给你爹出示一百个!你身在千里之外百口莫辩,勾结敌国谋反可是凌迟死罪,你母妃势力再大也保不了你!就算你能千里奔袭,现在仓促起事也还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素陵澜声音低哑,中气不足,暗夜听来如同幽魅,每一句听在阿迦兰的耳中都如何大冬天的冰水,让他后背一阵阵发寒。
素陵澜还不放过他,最后补一句:“说是素某与你谈这场交易,那是素某客气,殿下应当明白你没有与我谈条件的本钱。”
阿迦兰手中的弯刀雪亮地出了鞘,同时,苏锦手中长剑寒光如水,锋锐剑气封住弯刀迫人的狂暴。
素陵澜被兵戈杀气激到,一阵低咳不止,一声声空洞沙哑。
阿迦兰心中恨极,看一眼自己布下的兵丁,盯着眼前两人道:“素统领当真托大了,孤身入虎穴,本王现下只要一挥手就能立刻让你血溅当场曝尸荒野,或者把你这个大烨第一权臣变成本王手里的筹码,倒是可以好好与大烨皇帝谈谈条件。”
素陵澜咳得声音越发沙哑倦怠,却低声笑了:“素某苟延残喘之躯何足惜,你纵能以我为质,吾皇恐没有千金市骨的手笔。但如若一个时辰后,我没能无恙回去,西越即将发生的一切可就不可挽回了。”他静一静,吸口气道:“殿下,素某奉劝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时间还很充裕,西虞帝虽然老迈但并不昏庸,费时费力的旁骛太多于你无益,还请殿下好自为之。”
阿迦兰紧紧盯着素陵澜,传说中掌管大烨最大暗黑势力的龙隐司统领确实形容枯槁,但他说的话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错了,错得很远……自己也确实是真的,别无选择。手中的弯刀刀柄似变成烙铁,炙得生痛,但他毕竟是西越皇子,再恨再气再痛,该做的杀伐决断也不可迟疑,当下,一咬牙,断然道:“我撤军。”
素陵澜目的达成也不见动容,只是略微颔首。
“但我如何信任你?”阿迦兰的目光如若淬毒。
“你只能信任我。”素陵澜神冷淡慢再不愿多说。
阿迦兰原本俊美妖异的面孔扭曲出狰狞的线条,猛地将弯刀掷入刀鞘,恨恨地发出一串诡谲号令,转身撤走,走了几步终究气愤难平转身举起手中佩刀,咬破手指滴血于上,向着素陵澜的方向做了一个诡异的手势,然后绝尘而去。
“那是何意?”苏锦收了剑,忍不住问。
“那是西越对敌人最恶毒的诅咒。”素陵澜淡淡地道。
苏锦闻言眼神一冷,袖中暗器就想出手,素陵澜喝止:“不必同他计较,阿迦兰如此沉不住气,西越将国无宁日。” 想来还真是人以群分,多年蛰伏只为夺权的司徒玦勾结上的果然是同样一心痴迷皇权不择手段的阿迦兰,若来的是刚猛率真的二皇子,倒不大可能如此顺利地赶得走。
“走,我们回去。”素陵澜面上倦容更甚,苏锦伸手相扶,他竟也没有拒绝。
“原来你的势力已经安插到西越的权力核心了。”归程中,苏锦不由感慨一句。
素陵澜只道:“我不善用兵,只能在旁门左道上多下功夫了。”
“用兵者调遣的是兵马,你算计的是人心。”苏锦道。
“终归是你们有所不为的卑鄙手段。”素陵澜疲倦地一笑。
“不,胜为王,败为寇。”苏锦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听她而今如是说,素陵澜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渺远,缓缓道:“胜败也看如何分说,只是人人都得选择一条路走,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走光明磊落的路,也就回不了头了。”
这个问题牵扯出来的回忆过于惨烈,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军营,见谢禾神色很是怪异。
“发生何事?”素陵澜立即问。
“有人刺探……且是绝世高手,属下甚至……没有机会与之交手就被他走脱。”谢禾极其懊恼,苏锦倒是一惊,她是习武的人,明白谢禾的武功修为之高已是罕见,若他都连个交手的机会也没捞着,不知那人的轻功内力是何等骇人了。
素陵澜皱皱眉,没再多纠结这个问题,沉声下令:“拔营,趁落雁谷西越蛮兵撤走的混乱时机,攻下落雁谷。”
阿迦兰倒是雷厉风行,数万西越蛮兵退潮一般急速撤走,竟也是分毫不乱,乱的是因为他们撤走而猝然暴露诸多防御空门的阵营,虽有兵将极力调遣仍一时难以成形。就在这时,素陵澜的大军飞扑赶到。
素陵澜骑在马上,眼睫微垂,苍白面孔毫无表情,只有离他最近的苏锦看得到他眼中一丝冰冷的噬血戾气。
“请公子示下!”谢禾朗声请命。
“包围落雁谷,放箭。”素陵澜语气平静低弱,下的却是绝杀令,他甚至不愿两军对阵,采取的是屠夫的手段,趁西越兵撤走,防卫未成,直接屠戮血洗。
落雁谷立时变作修罗场。漫天箭矢如雨,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确如先锋营所报,谷中不是寻常兵士,其中颇多江湖高手,在这样的剑雨中,各方异人分别大显神通,或挥动兵器,或施展轻功,或催动浑厚内力……看来令人眼花缭乱,阵营虽略凌乱但战力不减,暗器高手更是不甘示弱,素陵澜麾下最外层的弓箭手已倒下不少。
谢禾看得目不转睛,整个人紧绷如弓弦,跃跃欲试但一点不敢轻动,只严密护住素陵澜。
战局中惨叫呼号中可听到不少粗豪汉子高声叫骂,大略是缩头乌龟不敢一战之类,素陵澜听得不耐烦了,只是冷笑,侧头示下:“霹雳堂的‘破天’可还有剩?”
当烈焰燃烧起来的时候,对方阵营为首一人如穿花拂柳直直向素陵澜掠近。谢禾大惊,指挥弓箭手放箭阻拦,自己也欲飞身扑出,却骇然发现来人似有极其凌厉的罡气护体,箭矢兵刃全不能近他身。苏锦心中也是诧异,持剑靠近了素陵澜一点,却觉他整个人似已凝固脊背僵硬。来人素衣白马青铜面具覆面,策马飞掠,随着他一步步地靠近,苏锦感觉到素陵澜开始发抖。而看着那人的身形,苏锦心中也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和怪异感觉。
当他行至不远处,扬手揭去青铜面具,于烈焰滔天中目光如水,轻柔温和略略颤抖地唤出两个字:“陵儿。”
素陵澜面上血色尽褪,如受雷击。
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已不年轻,眉间多有风霜印记,但依然有种凛冽的美艳,只是现下眼中充盈泪水,显出几分柔弱。
那是个女子。
她腰间佩剑。
她——她将素陵澜唤作“陵儿”——苏锦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起来,这到底是见鬼了,还是比见鬼更可怕?
她为了扶持招呼素陵澜,本与他共乘一骑,此刻仓惶间先是想要抱着他,却又在惊怕中不敢触碰,一时间满心彷徨。
素陵澜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那一句温柔低唤响在耳边,如一道惊雷,劈开了重重想不穿思不透的困顿迷惑,刹那心神清明却也是五内俱焚,前尘后事刹那明了,也全都刹那成灰,狂歌纵能当哭,又怎能哭出此刻心如玄冰。感觉到身后苏锦颤抖地想要抱他,他转过头去,想要对她说——没事了,现在他都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话未出口,苦涩的腥甜已哽住喉咙,以往次次呕血都觉胸口疼不可抑,为何这次竟是全无感觉,只知极苦极涩,不可止歇,人已猝然跌下马去。
在之后的很多天很多月很多年,苏锦仍痛彻心扉地记得素陵澜那回望的一眼,那是全然洞彻世事的清明和由之而生的彻骨悲凉。
那女人见素陵澜吐血坠马,也欲上前,却被盾牌兵拦下。
苏锦扶起素陵澜,谢禾也已明白,跪在素陵澜面前,声音惶急:“公子——”
素陵澜低眉,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楚:“剿灭叛军,格杀勿论。”
那女人也听得分明,拼着再上前一步道:“陵儿,纵然我与你父亲有千般不是,对你不住,但也都是为了你,你如何能不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何用多说!一直瞒着你让你受委屈,也是不如此你何能得到赵烨信任,手握重权?”
素陵澜合目,只说了一个字:“杀。”
那么熟悉的声音,为何说的每一句都如同匕首,一刀一刀刺的都是心底里不可碰的地方。
从来他只憎恨自己的父亲,认为是他心中只有权欲不见亲情,是他荼毒妻儿,是他害死了刚烈性情的母亲。
虽然母亲在他年幼就去世,虽然是疯癫而死,但他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向往与骄傲,他的母亲是许凌池,是承影剑也无法夺其风华的许凌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江湖领袖许凌池,虽然偏执成狂,但那也是至情至性,和后宫嫔妃命妇贵人等绝不相同,她是不一样的,她不懂侯门深宫的险恶算计,她不会端庄伪善只为邀宠,她不屑绣房闺阁家长里短,她不一样,她一剑光寒十四州,她爱恨分明哪怕舍生殒命……
他憎恨自己的父亲,可是日复一日,在权谋与算计中,他发现自己却越来越像他,甚至被苏锦怒斥,说他连自己父亲都不如,更阴暗更毒辣更不择手段……深心里,除了愤怒其实更多的是恐惧与厌弃,不明白何以走到了这一步,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最痛恨的人的样子,每每辗转反侧自厌厌世,便在心中挣扎着想,自己的血脉里,除了流着父亲的血,还有母亲的,而他的母亲是许凌池,折翼之前光风霁月真情真性的江湖第一女侠许凌池,所以,总还不会是和父亲一样——却不知,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都是笑话。
这一口一口呕出来的血,鲜艳得像最狠毒的讽刺,原来他就是流着这样的血,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不会有不同,只是更多不堪更多欺骗更多自以为是的筹划更多可笑可憎的阴谋。
随着素陵澜令下,击鼓吹角,战场上杀声顿起,许凌池引马一步一步后退,终于也缓缓地抬手,示意迎战。
素陵澜远远看着,突兀地笑了,染血的笑意冰冷寒凉直透肺腑。
许凌池出剑,那剑,不再是承影剑,但依然寒光凛冽所向无敌,一剑掠过死伤无算,而也许方才她那一声唤,让人知道她与素陵澜关系非同一般,其他人等并不敢对她痛下杀手。
素陵澜靠在苏锦身上静静看着,然后对谢禾道:“拿弓箭来。”
谢禾一惊,也不敢不从,默默呈上弯弓羽箭。
素陵澜接过,对着乱军中那一抹所到之处血光暴起的素衣搭弓引箭,但他呕血之下手上全无力气,试了几次也无法开弓,反激得倾身再吐了口血。他低咳着,气息微弱,却仍不肯放下弓箭,只轻声对苏锦道:“阿锦,帮我。”
苏锦心中一片冰凉,抬袖为他擦拭唇边血迹,闻言手猛的一抖。
“阿锦,请你,帮我。”素陵澜眼前浮起片片昏黑,强撑之下已是心急。
苏锦见他唇边又沁出血迹,再看到他眼中那近于凄厉的强撑着的执念,终于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弓,一点一点地拉开,她握着他的手,却发觉两人的手都不甚稳定,微微颤抖。
“阿锦。”他靠着她,低低唤她,声音沙哑,带着他从不曾流露的依赖与求肯。她心中明白,此事只得由他亲自来做,而他需要他帮忙,恍惚间觉得这样的沙场如同没顶的洪荒,以血洗血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不觉恩仇快意只觉无端凄凉。
都是染血的手,都将永堕无间地狱,那么,一起好了。
苏锦的手镇定下来,握着素陵澜冰冷的手,拉满了弯弓,搭上了羽箭,凝神屏息对准了那一个素色身影。
素陵澜的声音轻哑飘渺,放佛一出口就被熊熊烈焰灼成了灰:“练门,在眉心。”
是的,在眉心……小时候的记忆依旧分明,司徒珏曾好奇不解,为什么许凌池一身绝世武功,修习的玉泠功可护持全身刀剑不入,偏偏却在眉间这样的致命处留下空门。许凌池笑得缱绻,只道,玉泠功创始人说的,身为女子,总要有个温柔处让良人画眉点朱砂。然后转身对年幼的他说,不过陵儿不用担心,这套内功男子练来却无此破绽,以后娘亲统统教给你。
原来,从那时候起,就是在骗人了呵。他自小身中织云锦,别说修习内功,粗略的刀剑功夫练来都极之为难——娘亲统统教给你,是这样么,刻薄算计隐瞒欺骗六亲不认毒辣手腕,这就是她与父亲统统教给他的?
他果然是师出名门,可算是不负教诲。
眼底为何穿心刺痛,喉中吐出两个染血的字:“放箭。”
苏锦定了定,瞄准许凌池秀眉中央,终于——放开了手。
带着倒刺淬了剧毒的羽箭如一道闪电,射入刀光剑影,穿破许凌池的青铜面具,刺入她染上风霜浓丽依旧的眉间。她似不可置信,猝然堕马,一道已化作深黑色的血在她依然艳色夺人的面容上蜿蜒流下,如同此去经年一行执拗心酸的泪。
此时密报传来,皇上安然无恙,已回宫平定叛乱。
如果说当年苏锦在血腥沙场上向着素陵澜的方向挥手放箭后,在以血洗血的清明中看清了彼此的命途,那么在今日与素陵澜共执羽箭,对着许凌池的眉心放手的刹那,她从未如此彻悟地看清——原本只觉他心思深沉,那飘渺的一点真心,不到自认末路不会显露几分,但其实,也许只是身不由己不堪重负。
许凌池倒下,战场上本多是江湖人,不擅行兵布阵,群龙无首,顿时阵势大乱。在霹雳堂的“破天”与如雨箭矢绵绵不绝的催逼下,叫骂声已经听不到,惨叫哭号不绝于耳,或死于烈焰,或死于践踏,或死于流矢,或死于兵刃……只好陷入乱军,哪怕武功再高,乏人调遣也是死路一条。
“公子,他们降了!”僵持不到半个时辰,尸山血海中对方开始请降。
苏锦闭了闭眼睛,以为此事终于有了个了解,不料素陵澜口中的号令如同淬冰:“诛杀叛军,不收降孚,不留活口。”
苏锦一惊,转过头去,正对上素陵澜空茫茫一片只余冰冷的眼睛,心中已然乱了,一把拉住他下令的手冲口而出道:“不可!”
素陵澜不说话,欲挥开她,但苏锦不肯放手,冲口而出道:“素陵澜,他们已经降了,你不能这么干!”
素陵澜似全无听到她在说什么,决然令下,朝廷大军的铁蹄如雷,越来越疯狂地屠戮谷中人,无论是坚持顽抗的,还是弃甲投降的。素陵澜下的令是赤裸裸的屠杀,是不惜一切代价血洗落雁谷,他是拼着自毁只求格杀!如此下去,恐整个江湖都将陷入血雨腥风。
苏锦依然握着素陵澜的手,只觉全无温度彻骨寒凉,见他墨沉沉的眼睛也是一片死寂空洞,那样的空茫,熟悉到刻骨铭心,如一记重击惊起锦城那一夜的碧色月光满手血腥……心内成灰,不由颓然——如果真的太过苦涩,如果这样他能够痛快一些,那么,哪怕血洗了这天下又如何?就算有天大的血腥罪孽,她与他一同担当便是,行至今日,他们都是手上尽染至亲鲜血的人,都将永堕无间地狱,又有何惧?
可是,为何心中还是有不甘的执念,不肯熄灭,不肯沉堕,不肯放任,于这滔天血海中也依稀坚守一脉清明,是源自于骨血的守护信念,还是曾经日夜心念的对清平盛世的向往,又或许,只是当素陵澜携着她的手走过繁华长街时所见的万盏灯火——它们始终亮在心底,微弱的飘摇的,却不肯归于黑暗寂灭。
为了那些灯火,素陵澜,苏檀阳,素静澜,千万义军,还有她自己,对的,错的,迂回的,直接的,看似荒诞实则精于算计的,血染黄沙却不改初衷的,百转千回依然静默守护的……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付出血泪,不该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苏锦耳边听得杀声震天,眼见谷中土地寸寸染血,急切道:“素陵澜,你说过,现在的天下,再经不起一场改朝换代血腥厮杀,你今天若无视江湖规矩,将这些人已经投降的人斩尽杀绝,那江湖中人纵不为报仇雪恨也会为求自保再起干戈,将会难以压制,天下必然又将陷入另一场混战,又岂能有宁日……”
素陵澜闻言却冷笑,自弃弃世,眼中似鬼影森森,只道:“天下,这天下与我何干?”
一语如冰,苏锦一震,手开始微微颤抖,依然坚执地拉着他,不肯放,不能放,她缓缓跪下,摇了摇头,问出一句:“若这天下真的与你无干,那你——何至于此?”
素陵澜定定看住她,苏锦已压不住喉间哽咽,道:“你曾对我说过,苏檀阳那样的人,当时竟然容许了别人——不论这个别人是谁——以剑直指,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他心里已然存了死志了。而许凌池,她苦心孤诣拼死一搏,却容许了别人对她搭弓引箭,那也只能说明她心中也是存了死志,她明明知道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只是,她在赌,她在赌你的心里,到底孰轻孰重,赌你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你若真当这天下与你无干,你何苦——何苦如此?”
素陵澜侧开头去,说不出话来,仍是不肯收回成命。
苏锦与谢禾对看一眼,都知素陵澜恐是伤痛太过,已失了常态,谢禾惶急中也不敢多说什么,扑通跪了下去。谢禾跪下了,苏锦静了静,却握住了自己的剑,慢慢放开素陵澜的手,站起身,退开了一步。
素陵澜茫然中但觉手中一空,仿佛最后的一点依托也失去,看向苏锦的目光倒是定住了几分心神。
苏锦对他一拜,沉声道:“你若坚持如此,定是不惜天下大乱而要格杀勿论,兵权握在你手中,我无法劝服你,只能拼尽自己一点心力去挡,去救,纵然是灯蛾扑火,也只能如此了。” 素陵澜身子一晃,猝然伸手拉住她,冰凉地锁着她的手腕。苏锦仗剑而立,回头道:“我也别无他愿,此去自是埋骨青山,望你珍重,只是——待得清理战场时,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还是好生安葬为宜。”
素陵澜没有放手,慢慢抬眸,目光越过硝烟纷乱,那一个伏倒黄沙血流披面的人影,有着他最熟悉最亲近最想念曾经最引以为傲的面容,如火炭灼灼,又如万千冰刃,曾经断是平生不肯寒的霜雪心事,曾经忍死度日的时时刻刻,连同此刻痛彻心扉,尽皆刺入心头。他突然俯身呕出一口血,颓然不支,仍是没有放开苏锦。
苏锦俯下身去,靠得极近,方听得他沙哑声音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撤军。”
议和招安的事,自会有人料理妥当。
许凌池被安葬在一处清静地方。下葬之前,苏锦为她擦拭净了脸上的血污黄沙,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只她的眼睛,一直半睁着,不肯闭上。
苏锦回头看向静静站在旁边的素陵澜。
素陵澜沉默许久,终于上前,伸手轻轻拂过,许凌池方才垂下眼睫,可算瞑目。她的神情尚留几分茫然惊诧,且是身中毒箭而死,面色青黑可怖,眉间的透骨伤痕触目惊心。
沉重棺盖悄无声息地合上。
素陵澜伸手扶棺,突然合上眼睛。到这时他仍是不肯落下泪来,苏锦却见他扶棺的手指节青白,心中不忍,走过去,双手轻轻将他环抱,面颊静静贴着他的胸口。
素陵澜气息不稳,先只任由苏锦沉默地抱着他,然后慢慢伸手拥住怀中的苏锦,便再不肯放开。苏锦知他心中痛楚,耳边听得他胸中心跳极之凌乱疲弱,也不知如何安慰,忽然,她抬头轻轻吻着了素陵澜寒白薄唇。
这一场错乱颠倒步步为营却寸寸向着深渊跌堕的生,只有此时一刻唇齿纠缠间的温柔与温暖,以一种盲目生疏的姿态,一点点传递微温。
这一个吻,染了血腥浸透酸楚,却不管不顾不舍不弃,如这一路行来锋刃相向的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