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萧远等人。
两叶小舟带着萧远等人离开了水云间。大半个时辰后,他们弃舟登岸,邱承志带路,萧远唐云居中,萧战、唐云的几个随从殿后。
待大家伙儿在一个僻静小院安置下来,已是未时。
似乎掐算好时间,酒水饭菜正好齐备,几个丫鬟仆妇端上鱼贯而入。
唐云不改风流公子姿态,饶有兴味地逐个打量那几个丫鬟,直到那几个小丫鬟一个个面红耳赤。然后他对邱承志说:“兄台这里的丫头一个个质朴的很。改日我把我家里的丫头送几个过来,保管让兄台赏心悦目。”
邱承志赶忙摆手:“多谢!不必!家里婆娘厉害,这几个丫头就蛮好了!”
唐云哈哈笑道:“兄台真正有福之人。”
萧战心想:听闻蜀汉多惧内,原来邱承志也如此。哈。
饭毕,丫鬟收拾好桌椅,又送上一盏盏茶水,俱是今年的蒙顶石花,除了端给萧远和唐云的。萧远的是西山白露,唐云的是庐山云雾。
唐云叹口气:“天机阁实在厉害,连我独爱庐山云雾都知道。”
唐人爱饮茶,蒙顶石花是首屈一指的顶级名茶,但萧远更偏爱洪州的西山白露。而唐云,天机阁的情报,他喜欢庐山云雾。
唐门人素来习惯于隐藏个人的爱好,以防他人得知后加以利用陷害。天机阁连唐云的这个爱好都得知,难怪他要感叹。
众人饮茶,厅里片刻安宁。
唐云突然打破静默:“天机阁该不会连我房中之事朗格都晓得吧?”
几个小丫鬟羞红了脸。
萧战片刻石化。
邱承志撇撇嘴,欲言又止。
萧远正打开杯盖,他本已经适应了唐云的种种做派,闻言还是一滞,片刻,才正色道:“六公子尚未娶妻,天下皆知。”
唐云却摇摇头,扇起他的扇子,一脸失望:“果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萧兄样样都好,独独少了些意趣。可惜!可叹!”
昆仑门三人:……
萧远就问:“今日在水天一色,听六公子说‘箭气有毒’,萧某孤陋寡闻,请教六公子,何谓箭气?”
唐云:“一般在箭上下毒,毒会下在箭尖,箭入肌肤,毒入人体。如果人不中箭,这毒下了就没用。还有一种下毒方法,就是把整支箭全泡在毒里,借箭射出的力道毒在落地时散发,这种毒就是箭气之毒,即使人不中箭,也会中毒。但一两支没有用,空中就挥发掉了大半,往往要靠数百上千支毒汁浸泡出来的箭累积起来才有用处。”
邱承志问:“浸泡上千支箭,岂不是要用很多很多毒药?”
“是要用很多很多毒药,花上大把大把的银子。投入这么多,功效自然非凡。若中毒不能在半个时辰解,也不会死,只是让人变成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音、口不能言语的废物。”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又瞎又聋又哑,那可是生不如死啊。这得有多深的仇恨……难怪那些人围而不攻。
“好在六公子给我们服了解药。”邱承志颇觉庆幸。
唐云摇摇头:“若一直沉浸于箭气之毒,没有什么解药有用。我那药也只能管一时,如果时间再长一些也没用处了”,说罢,他对萧远几个拱拱手:“唐某今日没变成又瞎又聋又哑的废物,多谢几位兄台了。”
萧远笑笑:“六公子客气了。没有天机阁,六公子一样安然无恙,萧某不过越俎代庖了一把。”
唐云一顿,随即“呵呵”笑了起来。
萧战又问:“茶果端上时,是什么毒?毒在哪里?”
“兰桂齐芳。下在那盘面上。”唐云摇着扇子,懒懒答道。
“那些端盘子的……”
“碰了的就不中用了。先是手废,过不了两日全身都废了,整个身体缩挤得就如同我这扇子。”唐云“啪”得一下,把扇子合了起来。
众人听了,又打了个寒战。那都是一些豆蔻年华的少女。那毒还叫那么好听的名字。
“兰桂齐芳算啥?比我的‘金蛇狂舞’差远了,岸上的那些中了我的‘金蛇狂舞’,面呈蜡黄,全身如百蚁在爬,腹内如毒蛇吞噬,又痒又痛,身体扭曲就像‘金蛇狂舞’。偏偏一时半会又死不了,总要奇痒剧痛五六日才会见阎罗王。”唐云洋洋得意得说。
众人静默。奇痒剧痛五六日……
唐云问:“那个双成,是敌是友?”
“非敌非友。”
“这样便好。否则,如此佳人,可惜了……”
众人都听出了他的意思。
天机阁早就知道,唐云向来睚眦必报、下手狠毒。不若此,他也活不到现在。
唐云示意,他的随从就退到了门外。
萧战邱承志也退到了门外。
唐云收起折扇,走到萧远跟前,对萧远深施一礼:“萧阁主,之前是唐某轻慢了,唐某在此赔礼了。”
萧远扶起唐云:“你我之前素未谋面,天机阁与唐门也无深交,我贸然写信请六公子远赴昆仑,六公子能答应,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有轻慢之说?”
唐云说:“往日听闻天机阁的名声,小弟半信半疑。今日见识了萧阁主的手段,方知传言不虚了。萧阁主,如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唐六或者六郎吧。”
萧远点头:“这样好。你我会有一段时间在一起,就不必‘公子来’‘阁主去’的。我痴长你三岁,表字慕石,我唤你六郎,你就唤我慕石吧。”
“慕石兄”,唐云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两人落座,萧远把白锦士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
唐云沉思了一会,说:“慕石兄所想确实不错。投毒未必需要在现场。比方说,喝水的杯子、持剑的剑柄、吹曲儿的箫管、贴身的衣物,都能让人中毒。确实需要到昆仑走上一遭,方能知晓毒下在何处。”
萧远又把十九年前郁净泓写信给唐岳、唐岳回复的内容说与唐云。
唐云说:“在那个时候是这样。若是源自中原的毒,下得再隐蔽、再巧妙,中毒的人免不了口鼻出血、骨骼发黑、肌体变色。若是现在就不一定了。上个月我研制了一个新方子,名字叫‘无声无息’,哎,真的是无声无息,碰了它的人不知不觉就死了,一点异样都没有,就像一个人睡了个觉,就再也醒不了了。慕石兄,我下次带来给你看……”
萧远忍不住嘴角抽了下,还有把毒药拿出来献宝的……他赶紧说:“那毒来自哪里?西域还是苗疆?因令尊当年不能判断,我已派阁中的兄弟去了西域、苗疆打听,快有消息了。”
提起唐岳,唐云原本热络的口气冷淡了下去:“天下之大,守着中原就能‘毒’步天下么?亏他还号称一代毒王。哼,也是,他那些兄弟和他一样没眼界。你把你的兄弟撤回来罢,你师兄亡于二次中毒,他中的必定是苗蛊,断不会是西域毒药。待我随你去趟昆仑山,就知道中的是什么蛊了。”
唐云的话出乎萧远的意料。萧远其实推测,白锦士中的可能是西域之毒,毕竟昆仑门的人往返中原和昆仑山,过了凉州,大段属于西域。而苗疆,在剑南之南,昆仑门的人鲜有踏足,更未曾听闻师傅说起,白师兄曾去过苗疆。但或许有人自苗疆来?或者携苗蛊而来?
唐云的口气颇为自信,他不仅了解中原毒药,也熟知西域、苗疆毒药药理。于知毒制毒解毒上,他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唐门的掌门竞争法则,完全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确造就了唐门代有人出,唐门‘毒’霸天下百年。只不过世世代代骨肉相残、手足相害,也不知是门内子弟幸还是不幸。
两人商量了一下出发日期,行程路线。唐云昆仑门之行就定了。
萧远说,只要唐云愿意,他现在就可以安排人来调查他母亲唐夫人的失踪之谜。
“我天机阁自有行事章程,一旦探明令堂情况,必呈文与六郎一人,消息不会外泄,唐门不会有第二人知晓,遑论外人。若连这点也做不到,天机阁也不必在江湖立足了。”
唐云点头:“如此便好了。”只怕一旦知晓真相,唐门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这是他没有说出的话。即便到时唐门血流成河,那又如何?他母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即便他的父亲还在,即便他还有一大堆兄弟姊妹,于他只是一群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不,还不如陌生人,陌生人至少不会加害于他。他年幼时,无能为力,如今他已成年,碧落黄泉、翻江倒海,他定要找寻出母亲的音讯。
母亲那日说,她要回娘家泸州一趟。他很想跟着一起去外祖家,母亲不允。母亲搂着他,摸着他的头说:“云哥儿大了,需要长本领了,有了本领才能在唐门活命、立足。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什么人都不能相信,什么人都不能依靠,万事只能依靠自己。云哥儿记住了吗?”他似懂非懂点点头。他那时毕竟才十一岁,以为母亲所说的她不在身边,指的是她回娘家、不在唐门的时候。哪知却是母子的永别。母亲离开唐家时,他本应在唐家私塾里跟着先生读书,但他算着时辰溜了出来。他怕母亲看见他逃学,生气难过,就躲在拐角的院墙偷偷看着母亲离开。马车停在门外,仆妇在车门等候。母亲走出了唐家的大门。母亲没有回头,她走得是那么的决绝。
他不止一次地想,他那时要是喊了一声“阿娘”就好了,也许阿娘就不会丢下他不回来了。他在无数个梦里就这样做了,可是梦里每每见到的,却总是阿娘的背影。
除了他母亲,唐岳还有六房妾室。他大哥唐风长他五岁,早已分房别住了。母亲虽是正室,却不理家。掌家的是唐岳宠爱的六姨娘。他和母亲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院,父亲很少到他们的小院来,偶尔来一次母亲也是冷淡的很。母亲从不当着他的面与他父亲争吵,可是数次母亲以为他不在身边时他听到了母亲的泣气。
母亲杜氏出生泸州杏林大家,曾祖曾为太医署御医。因时局动荡,辞官回归故里。几辈人靠着精湛的医术,令杜家成为泸州的大户之一,声望远高于当地的州官。他虽为母亲不足月而生,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很少生病,偶尔病了,母亲自己给他配药、煎药、喂药,他就好了。幼时记忆里,全是母亲的身影。窗下母亲教他温书习字,野地里母亲教他辨识百草,小院中母亲教他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圣古籍。所有这些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是那么温暖,然而所有这些温暖却在他十一岁那年戛然而止。嗣后无数个孤寂无依的夜晚、无数个自身试毒或被害中毒痛苦难耐的时刻,都要拿出母亲的遗物、都要靠这些温暖才支撑过来。
回忆起母亲,回忆起往事,唐云先前表现出的浪荡公子哥的形象荡然无存。他不过是依仗自己优异的天份、后天的勤奋才在唐门这个毒药世家生存下来的孤儿罢了。
萧远动容:“萧某两岁时父母俱亡,幸得师傅照料、倾授武艺,还有众多同门兄弟扶持,未曾觉得伶仃孤苦。远也知母子天伦,失去之痛远胜从未得到。六郎且放心,无论白师兄的事情有无进展,令堂之事天机阁都会全力打探。”
唐云神情肃穆,第三次给萧远深施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