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些时日,洞中所存食物不多,二李决定下山。下山前,李瑶随手将书放在石床的枕头下。她现在已能凭一己之力,轻易地开关洞门。两人将洞门合上,再将树枝、草木放回原本所在。别说远看,就算站在洞门前,若非事先知晓,也看不出蹊跷。
撑着竹筏到了瀑布外,弃竹筏登岸,两人再次来到郑县。
刚进入县城,还未来得及采买,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地就向他们走过来。李瑶认出,那人是丰益粮草兵器行的伙计小金。
小金冲两人作了个揖,急切地对李瑶说:“李小姐,请赶紧随我到店里,掌柜的有要紧事。”
李恪李瑶对视一眼,随小金快步前往丰益粮草兵器行。
张敏见到李瑶,如获重释。将两人让进柜台后的小屋,拿出一封信交给李瑶。李瑶拆信一看,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李恪猜到了几分,心猛地往下一沉。
原来,小金将血灵子和李瑶的书信送到李府后,李靖亲自见了他。得知李瑶在郑县,李靖十分不解,偏小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李瑶采到血灵子下山,按理应该出现在华阴,为何去了百里外的郑县?赵立、周三问都一无所知?李瑶住在郑县哪里?李瑶没有告知,小金也不知道。
李靖问,可还有他人和小姐在一起?
小金就把李恪的样子描述了一下,年纪十七八,中等身量,肤色较白,长相俊美,看上去十分贵气。和李小姐关系也很亲密。
李靖闭上了眼。这人不是萧远。和瑶儿关系很亲密。
李府管家亲自把小金送出门,还递上沉甸甸一个包袱,说是给掌柜的和小金的谢礼。小金想推辞,李府管家道:“小兄弟,这是国公爷的意思。你不仅带回了药材,帮了我家老夫人,还带来了我们小姐的音信,安了我们一府人的心,我们当然得厚谢你。小姐还没回来,我们还有叨扰你和你家掌柜的时候。小兄弟就不要推辞了。”小金只好接过了。管家又叮嘱小金,勿把小姐的消息透露给外人。小金说:“省得,出门之前掌柜的就交待过。”
回到郑县,没几天,张敏就收到快马送来的李靖的信,信里烦请张敏帮忙尽快找到李瑶,将写给李瑶的信转交。
张敏知道李靖和昆仑门颇有渊源,更兼敬重李靖乃当世第一名将,收到李靖的书信,十分重视,猜测李家肯定还有急事,急需找到李瑶,偏李瑶自那日后再无踪影,她索性派见过李瑶的小金到县城繁华地段转悠,以期能碰到李瑶。
小金很机灵,转悠了半天没碰到李瑶,到各客栈打听,也没打听到,估计李瑶就没住到郑县。进入郑县只有南北各一个城门,他找了自家两个亲戚,说了下李瑶的年龄长相身高,让那俩亲戚守在南门,自己每天就蹲守在北门。蹲了几天,这就碰到了。
李瑶拆开信,信是祖父写得,说她祖母服用了血灵子,中风之症已愈,却添了其它病症,太医“不知症”,让她见信速归。
祖父信中没说,但连太医尚“不知症”,可见祖母病得不轻。以为有了血灵子,解了祖母之疾,便躲在华山,修习武功,和李恪相守,能抛开呆在长安的烦恼。谁知祖母旧疾刚愈,又生新疾,只怕这个新疾还和自己有关。
李瑶对李恪说:“三哥,我要回家。”
李恪点点头,表情平静,说:“好,我陪你回去。”
其实李恪的心里根本就不是风平浪静。他不是李瑶,李瑶虽聪颖到底心思单纯,从两人无意中到了郑县,甚至更早,从两人侥幸获救,发现了那个山洞,他心里就明白,华山相守只是暂时,两人迟早还会返回长安。他可以不是吴王李恪,但李瑶不能不是卫国公府的孙小姐。他心存侥幸,以为还能跟李瑶再呆上个一两个月,不料这一切结束得这么突然,这么早。
张敏说,她有现成的马匹,干粮,他俩随时可以出发。
李恪笑笑,说:“谢谢。”心里尽是苦涩。
李瑶归家心切,两人在店内简单吃了顿午饭,略作修整。李恪写了封信,烦请小二派人送与华阴“瑞辉”客栈的张彪。谢过张敏,两人踏上返回长安的路途。
半天的时间不足以到达长安,黄昏的时候,两人在沿途经过的一个小客栈住了下来。
两人简单用过晚膳后,找了一片无人的林子坐下。
两人在华山相守多日,彼此的性情、心意都十分了解,交谈就不多。又各有心思。李瑶记挂祖母的身体;李恪想着他要如何重新面对长安的一切。
七月的夜晚,星空璀璨,月华如水。
李恪突然说:“今天是七月六,明日就是七月七了。”
七月七,传说中这一天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对他俩,却是要分开的日子。
两人相顾无语。
第二天,两人简单在客栈用过早膳,早早就出发了。
官道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长安已然在望。
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一条路通往延平门,那是李瑶回永平坊的路。右边一条路通往安化门,那是李恪回吴王府要走的路。
两人不约而同地跳下马。李恪将两匹马拴在路边的柳树下,拉着李瑶的手下了官道。官道下有几株树歪歪斜斜的靠在一起。李恪拉着李瑶就站到了树后面。
四目相望,两人都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响,李瑶喃喃地说:“三哥,你看,这世上的路千万条,却找不到一条路,能让我们同行。”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李恪捧起李瑶的脸,冲动地覆上她的唇。李瑶双手缠绕在李恪的颈上,第一次对李恪的吻予以回应。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瑶儿,别哭。给我时间,让我想办法。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一定不要放弃。”李恪在李瑶耳边低语,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三哥,我等你。只要你不放手,我也绝不放弃。”
辰时,李瑶回到永平坊李府。
有机灵的小厮飞跑过来在院外禀告,小姐回来了。张老夫人本来还躺在床上,神态恹恹,闻此言一下振奋起来。彩云赶紧服侍老夫人穿好衣服,坐了起来。
原来,小金给李府送回血灵子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张老夫人。
张老夫人不能言语的这些天,她用笔墨写道:瑶儿去哪里了?
韩迪不敢说小妹上华山了,只得隐瞒,说:妹妹上云台山给祖母您找药材去了。老夫人就相信了。
王太医所言不虚,血灵子当真是老年人通经络的灵丹妙药。老夫人服用了添加血灵子的药汤,数天后便能言语,十天后能行走了。
彩云一高兴,就说漏了嘴:“还是小姐在华山采得血灵子管用。”
“华山血灵子?原来瑶儿她不是回云台山,是上华山给我采药去了?”老夫人立刻问。
韩迪只好告罪,说自己前些天是怕祖母着急,才撒了谎。
“药采到了,瑶儿怎么还没回来?华山……莫不是瑶儿她……她出了事?”老夫人问彩云。
吓得彩云赶紧赌咒发誓,说小姐平安无事,第二次采得血灵子还是小姐托昆仑门的人送回来的。可是小姐为什么没回来,人又在哪里,她也说不清。韩迪也说不清。她婆母郑夫人也说不清。老夫人越发生疑。韩迪无法,只得搬救兵禀告李靖。
李靖把李瑶的书信递给夫人看,温声说:“你不用担心,瑶儿她确实没事。血灵子还是她托昆仑门的人从郑县送回来的。送血灵子到府里的人我也见过,他说他见过瑶儿,说瑶儿好端端的。至于她为什么没回来,等她回来了我们问问便知。这孩子也是,药都采回来了,人还不出来。”
丈夫的话,老夫人还是相信的。她的心稍微安定了。可是又等了数日,还不见李瑶回来,老夫人又生了疑心。她又怀疑全家上上下下都隐瞒了李瑶的事,又急又忧,就又生病了。王太医来看过诊,说不出所以然,只说这次老夫人恐是心病。
李靖赶紧写了封信,催李瑶回来,着人快马加鞭送到郑县张敏那里。
李瑶跪在祖母床前,说:“孙女不孝,连累祖母牵挂了。”
老夫人抱住宝贝孙女,老泪纵横:“孩子,华山那么凶险,你瞒着我替我采药,连命都不顾,若这还是不孝,天底下就没有孝字了。”
这次老夫人的病果真是心病,李瑶好端端地回来了,老夫人的病就好了。
次日,李瑶在映霁阁院中练剑,猫儿小雪在一旁磨爪。它现在四个多月大了,精力旺盛,身手敏捷,院里院外、包括李瑶房中的家什,到处都留下它的抓痕牙印。彩霞想教训它,李瑶拦着不让,说它也是在练功。
李靖命人把李瑶请到他的书房,书房里只有他们夫妇两个,彩云等都命退下。
李靖问:“瑶儿,昨日你回来,一则你祖母身子还不大好,二则你一路辛苦,三则人多不好说。今天,就我们三个,你说说,为什么你在华山采药,后面却去了郑县?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为什么你在外面呆了这么多天?”
祖父宦海沉浮四十余载,沙场征战逾廿年。有什么事情是他老人家不能洞悉的呢?
李瑶就把她在礼来认识李恪,两人如何交往;她和周三问上华山采药,周三问走后,她如何独自上华山,如何碰到李恪,她坠崖,李恪跳崖相救,两人如何绝处逢生,洞中找到重玄宝典……等等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说到两人如何相识、如何交往,李靖的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多年的官场浸淫导致了习惯性的怀疑:焉知李恪不是看中了李瑶背后的自己?
说到她在华山碰到李恪,李靖想:难怪我上朝了几次都没见到吴王,只说他有恙在休养,原来他去了华山。
说到她坠崖,老两口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虽然现在孙女还好端端地站在跟前。早年间李靖曾去过华山,华山之险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传闻,他曾亲眼目睹一个中年人不慎坠下悬崖,找到时尸首已是七零八落,惨不忍睹。老两口齐声问:“后来怎样?”
后来便是李恪跳崖,他用绳索和铁蒺藜缠住了松枝,李瑶才得以有机会用清吟插入崖壁,两人获救……
张老夫人泪流满面:“我就说,华山那么险,采药哪能平平安安得?……傻孩子,祖母年纪都一大把了,没有血灵子不打紧。你年纪轻轻得,哪里犯得着为了我这土埋半截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若是你出了事,我怎么对得起你阿耶,日后到了地下,怎么有脸去见你娘……亏得吴王救了你,他救了你,也是救了祖母我的命啊……”
李靖沉默了。若不是至情至性至爱,没有人会以命去搏。
当年李瑶生病,他亲自请妙应真人药王孙思邈至府上给李瑶诊治。孙真人给李瑶开了药方后,安慰他:“李小姐吉人天相,可享古稀,不是短命夭折无福之辈。”孙真人不仅精于医药,也长于相术,只不过擅长相术之人往往不轻易为人相面,以免泄露天机,遭到反噬。但孙真人本身也敬重李靖,既已开口,索性把话说完:“我观李小姐面相,三庭五眼周正,虽人生多舛,命有三劫,但每劫必遇贵人搭救,三劫过后,坦途顺畅、寿岁绵长。”
年少时的那一场大病是第一劫,华山遇险是她的第二劫么?那李恪就是她这一劫的贵人。如此一想,李靖就把对李恪的不喜收了起来。
李靖一边思索,一边把一方绢帕递给老妻,李瑶赶紧接过,替祖母擦拭泪水:“都是孙女不好,考虑欠奉,惹得祖母伤心。”
张老夫人搂住孙女:“傻孩子……”
李靖问:“你们怎么打算?”
他这次说得是“你们”而不是“你”。
李瑶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他已有妻室,圣上他断不会……”
和张老夫人对视片刻,李靖缓缓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容我和你祖母商量。”
李瑶的眼睛一亮,祖父竟不是反对的意思。她行了揖礼后,走到书房门口,又被李靖叫住:“瑶儿,这次华山碰到吴王的事,切勿再向他人提起。”
李瑶点头:“孙女省得。”
虽然李靖夫妇中意的孙女婿是萧远而不是李恪,但老两口明白,真正的男女之情从来都不是权衡利弊的结果。他们自己本就不是拘泥世俗礼法的人,否则就不会有他们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也不会有这后来的一大家子人。吴王李恪,这个年岁最长的皇庶子,其实是他们最不愿意接受的人选。更何况他已有妻妾。
李瑶说,李恪虽和杨妃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早已形同陌路。
李恪岳父杨誉当年“在省竞婢”的丑事满朝皆知;李恪成亲数年未有一子半女,李靖也知道。两件事结合一起一想,李靖心里就有了数。也不知圣上当初作何想,给李恪赐的是多差劲的一桩姻缘,皇室宗室,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更差的来。
古往今来,有几个人做得到,为了一个女子,不计自己的前程、抛却自己的性命呢?何况这人还是皇子。那就——帮他们一把,成全他们。李靖夫妇决定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