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魁带着他的喽啰们连吃带喝,一个个都是又醉又饱。如此闹到了午夜时分,因为后院也没有差使派出来,于是这帮个人各找床铺,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日上三竿也还不醒,武魁算是个勤谨的了,第一个睁开眼睛起了床,就听屋里屋外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自己简直像是掉进了猪圈里。
武魁杀了好些年猪,杀得见了猪就烦。打着哈欠出了房门,他本来是想招呼人去厨房给自己端水过来洗漱,然而在要出门未出门之时,他眼睛一斜,忽然看到了桌上那封译好的电报。拿起装着电文的小纸口袋掂了掂,他决定还是先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说。否则第一,团座那边没动静,兴许两个人还在好睡;第二,自己满身都是酒肉臭气,以着这个形象去见团座,恐怕电报没给出去,先把团座熏了个倒仰。
思及至此,武魁一嗓子吼来一名小勤务兵,而在小勤务兵前往厨房取水之时,他自己抬手摸了摸新剃的秃脑袋,龇牙咧嘴的又打了个大哈欠。
武魁嚓嚓的刷牙,哗哗的洗脸,一条毛巾缠在手上,浑身上下一起擦。正在他感觉清凉惬意之时,半开半合的大门外忽然有了动静。在门口卫兵的立正敬礼声中,韩营长气喘吁吁的一头撞了进来:“小武,团座呢?来人了!省里来人了!”
武魁瞪着眼睛看他:“来人了?谁啊?”
韩营长扶着大门站稳当了:“谁?兵工处的专员呗!”
武魁听闻此言,简直莫名其妙:“电报上不是说‘近日来’吗?怎么昨天下午发电报,今天早上就到了?”
韩营长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呼呼的只是喘:“甭管他在电报上是怎么说的,反正那帮人现在已经进县城了。这怎么办?咱们这边儿连个去接的人都没有。团座呢?这得让团座露面啊!”
武魁张了张嘴,这回没来得及再多想,扯起大嗓门开始边走边喊:“团座!团座啊!省里来人检查咱们兵工厂啦!您快点儿起来去接客吧!”
此言一出,韩营长登时偷着笑了;而后院先前一直宁静,此刻武魁的话音一落,小鹿的粗喉咙却是紧跟着响了起来:“屁话!给我闭嘴!”
小鹿不知道省里怎么会忽然来人检查自己的兵工厂,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也不能不去接待一番。何若龙喜欢睡懒觉,还赤条条的趴在床上迷糊着,他不让何若龙起身,自己出门进了堂屋,让勤务兵立刻送水进来。飞快的洗漱更衣完毕了,他连口茶都顾不上喝,大踏步的要往外走,边走边又咆哮着喊武魁。可没等他咆哮到前院,院门外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武魁一手扶着腰间的武装带,一手按着大脑袋上的军帽,迎头跑到小鹿跟前说道:“团座,来了,他们直接把车开到咱们家门口了!”
小鹿没理武魁,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前院扔着满地的铁签子羊骨头,酒坛子酒瓶子也是东一只西一只。县城里有专门的一处院落充当团部,不管来者是谁,小鹿都决定把他们堵在门口,直接引到团部去。
然而他刚一走出大门,就对着面前情景愣住了。
前方停了三辆灰头土脸的汽车,汽车中的人大概是熬不住热,全都下了车吹凉风。其中有三个人气势不凡,一人是军装打扮,一人穿着一身黑色拷绸裤褂,另有一人穿着一身简便的白西装,竟然就是程世腾!
这一帮人本来就已经出现得够让小鹿意外了,混在其中的程世腾更是惊得小鹿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来他还带着一点宿醉,然而直勾勾的望着程世腾,他自动的醒了酒。
程世腾单手拿着一顶遮阳帽,犹犹豫豫的对着他笑了一下,因为先前见面就是打,所以他笑得没底气,不知道这回两人会相处个什么结果:“小鹿,好几个月没见了。”
小鹿笔挺的堵在门口,身体没动,只将大眼睛左右转了一圈。武魁在后方,捂着嘴小声耳语道:“团座,咱们是把人往哪儿招待啊?”
小鹿没有回答,径直的转向了那位军装人士。眼看对方军阶比自己高出许多,他思索着开了口:“请问您是……”
军装人士挺客气,说话之前还先回头对着程世腾笑了笑,然后才答道:“鹿团长,敝姓吴,是兵工处的专员,这一趟奉了程主席他老人家的命令,专程要来瞧瞧你的新厂。程主席说,鹿团长虽然是个年轻孩子,但是做事一贯谨慎认真,让你去办工厂,一定有成绩。”
小鹿听到这里,明白了。原来这位军阶不低的专员,加上旁边那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程世腾面前全不过是奴才一般的人物。这二位来到东河子,也许的确只是为了视察兵工厂,但程世腾显然是另有目的——程世腾从来不管后勤事务,这兵工厂的好坏,根本和他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
他愿意尊重自己的上峰,但是不肯把程世腾的奴才往眼里放。所以对着面前这两位高贵来客,他一时竟是哑然。而程世腾得了机会,又开口笑道:“小鹿,我们进去坐坐?”
此言一出,吴专员立刻附和:“大少爷在汽车里颠了大半夜,真是遭了罪了。”
小鹿不想放他们进院,但是堵在门口一味的扮门神也不像话。正当此时,武魁在他耳边又悄声开了口:“团座,前院的厢房收拾出来了,能招待人。”
小鹿没看程世腾,直接侧身向着大门内一伸手:“吴专员,您请进。”
程世腾等人进门之时,前院的小勤务兵们还在慌里慌张的打扫院子。武魁挑了个已经洗过手脸的干净副官,让他进入厢房端茶倒水。吴专员跑到茅房里撒了一泡尿,然后回到厢房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对着小鹿谈笑风生。原来他在上个月跑遍全省,已经视察过了大部分的新兵工厂。各家工厂的情况,堪称是参差不齐。好一点的,已经开始大批生产;差一点的,则是还没造出合格枪支。
小鹿听到这里,来了兴致,并且起了争强好胜的心,很想知道那好的能有多好。吴专员说高了兴,让一身黑衣的老王拿出记事本子来。老王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看着白白胖胖,也很有派。他将一本笔记翻开来递给吴专员,吴专员就对着本子上的数目说道:“你看看,第一兵工厂,一个月就能生产出伯格曼机关枪五百支——”他对着小鹿张开了一只巴掌,睁大眼睛说道:“五百支,很多呀!”
小鹿连连点头,同时心中窃喜,因为第一兵工厂是大厂,一个月也不过出产五百支机关枪;而自己那个小兵工厂,一个月也能生产出一百支以上,况且除了兵工厂之外,自己还开辟了一处私人的大作坊,冷营长带着人在作坊里忙一个月,也能拼拼凑凑的弄出几十支枪。
小鹿很得意,一得意,就忘了留意程世腾的行踪。程世腾刚才也跟着吴专员出门撒尿去了,可现在吴专员回来了,程世腾却是没回来。
程世腾溜溜达达的往后院走,想要看看小鹿这住处到底是个什么环境。前院的勤务兵们还在副官们的指挥下扫院子,扫得满院子乌烟瘴气。正好,乌烟瘴气成了他的隐身符,在武魁压抑着的呵斥指挥声中,程世腾掩人耳目的往后走——他也不知道小鹿这宅子有多大,只能是一进院子一进院子的往深处逛。
前院又脏又乱,相比之下,程世腾面前的后院就清净成了一座小花园,虽然院子一角也摆着个小小的烤肉炉子,地上也有脏兮兮的羊骨头,但是除此之外,也有花有草,有鸟鸣有清风。鸟站在树上叫,程世腾抬头看了看,不知道鸟是什么鸟,也不知道树是什么树,只在一瞬间看到绿叶尖端有露珠滴落,大太阳下,露珠落得光芒璀璨。
程世腾感到了满意,认为这样的环境还算配得上小鹿——当然也还是不够好,远远的不够好,然而没办法,这里不是北平天津,小鹿视他如仇,他又不好厚着脸皮凑过来,硬给小鹿建造一座小洋楼。
然后,他意态悠然的迈步向前,踩着青石台阶,进了正房的门。
正房房门半开半掩,进门之后没遮没掩,迎面就是方方正正的一间堂屋。堂屋布置成了个古老样式,没有沙发,只有硬木太师椅。两把太师椅之间的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茶杯里留着半杯残茶。
轻轻走到桌前站住了,程世腾伸手想要去端那半杯残茶,可在手指将要碰到茶杯之时,他忽然发现搭在太师椅上的军装尺寸不对——太大了,小鹿哪穿得了这么大的衣服?
正当此时,卧室里响起了一声小呼噜。
程世腾登时变了脸色,慢慢的收回了手,他不声张,蹑手蹑脚的往卧室门前走。卧室的房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程世腾通过那道缝隙向内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床上的人背对房门侧卧着,于是他看到了一面白亮亮的宽脊背。薄被胡乱缠在腰间,程世腾看他上面打着赤膊,下面也是齐根露出两条长腿,显然是个光屁股的模样。一脑袋短头发胡乱翘着,他真是睡的太踏实太自在了,把个枕头都滚成了大口袋。
程世腾依然是没言语,他轻轻的推开房门迈了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床边。这回低下头再瞧,他看见了何若龙的脸。
不只是脸,还有脖子、肩膀、手臂。肩膀上面印着个浅淡的牙印,牙印圆而整齐,是一口好牙留下来的。大少爷盯着牙印,脑子里轰轰的响——小鹿的牙口,他还认不出来吗?
认清之后,他还是没言语,只把一只手背过去,撩了西装上衣往后腰摸。
他是要摸枪,他有他的配枪,一把比利时来的花口撸子,表面镀了一层金,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工艺品。然而必要的时候,上了子弹也能杀人。
可惜得很,他今天没带枪,右手在后腰摸了个空。与此同时,床上的何若龙毫无预兆的一哆嗦,随即睁开眼睛望向了上方——一瞬间过后,他猛的向后回了头:“谁?”
程世腾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平静:“何团长。”
何若龙直勾勾的瞪着他,直过了一分多钟,才像回魂似的开了口:“大少爷?”
程世腾望着何若龙的裸体,不知怎的,忽然作呕要吐。神情从平静转成了痛苦,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方寸大乱:“何团长怎么会在这里?”
何若龙看着程世腾,仿佛出于本能一般,他心中存了嫉妒。他知道照理来讲,自己此刻应该张皇失措的跳下床去,支支吾吾的找些借口做一番解释,然后落花流水的鼠窜而走——一个土匪出身的半吊子团长,见了省主席的公子,不这么干,还想怎样?
但是强自定下心神,何若龙一掀被子坐起身,大喇喇的面对了程世腾。他知道自己这模样是太狂妄了,不过自己迟早都是要狂妄的。想到手下那穷凶极恶的几千土匪兵,他的底气忽然暴涨,以至于决定把这狂妄的时刻大大提前,现在就先对着少爷崽子演练一次。
当着程世腾的面,他慢悠悠的穿了裤子:“这一阵子清闲,到小鹿这儿住几天。不知道大少爷能来,要是知道的话,我早起来等着迎接你了。小鹿也是的,早上不叫我。”
程世腾看着他,感觉他这反应不对劲,这不是个土匪团长该有的表现。
何若龙提着裤腰站起身,晃着大个子趿拉上了拖鞋,顺势又向窗外扫了一眼。窗帘半开半垂,院中一片空荡,没有小鹿,也没有闲杂人等。大模大样的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何若龙推开一扇窗户向外探了头,迎着微微的晨风,他先是打了个面目全非的大哈欠,然后嘴唇动了动,很熟练的向外啐了一口唾沫。
这是他在土匪窝里的本相,在小鹿面前从来不露,今天露了,专为了给程世腾看。让他看自己就是这么个山野村夫,就是这么个没出身没规矩的活土匪,没有省主席的老子,也当不成公子哥,然而老天无眼,小鹿偏偏就是爱他,看他程世腾能怎么样!
啐完那一口唾沫,何若龙收回脑袋转了身,松懈懒散的走到床边,开始慢吞吞的穿贴身衬衫,又头也不回的问道:“大少爷见着小鹿了吗?”
程世腾盯着他的背影,细细的看,越看越感觉这是一具粗笨庞大的身体,牛马一样,一丝美好的地方也没有,可竟然也敢爬上小鹿的床,小鹿竟然也就真让他爬了!
“见着了。”他咬着牙说话,语气倒还是缓和的,只是太阳穴那里有青筋迸出,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疼。越是疼,他越警惕,越要控制自己:“何团长也知道,他见我像见仇人一样,不要说在外面,就算回了家,他也不肯理我。”
他把话说得这样诚恳而又心平气和,听得何若龙反倒很不舒服,尤其是讨厌那“回家”二字。不过飞快的一转念,何若龙系着纽扣转过身,似笑非笑的说道:“一家人,没有长久的仇,有话慢慢说,总有说开的一天。实不相瞒,我和小鹿前一阵子也闹了别扭,现在不是也好了?”
程世腾垂下眼帘,估算了自己的卫士数目和何若龙的人马力量。他不是来打仗的,身边只带了一小队随行的保镖;何若龙就不一样了,他没细研究过何若龙的驻军地点,不过何若龙的队伍距离此地一定不远,况且就算没有何若龙,也还有小鹿。这一带是小鹿的地盘,双方真闹翻了,他知道小鹿肯定要站到何若龙那一方去。无论怎么算,自己都是绝占不到便宜。
想到这里,程世腾抬眼对着何若龙淡淡一笑:“何团长说的有理,一家人,没有长久的仇。等仇散了,还是一家人。”
然后他转身向外走去,且走且道:“何团长自便吧,我难得过来一趟,再去前头和小鹿说说话儿。”
何若龙没言语,目送程世腾走出后院。程世腾是个高挑身材,衣服架子似的。一身白衣被他穿得平平展展一尘不染,短短几步路也能让他走得风度翩翩。何若龙低了头向前看,目光被两道浓眉压着,知道程世腾那一身做派,自己这辈子怕是难学成了。
然后他紧闭双眼紧攥拳头,屏住呼吸静了一会儿——这回可真是过了明路了,真是撕破脸皮要造反了。前程性命全押上,就为了赌一个小鹿。值不值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小鹿真美,小鹿真好。不管值不值得,这个险,自己这辈子就冒这一次。值不值得都干了,都认了!
就冒这一次,这个险太险了,冒过这一次,以后是绝不敢再冒了。
程世腾慢慢的走回前院,迎面遇见了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这大汉的脸上虽然横肉油光俱全,但是五官端正,不吓人,看久了甚至还有点面善。程世腾认识他是小鹿身边的人,仿佛是姓武,但是也不确定。
武魁眼看程世腾从后院走出来了,心中一惊,只感觉自己是头发一竖,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没头发。陪着笑迎上去,他春风一般的招呼道:“大少爷,前院儿的正房刚收拾出来了,您请到正房里坐,正房敞亮。”
程世腾不置可否的跟着武魁进了正方堂屋。他进门时,吴专员拿着他的笔记本子,还在对着小鹿高谈阔论。小鹿站在一旁做侧耳倾听状,同时不住的点头。忽见程世腾走进来了,他只淡淡的瞟出一眼,随即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吴专员身上。
程世腾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一杯茶,一口一口的慢慢喝,茶是喷香的热茶,从他的舌头开始烫,一直烫过他的喉咙烫进了他的胃。
然后他打了个冷战,同时意识到自己非常冷,端着茶杯的手居然是冰凉的。
慢慢的,程世腾将一杯热茶喝到了底。然后将茶杯随手放下了,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吴专员的谈笑风生:“小鹿,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小鹿看了他一眼,若是放在先前,一定给他一张冷脸,但如今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心里有了新主意,对待这恩怨难分的旧仇人,似乎也可以豁达一点了。
对着吴专员和黑衣人一点头,小鹿一言不发的迈步走出了房门。程世腾心有灵犀的跟上了他,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厢房。房门一关,窗扇一掩,厢房内骤然变得冷清肃静,隔着一张桌子,小鹿坐下了。双手搭在大腿上,他腰背挺直,是军人式的正襟危坐。
程世腾坐在了他的对面,眼看桌面托盘上摆着一只茶壶和几只茶杯,便挑了一只倒扣着的茶杯:“这是干净的吗?”
小鹿抬眼一扫他的手:“干净的。”
程世腾不再多问,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吞吞的茶水,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药瓶,他拧开瓶盖倒出一粒药片。仰起头把药片拍进嘴里,他紧接着又连喝了几大口温茶。
小鹿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正视他了,连着多少年了,不敢看他,因为看了他之后,不是恨就是累。他总有办法让他痛苦,总有办法让他走投无路。
他痛苦,他走投无路,却也无处可倾诉,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不占理,大概是因为他吃了程家的饭,一吃吃了十几年,所以人是程家的,命也是程家的。如果没有遇到何若龙,如果何若龙不爱他,那么他倒真是宁愿为程家死了——一死了之,没有比死亡更斩截利落的退场。利落,也洁净,像莲花在水中开,也在水中败。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舍不得死了。他的性命,也舍不得轻易的给人了。他决定狼心狗肺的寻求一次幸福,寻到哪里算哪里,求到多少算多少。
认认真真的凝视着程世腾,小鹿忽然开了口:“你病了?”
程世腾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问到自己身上,心中立时一酸:“我……”
他的嘴唇哆嗦了,伶牙俐齿竟然打了个小小的结巴:“我吃的是止、止痛药。”
小鹿又问:“头疼?”
程世腾一点头,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是,头疼。”
小鹿垂下眼帘,上排睫毛沉重的向下一扇,要和下排的睫毛交错打架:“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说,说吧!”
程世腾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同时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我刚才在后院,看到了何若龙。”
小鹿立刻抬眼望向了他,但是没有立即答话。
迎着小鹿的目光,程世腾冷着脸,清清楚楚的吐出一字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小鹿出了声,声音铿锵,是金石声:“我知道。”
程世腾想要冷笑,但是面部肌肉一时失了控,他咧了咧嘴,不知道自己究竟扭曲出了个什么表情:“不是死也不当兔子吗?”
小鹿笑了一下:“是,死也不当。”
程世腾勉强做出了饶有兴味的轻松姿态:“哦?那怎么在何若龙这里破了戒?”
小鹿微笑了,他很少微笑,尤其是不会对着程世腾笑,但此刻他的确是笑了,并且不是冷笑,是真心实意的、温暖的笑:“没破戒。”
程世腾见了他的笑容,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笑给何若龙的。
“没破戒?”他咬着牙说话,太阳穴那里有根筋,扯着他的脑子一跳一跳:“这倒是新鲜了,给我讲讲?”
这话说得不正经了,语气里有似笑非笑的猥亵和讥讽,然而小鹿没翻脸。不但没翻脸,他甚至真开了口,要给程世腾“讲讲”:“若龙很尊重我,我不喜欢被人看见我受过伤的身体,他就真的不看。不用和他打架,我只要说一句,他就会听。”
他平视着程世腾的眼睛,神情几乎有一点安详,是尘埃落定、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对我很好。”
程世腾再一次冷笑了:“这么说,你俩是柏拉图恋爱了?看不出来,姓何的土匪还挺浪漫,只是不知道你们两个能柏拉图多久——小鹿,男人的事情,你兴许是不大了解。我告诉你,他憋不了多长时间,你就是个天仙,能看不能吃,时间长了,他也熬不住,知道吗?就算你能吃,你好吃,他吃多了也腻歪,明白吗?”
小鹿摇了摇头:“我知道,不过若龙不会。”
程世腾听到这里,像犯了恶心似的,从喉咙里向外反出一声冷哼:“幼稚!”
小鹿正色说道:“为了我,他肯拿他的前程冒险。他和我好,干爹一定饶不了他,他明知道,也还是和我好。”
程世腾向前探了探身,做了个推心置腹的姿态:“爸爸饶不了他,兴许也饶不了你。”
小鹿看着程世腾,半晌不言。程世腾以为他是在思索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眼巴巴的等着盼着,希望他能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赶紧和姓何的土匪一刀两断。
然而片刻过后,小鹿平平静静的开口,却是说出了这样的话:“大少爷,请你替我转告干爹,就说小鹿这辈子不能孝敬他老人家了,他老人家对小鹿的养育之恩,小鹿只有来世再报了。”
程世腾定定的瞪着小鹿,瞪到最后霍然而起,他失控似的怒吼了一声:“你真是疯了!”
小鹿也起了身,程世腾暴怒了,但是他不怒,仿佛对着一团乱麻,终于置身事外:“不,我活了二十年,如今才算是活清醒了。”
程世腾听到这里,只感觉太阳穴上那根青筋直插入脑,翻江倒海的拧搅着让自己疼。眩晕似的晃了一下,他忍无可忍的又吼了一声:“疯了!”
小鹿扭头望向窗外,自顾自的轻声叹道:“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废人,还能找到那么好的一个爱人,何其有幸啊,何其有幸。”
这话让程世腾怔了怔,随即他绕过桌子向前迈了一步,声音也变得轻而颤了,几乎像哭:“小鹿你别这样儿,你挺好的……你特别好……你不好我能一直惦记着你吗?咱们回家吧,你别让外人哄了去,咱们回家吧……”
小鹿微微转身面对了他,虽然眼前的听众只有一个歇斯底里的程世腾,但他感觉自己像是对全世界表了白。现在把话说得淋漓尽致了,他也别无所求了,接下来,可以再沉默好些年了。
“你走吧。”他告诉程世腾:“我的话说完了,你再说也是徒劳。你我都省省力气吧!”
然后他绕过程世腾,想要往外走。程世腾见状,慌忙转身追上一步,从后方一把拥抱了他:“小鹿!”
小鹿笔直的站立,由着他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旧的小鹿要死了,所以临死之前、一团和气。程世腾要抱,便让他抱。而程世腾紧紧的把他拥在怀里,手臂越是用力,越是感觉他其实魂游天外、遥不可及。抓得住人,抓不住心,这回可真是抓不住了!
片刻过后,小鹿挣开了程世腾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程世腾这一趟本来是跟着吴专员来的,吴专员视察兵工厂,他视察小鹿。可没想到他的动作这样快,吴专员还未动身往兵工厂去,他这边已经完成了任务。
他完成了任务,就不管吴专员的死活了。吴专员坐在堂屋里,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兵工厂的影子还没望见,程世腾进了屋,就阴着一张脸催促他走——他不走,自己便先走。
不走不行,他看出来了,这里没有自己的地方。如果单是只有小鹿倒也罢了,问题是后院还住着个何若龙。对着小鹿,他是什么丑态都展露过,再死皮赖脸的纠缠一百次也无妨;然而对着何若龙,他绷着身份与架子,一毫的下风也不肯落。
他不服,千般的不服万般的不服——一个土匪出身的莽夫,粗手笨脚,什么东西!
他不服,然而小鹿的确是被那土匪笼络过去了,他不服也得服。止痛药渐渐生了效,横在太阳穴的那根筋脉慢慢老实了。他有一点和气、也有一点无赖的找出非走不可的借口,对着吴专员慢条斯理的解释。说是解释,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命令。吴专员尽管官阶不低,可在省主席的大少爷面前,他再高也是臣与太子,君命不可违。所以和太子相比,山沟里的小兵工厂当然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看也罢,不看也罢,不看还省了他的事。
吴专员想吃了早饭再走,然而程世腾急得火烧眉毛一般,仿佛再不走就要当场急死在这院里头。于是吴专员远路来一趟,就只灌了一肚子茶水。抽出手帕摸着嘴唇上的水,他带起随行人等,跟着程世腾往门外的汽车前走。
程世腾这么走,还是没能逃过最可怕的一幕——他坐在汽车里,本来心慌意乱的还想透过车窗再看小鹿一眼,可是脑袋刚从窗口伸出去,他就看到了一个大个子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正是何若龙。而何若龙笑眯眯的站到小鹿身后,示威一样对着他点头一笑:“大少爷这就走了?”
程世腾默然无语的看着他,面孔是冷的,眼神是阴的,然而也一点头,像一尊和颜悦色的石雕,脸上除了和颜悦色,什么都没有:”走了,以后我们再见。”
然后他又狠狠的看了小鹿一眼。
把脑袋缩回汽车里,他不肯再东张西望了。何若龙太高大了,五官太分明了,一眼望出去,先看见他的脸。而在他眼中,何若龙有种无法言说的肮脏,像个筋肉虬结的野人,洗白了脸也还是脏,走到哪里玷污哪里,只有死了才干净。
汽车队伍络绎的开上了路,来得突兀,走得也突兀。等到汽车尾巴也在道路尽头彻底消失了,小鹿默然无语的扭头走回了院子。
何若龙跟上了他,后脊梁凉飕飕的,有种刀口舔血的恐惧与痛快。及至和小鹿一起进了后院正房,小鹿停住脚步,背对着他低声开了口:“若龙,我对他全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往后,你我无论生死,都是拴在一起了。”
何若龙笑了,一边笑一握住小鹿的胳膊,把他扳过来面对了自己。用手指抬起小鹿的下巴,他仔细的看了又看,看过之后,他低声说道:“活了二十多年,我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
小鹿问道:“什么大事?”
何若龙微笑着答道:“你,你就是我的大事。”
小鹿饶有兴味的追问道:“除了我,还有别的大事吗?”
何若龙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羞赧。垂下眼帘对着地面一笑,他随即抬头对着小鹿竖起两根手指:“一共两件。一件是你,另一件,是当省主席!”
小鹿听到这里,抬眼望着他抿嘴笑了,笑过之后说道:”好,我们两个好好干。”
话说到这里,他轻轻巧巧的避开了“传宗接代”四个字。这四个字和他是绝缘的了,可凭着何若龙的条件,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却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将来他真当上了省主席,就更没有问题了。
所以小鹿不敢往长远里想,想也只想光明灿烂的一方面。难得能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人,过上这么好的日子,他每分每秒都恨不得咂摸着滋味过。
这个时候,何若龙抬手捧住了他光滑精致的脸,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何若龙熟练的引逗出了他的舌尖。昨夜他们已经借着酒劲闹了小半夜,但是现在何若龙还有余力。
“要不要?”他把嘴唇凑到小鹿耳边轻声的笑问:“要不要?”
小鹿想自己没法子不毁约,何若龙的诱惑,他无法抵抗。若是为这诱惑付了代价,那他也心甘情愿。
何若龙在东河子稳稳当当的住了下来,与此同时,程世腾也回了张家口。
程廷礼在张家口自然也是有家的,宅子虽然比不得天津租界内的摩登洋房,但也是宽宽敞敞的大院落,里面建了两座中西合璧式的三层小楼,供他和儿子偶尔居住。儿子的行踪,他不是很干涉,甚至根本不感兴趣,他对儿子的要求只有两点:第一是要活着,要给程家接续香火;第二是玩归玩,不要耽误了正经大事。
他对儿子不上心,可儿子在外头走投无路了,却是只能回来找他这个爸爸。疾风一般的刮进程廷礼的书房,程世腾开门见山,直接便道:“爸爸,小鹿完了。”
程廷礼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两只脚抬起来架上写字台,脚上的皮鞋没系鞋带,鞋面锃亮,鞋底也是崭新洁净。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他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什么完了?”
程世腾走到写字台前,俯身将双手按在了台面上。台面铺了亮晶晶的大玻璃板,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倒影:“我去了小鹿那里。”
程廷礼不置可否的一皱眉头,看儿子又成了情敌,而且因为自己身份尊贵,不便乱走,所以儿子还是个行动灵活的情敌:“然后呢?”
程世腾垂着头,对着自己说话:“我看见了何若龙。”
随即他抬起头望向父亲,从牙关中挤出了余下的话:“在小鹿的床上。”
程廷礼对着程世腾看了片刻,末了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嗯,然后呢?”
程世腾像看救命星一样看着他:“然后我去质问小鹿,小鹿什么都承认了。他说他要和姓何的好,还要和咱家一刀两断。”
程廷礼伸长手臂,把小册子放到写字台边的一摞文件上:“嗯,然后呢?”
程世腾直起了身,嗓子有点哑:“爸爸,您不管吗?小鹿毕竟是咱家的人,他可以不回家,可以不搭理我,但是我不能让他和个土匪混在一起啊!”
程廷礼看着自己的皮鞋:“睡过了吗?”
程世腾一愣:“啊?”
程廷礼晃了晃右脚:“小鹿,和何若龙,睡过了吗?”
程世腾万没想到他父亲会先想到这里,一时间几乎有些后悔,怀疑自己找错了求援对象:“爸爸,您——”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现在不是他挑剔老子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他很艰难的答道:“应该是……没有。”
程廷礼漫不经心的反问:“不是都上一张床了吗?没睡过?”
程世腾冷着脸,忽然要连父亲也一起嫌恶了:“没睡过!”他粗声粗气的回答:“小鹿的事儿,我心里有数!我说没睡过,那就是没睡过!”
程廷礼不再追问。抬手向外挥了挥,他放下了双腿:“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程世腾没看出他老子的态度,还要啰嗦:“爸爸——”
程廷礼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了,一言不发的又挥了挥手。程世腾见状,只得向后转了身——他不是他老子的对手,和他老子大闹过几次,全是以失败告终。
程世腾前脚刚一走,程廷礼后脚就站起来了。
拖着两脚的鞋带,他慢慢的绕过了写字台,一张略显松弛的白脸渐渐的沉下来,最终沉出一脸沧桑的怒意与杀气。单手插进裤兜里,他一步一步踱到了写字台旁,忽然伸手将高高一摞文件横扫到了地上,地面没铺地毯,文件落到地板上,摔出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而程廷礼意犹未尽,又把文件旁的文房四宝也扫了下去。随即直起腰,他一脚踹向了写字台,踹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雷!
“这小兔崽子!”他愤怒的想:“这小兔崽子!”
小鹿回了兵工厂,让工厂和作坊的工人们忙成了连轴转。当然不是百忙,他用现大洋给他们打足了气,让他们在累到极点的时候,可以看着银元振振精神。
有技术的工人们是受了累,受了累的同时,也有福享。小鹿为了留住他们的人和心,几乎是在山沟里为他们开了个简易的小俱乐部,俱乐部里有烟有酒,甚至偶尔也有鸦片和女人。不为别的,就为了哄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把机关枪的产量提高到每月三百支。
程世腾这一趟回去,对着程廷礼嚼舌头是必然的。他担心程廷礼会立刻动手“处治”自己,所以急需大量的军火和军饷。自己有了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能抵挡到哪一天,总比坐以待毙强。他没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认真备战,敌人竟然会是干爹。这让小鹿时常不愿意细思量,因为他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干爹是亲长辈。对待程廷礼,他始终是留着感情。
然而,程廷礼并没有立刻对他进行“处治”,因为日本军队从热河打进了察哈尔,程廷礼忙着抵御外敌,一时间顾不上处理家事了。
顾不上归顾不上,忙里偷闲的,程廷礼让人给小鹿发去了一封电报,电报内容简单明白,直接就是让他回天津。有些话不必摆在明面上说,尤其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话,三言两语便可点透。小鹿在看过电报正文之后,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干爹对自己的最后通牒,自己若是乖乖回去了,风浪消于无形,天下依旧太平;可自己若是不回去,就有干戈要大动了。
小鹿不怕大动干戈,单只是感觉自己对不起干爹,他养了自己一场,结果养出了个刀兵相见的仇人。
在接到电报的当晚,小鹿将电报放在油灯上,手腕一晃,把它燎成了一团火。
然后他上床躺好,心里盘算着明天回县城里去——连着好几天没和何若龙见面了,两人像个受管制的半大孩子一般,每次分开之前都要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而且说好了,是不见不散。
小鹿闭了眼睛想睡,可是耳边总有只蚊子骚扰,嗡嗡的飞个不休。小鹿睁了眼睛,摸着黑东一拍西一拍,拍到最后不耐烦了,仰面朝天的大喊一声:“小张!蚊香!”
隔壁房屋里便是睡着张春生,张春生睡觉很轻,以着小鹿的粗喉咙,震醒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隔着墙壁隐隐答应了一声,不出一两分钟的工夫,外间房门一开,张春生一手端着蜡烛,一手端着蚊香盘子,披着上衣走进来了。
把蜡烛固定在了外间桌子上,他借着微弱的光亮往里间走。天气热,小鹿没有盖被,但是为了防蚊子,所以保留了他那一身白衣。直挺挺的仰卧在床上,他规规矩矩的伸展了双腿双臂,是个祭品的姿态。
张春生看了他一眼,然后弯腰把蚊香盘子放到了桌脚旁边。这蚊香是县城出品,烟气有些刺鼻,既熏蚊子也熏人。他怕团座会和蚊子一起挨熏,所以极力的想把它往远放。
他曾经见过小鹿的履历,知道团座不过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其实还小。对待这样一位小团长,他简直会生出怜爱和维护的心。小团长本来有着一身清冷的正气,纯洁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他万没想到把小团长从神坛上拉下来的人,会是个土匪。
因为这个,他看何若龙简直就是个邪祟。
披着衣服直起了身,他见小鹿没有别的吩咐,就悄悄的要往外退,不了未等他真迈步,床上的小鹿忽然又开了口:“小张。”
张春生像受了针刺一般,几乎哆嗦了一下:“在!”
小鹿的声音很轻,带了一点犹犹豫豫的柔软意味:“孙军医会不会打针?”
张春生想了想,想起所谓孙军医者,便是那个善配小药、并且药不死人的良医。和心狠手辣的劁猪圣手相比,孙军医算是个温柔的好大夫了。
“会。”他笃定的回答,答完却又起了疑惑:”您说的是打针还是扎针?孙军医会往皮肉里注射药水,但是针灸他不会。”
小鹿一动不动的答道:“那我明天给你放假,你到孙军医那里学习打针。”
张春生一愣:“您……您是想让我改行当军医去吗?”
小鹿在暗中作了回答:“异想天开!你当军医,谁伺候我?我只是让你去学习打针,学会了就等着我回来!”
张春生望着床上的白色人形:“哦……您明天又要回县城了?”
小鹿这回只“嗯”了一声。
张春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学打针,有心多问几句,可又感觉他像是不大耐烦,那问题在嘴里打了几个转,最终就还是没能出口。
翌日上午,小鹿启程回东河子县城,张春生成了闲人,也就跑到孙军医那里开始学习打针。孙军医没有劁猪的绝技,经济紧张,底气不足,所以为人十分谦虚有礼;又因为张春生是团长身边的红人,所以孙军医热情洋溢的拿出结了垢的注射器,以及生了锈的铁针头,又让小兵捉来一些脏猫臭狗作为试验品,一管子一管子的吸了井水往猫狗身上扎。张春生是个爱干净的,然而军令不可违,只好是忍着臭气,捏着鼻子学习。
与此同时,小鹿果然是如期的和何若龙又会了面。何若龙比他先到一步,他进门时,何若龙正高高大大的站在门口,是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态。
小鹿顺手关了房门,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故意的不看他:“什么时候到的?”
何若龙板着脸,不回答。
小鹿本是在忙忙碌碌的脱军装,此刻把上衣挂上了门旁的衣帽架,他诧异于何若龙的沉默,忍不住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一眼过后,他快步走到了何若龙面前:“你怎么了?”
何若龙叉开双腿背了手,垂下头答道:“难受。”
小鹿紧张起来:“难受?病了?哪儿难受?”
何若龙紧紧的一抿嘴,随即猛然抬头伸手,拦腰抱起了小鹿就往卧室里跑。进门之后一跃而起,他带着小鹿扑到了床上,同时嘻嘻哈哈的答道:“这里。”
话音落下,他忍无可忍了一般,对着小鹿就吻了下去。
何若龙头发黑,脸白,嘴唇红,整个人生得高大结实而又温暖,在小鹿眼中,没有比他更健康更完美的人。
小鹿闭上眼睛,心里爱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