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魁虽然在名义上只是个警卫班的班长,但因为是小鹿身边的人,而且什么差事都能干,所以宛如一位未曾净身的权监,在县城里过得十分威风快活;又因为他如今单独扛了一副招兵的重担,手里开始流动了白花花的现大洋,故而活得更加愉快了。
他住在小鹿的宅子里,后院是小鹿的屋子,他不敢占用,前院则是彻底成了他的天下。小鹿带着何若龙回来时,他正坐在一张大躺椅上,在几个小娘们儿的伺候下吃桃。躺椅摆在了院角一棵大树下,小娘们儿中有给他打扇子的,有给他捶肩膀的,有拿着毛巾随时预备着给他擦手擦嘴的。武魁乐颠了,叼着一只大桃子对小娘们儿们上下其手,两只手忙得简直要不敷分配。忙得正欢,院门外毫无预兆的来了小鹿。
小鹿下马,拎着马鞭进了院子。院外卫兵齐刷刷的打了立正行了礼,声音惊动了院内的武魁。武魁一个翻身就从躺椅上滚下来了,叼着桃子先是面对小鹿愣了一秒钟,随即拿下桃子也一敬礼:“团座好!”
小鹿背着双手横握了马鞭,对着院内情景,他第一眼简直是没看明白。及至第二眼再看,他竖起两道长眉,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牙齿咬紧了,咬出了腮帮子上一道清晰的轮廓。武魁看了他的表情,心里有些发慌,知道他这是要发怒了。
下一秒,小鹿大踏步的走过去,先是一脚踢翻了躺椅,随即回身对着武魁甩出一鞭:“我好你妈的好!我让你留下来办正事儿,可你又干了什么?”
小娘们儿们审时度势,不用人吆喝,自己就贴着墙边向外溜了。武魁挨了一鞭子,疼得一咧嘴,同时很意外的发现了何若龙——太意外了,他甚至一时间忘了疼:“哎?何团长?”
何若龙知道武魁官阶虽然不高,但属于小鹿的亲信,与众不同,于是微笑着一点头:“武——”
话没说完,小鹿吼了一嗓子:“不要理他!”
然后绕到武魁面前,小鹿用马鞭又敲了敲他的大脑袋,用低沉的粗喉咙怒道:“立正,晒太阳,惩罚!”
武魁一张油脸变成苦瓜,以着受气包的姿态点了点头,声音又低又软的答道:“是,团座。”
武魁在大太阳下站成了一根垂头丧气的桩子,小鹿则是对着何若龙一挥手,把人一路领进了后院。
县城的房子,又是师长曾经住过的,自然是好,尤其这屋子里总有勤务兵过来收拾,保持得窗明几净。何若龙脱了军装上衣,又挽起了衬衫袖口,一屁股坐在了硬木太师椅上。勤务兵轻手轻脚的送了茶水和桃子进来,桃子是拳头大的硬桃子,先前一直泡在冰凉的井水里。何若龙挑了个绿的正要吃,冷不防小鹿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将那绿桃子夺过了过去。
然后从裤兜里抽出一条半旧的白手帕,小鹿低下头,仔仔细细的将那桃子狠擦了一通,擦得毛桃子都放了光。何若龙见他对自己是越来越好,不知怎的,喜悦之余,又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也仿佛是却之不恭、受之又有愧。
小鹿把桃子彻底擦干净了,这才递还给了何若龙。何若龙“咔嚓”一口咬下去,随即紧闭了嘴,像憋着笑似的,把桃子向上送到了小鹿嘴边。
小鹿看他一眼,然后俯身张嘴也咬了一口。咬完之后就皱了眉——从来没吃过这么酸的桃子!
何若龙开始嘿嘿的笑,一边笑一边咯吱咯吱的咀嚼。小鹿这才明白他是使坏,但是也不恼,只说:“别吃了,这桃子没法儿吃。”
何若龙很惬意的一摇头:“我乐意吃酸的。”
在小鹿眼中,他这摇头晃脑的动作也很活泼可喜,让他忍不住伸手一挑他的下巴。何若龙顺势抬了头,双目炯炯的注视了他。小鹿冷不防的被他看了一眼,竟有些承受不住,瞬间红了脸。
目光从何若龙的脸上移开,轻捏着对方下巴的手指也缓缓收回来攥成了空心拳头。小鹿忽然放下手转了身,想要从何若龙面前踱开,然而何若龙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哪里逃?”
随即他起了身,用一条胳膊把小鹿搂到了自己身前。扭头又咬了一口酸桃,他一边津津有味的大嚼,一边和小鹿的脑袋贴了贴脸。面颊蹭上短短的头发茬,他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酸楚,心中的酸与口中的酸连成了一片,是个让他无端想要落泪的滋味。小鹿背过双手抱了他,两人下意识的贴了个紧。他低头又看了看小鹿的侧影,直感觉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两个人,所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了,是老是少都无所谓了,是人是兽都无所谓了。
这个时候,小鹿忽然开了口,声音铿锵如金石相击:“若龙。”
这是个要往下说话的语气,但是何若龙没有追问,只安然的“嗯”了一声,似乎是对什么都不疑惑了,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说什么,是什么。
小鹿听过这一声“嗯”之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天地清明,万物归位,他也安然了。
小鹿和何若龙吃光了一盘桃子,然后他留何若龙在房内休息,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前院,去看武魁。
武魁那头脸总像没洗干净一样,油光闪闪,如今在大太阳地下晒了一个多时辰,越发油汪汪的,脸上横肉道道分明,看着正是个典型的凶恶屠夫。凶恶屠夫做可怜状,用单眼皮的眼睛不住去瞟前方的小鹿。而小鹿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腰背挺直,脸上没表情,由着武魁瞟。
武魁挤眉弄眼了片刻,终于在小鹿的冷淡与坚硬面前败下阵来。怯生生的最后扫了小鹿一眼,他嗫嚅着开了口:“团座,那个……卑职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胡闹了。”
小鹿一言不发,一脚踹上了武魁的肚子。武魁猝不及防,当即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一翻身爬起来重新打了立正,他忍痛没敢吭声。
小鹿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冷气,然后问道:“招兵招的怎么样了?”
武魁一扬头,以昂扬的姿态答道:“报告团座,已经招满了一个营。”
小鹿听了这话,也不意外。他知道武魁是真能办些事情的,就是太爱玩,而且玩得不上台面,不是个上等坯子。一只手背到身后,他咬牙切齿的抬起另一只手,连连推搡武魁的大脑袋:“你招满了兵,就有功了?”
武魁被险些被他搡成了不倒翁。大嘴一撇恢复了先前的苦瓜脸,他低声下气答道:“武魁不敢,那都是武魁的职责。”
小鹿最后又搡了他一把,薄嘴唇恶狠狠的抿成了直线:“滚吧!傍晚我就亲自过去阅兵,看看你这回都给我招了些什么东西!”
武魁在短短一个多月内,招来了整整齐齐的五百多兵,编成一个营还有富余。这五百多兵的精神面貌虽然也是参差不齐,但是总而言之,还都有个人样,经了教官的训练之后,也能规规矩矩的齐步走和打立正。
小鹿本来意图找碴发火,好好的紧一紧武魁那身骨头。可是傍晚看过了这五百多名新兵之后,他在心中又赞叹了武魁的本领——要说做大事,武魁比张春生强的不是一点半点,别看张春生念过书,而武魁只是个杀猪的。
小鹿站在土垒的阅兵台上,身姿笔直,如同标枪,一眼不眨的盯着下方队伍。武魁跟在他身边,一直察言观色的偷眼瞟他。及至最后一小队兵也趟着满地尘土走过去了,武魁陪着笑容低声问道:“团座,您瞧这批新兵还合格吗?”
小鹿没能如愿的挑出毛病,发火未遂。迟疑着扭头望向武魁,他因为不甘心就这么放了对方,所以下意识的对着武魁一撅嘴,是个意犹未尽的愤懑相。
然后重新转向前方,他决定压下私愤,给武魁一条活路。
“下个月,派人去工厂里运一百五十支机关枪。”他闷声闷气的说道:“这五百人编成一个机关枪营,先归你管。管好了,有奖;管不好,我先突突了你!”
武魁比他大了好几岁,本来心里也是惴惴的,然而刚才一看他对自己撅嘴,就忍不住要暗笑,也不惴惴了,哄小兄弟似的连连点头,点完头反应过来,又一挺身行了个军礼:“是!团座!”
小鹿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和何团长的关系会密切一点。”
武魁愣了一下——其实早在白天见他和何若龙一起进院子时他就疑惑了,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会又凑到了一起去。
“密切?”他饶有兴趣的发问:“团座,您说的密切……是怎么个密切啊?”
小鹿垂下沉重的长睫毛,做了个沉吟的姿态,仿佛是在措辞:“我们和他们,也许在将来会结成一个联盟。”
武魁还是没听明白,没听明白,但是隐隐约约的猜出了意思:这二位不是小好了,是要大好了!
思及至此,他忍不住又看了小鹿一眼。想象了一下小鹿和何若龙“好”的情景,武魁忽然体会到了张春生的感觉——有点心疼,感觉家里这个小团长是让土匪占去大便宜了。
小鹿没有读心术,对于武魁的思想,也并不关心。出了军营飞身上马,他一路快马加鞭的回了家。前院是闲杂人等的地盘,他不停留,炮弹似的一头冲进了后院。后院清清静静的,天气暖和,却又没到蚊虫猖獗的季节,所以门窗全开着。小鹿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通过窗户往房内看,不知道何若龙此刻正在何处。正在他一无所获之时,身后的厢房窗户中“呼”的跃出了个人影,正是何若龙。
何若龙自从听见小鹿的脚步声音之后,就靠墙藏到了窗户旁,不为别的,专为了要吓小鹿一跳。小鹿果然一惊,向后转身一瞧,他发现自己和何若龙近在咫尺,简直胸膛都要相贴。不由自主的向上一仰头,他正赶上何若龙向下一低头。呼吸互相扑上了对方的面孔,何若龙随即搂住小鹿,一言不发的就亲了下去。
小鹿张了嘴,噙住何若龙的舌头,恋恋的不肯放。一只手从何若龙的后腰往上走,一直走到了对方的后脑勺。像怕何若龙跑了似的,他抓挠着对方的短头发,同时心里惊慌,也怕有那愣头青闯进来。
最后,他先扭开脸结束了这个吻。何若龙脸上红红的,一边微笑一边喘息,同时拉着小鹿的手不放。忽然抬头看了看天,他低声笑道:“天黑了。”
小鹿知道他的意思。仰起脑袋也看了看天,他发现自从自己和何若龙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天地仿佛都随之有了变化,白天亮得透彻,夜晚黑得浓厚,连吃喝嫖赌的武魁都不那么可恨了。
小鹿让人送来了一大桶热水,然后关门闭户,把后院封锁成了个密闭的世界。
他独自占据了一间屋子,心慌意乱的洗漱更衣。他洗过了,何若龙捡他剩下的洗澡水,也周身擦洗了一通。长长的一夜,两个人都是不能善罢甘休的,所以这一洗也像是梳妆打扮,打扮好了,才能粉墨登场。
带着一点凉飕飕的潮湿水意,何若龙袒露出高大白皙的身体,坦然的穿过堂屋进了卧室。卧室内只点了半截红烛照明,烛光摇曳,床上的棉被摞在角落里,正中央跪坐着打了赤膊的小鹿。
窗帘垂了,房门关了。小鹿手扶膝盖,视线黏在了何若龙的身上。目光顺着对方的面孔往下走,走过块垒分明的胸膛腹部,走得小鹿微微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滚热的叹息。
午夜时分,残烛光芒摇曳着自行熄灭了。隔着一层窗帘,依稀可见窗外的星月光芒。一枝低垂着的绿叶横在窗角,风一吹,它一摇。
何若龙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是刚刚摊开的被褥。他的头发是潮湿的,胸膛也是潮湿的,因为刚刚用湿毛巾擦拭了头脸身体。傍晚用过的洗澡水留在书房,此刻有哗哗的水响,是小鹿还在那里洗澡。
入定一般的闭了眼睛,何若龙缓缓的呼吸,灵魂和身体分了家,跃跃欲试的要突破天灵盖往上飘。这回真知道什么叫做欲仙欲死了,何若龙在微微的眩晕中吸气呼气,气流轻飘飘的,稍一失神便是腾云驾雾。
这个时候,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响了起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小鹿穿过堂屋,走回来了。
小鹿换了一条白布裤子,腰间依旧束得服帖紧密。裤子柔软宽松,洗薄了的,几乎是半透明,行动之间显出双腿的轮廓。抬起一条腿跪到床上,他俯了身向床里爬。细腰软软的凹下去,他的赤脚在月光之中一闪而过,脚踝皮肤在一瞬间闪出了细腻的光泽。一起反光的,是他白瓷一样的肩胛。
忽然停了动作抬起头,他对着何若龙微微一笑,睫毛是停在暗处的蝴蝶翅膀,含义无限的轻轻一扇。何若龙定定的望着他,望得发痴,心想这哪里是人?这是个鬼魅啊!这是个妖精啊!
凌晨时分,何若龙又做噩梦了。
小鹿比他更警醒,他刚在梦里发出第一声呻吟,小鹿就用力推醒了他。他睁开眼睛,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借着清冷黯淡的晨光,他怔怔的抬头看了小鹿一会儿,然后像如梦初醒一般,乖乖的又躺了回去。
被子被两个人蹬到了床尾,小鹿的一条裤腿卷了上去,露出了结着血痂的左小腿。用带着粗糙血痂的小腿肚子蹭了蹭何若龙的腿,他在朦朦胧胧的晨光中坐起身,欣赏何若龙的裸体。
何若龙知道他是爱自己的,所以坦然的不怕看。而小鹿欣赏片刻过后,忽然抬手拍上了何若龙的屁股。在小鹿眼中,这屁股大而结实,如同一尊西洋风格的石雕,骨头是骨头肉是肉,非常美。
何若龙半闭着眼睛,还是满不在乎,由着小鹿研究自己。直到三分钟后,他猛的伸直双腿一抬头,要笑不笑的呵斥道:“别乱摸,脏!”
小鹿也是笑:“不脏,半夜洗过了。”
何若龙一跃而起把他扑到了身下:“那也让我摸摸你!”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了小鹿的下身。小鹿仿佛是很擅长近身格斗,一个翻身竟是重新占据了上风。将何若龙的两只手腕摁到床上,他也随之骑上了何若龙的胸腹。望着下方的俘虏,他气喘吁吁的笑道:“若龙,听话。我只是看一看。”
何若龙红了脸,同时压低了声音,又是笑又是窘:“一个屁股,有什么好看的?”
小鹿狠狠的压制着他:“我就是想看,你让不让?”
何若龙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小鹿也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不等他再做回答,小鹿抬腿松手放开了他,随即很执着的,又把手拍上了他的屁股。
何若龙无可奈何的翻身趴在床上,决定遂了他的心愿。
小鹿本来心愿得偿,应该是心满意足的。然而事实上,他心既不满、意也不足。因为欲壑难填,对于何若龙的心与身,他是越来越贪。
何若龙回头,把他拉扯到了身边:“看够了没有?趁着天还没亮,咱俩再躺一会儿。”
小鹿侧身面对了何若龙,心中又有失落又有兴奋,何若龙想和他安安稳稳的再亲昵一番,哪知他躺了没有三五分钟就又起了来:“若龙,我躺不住。”
何若龙长条条的摊在床上,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中晾他那一身白肉:“这就不睡了?太早了吧?”
他这边话音落下,那边小鹿已经溜下了床。何若龙见状,也要起身,然而小鹿一转身把他又摁回了床上:“你躺你的,今天早上我伺候你。”
小鹿穿了衣服,也不惊动勤务兵,自己出门去后方厨房找水。今天又是个好天气,晨风吹着他的脑袋,吹出了他满心的清凉。婉转尖锐的吹了一声口哨,他对着院内树上的野鸟打了招呼。
然后他哼着歌洗洗涮涮,照例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何若龙躺在卧室里,仰面朝天的扯嗓子喊:“鹿团长,别唱了,在下实在是受不了了!”
堂屋中的小鹿手上缠了毛巾,对自己是大擦特擦:“不好听?”
这话说完,堂屋中安静了片刻,紧接着书房里有了音乐声响,是小鹿开了留声机。
他哼的是演歌,留声机里放的也是演歌。一张片子转完,何若龙蹬着裤子,一路蹦跳进了堂屋:“别放了别放了,你可饶了我吧!”
留声机停了,片子也被小鹿收起来了。何若龙在堂屋里洗脸刷牙。一把毛巾擦净了面孔,他跑进书房搂住小鹿,用胡子茬去蹭对方的脸。小鹿猝不及防,被他蹭出了一声惊叫;他则是很得意。他跑过来讨人嫌,要的就是这一声叫!
等何若龙把脸刮干净了,小鹿和他坐在饭桌旁,吃了一顿很饱的早饭。何若龙知道这个小鹿不是能够随便招惹的,自己既然敢找上他的门,那就得做好为了他挨揍的准备。他那一团土匪兵远在百里之外,全是胆大包天的货色,和罗美绅的队伍交过几次火之后,因为没输,所以越发嚣张,驻扎在哪里都是碍人眼∑的。
因此他得马上回去一趟,紧一紧那帮恶棍的骨头。那帮打不死的贼骨头是他手中唯一的资本,这点臭名昭著的资本够他去向省主席要饷要枪,也够他疯狂的恋爱一场。
小鹿明白何若龙的用意,故而绝不阻拦。等何若龙走了,他也启程回了兵工厂。
兵工厂中已经制造出了第一批成品,照理来讲,这样大的成绩,足以让他向程廷礼发去电报表功报喜。但是小鹿压住情绪,一声没吭。
成品经过了反复的试射,全部合格,被他用来装备了武魁的新兵。
小鹿在兵工厂里驻留了几日,渐渐发现这机关枪生产起来,也并不是很难。同样的枪也分三六九等,工厂里出来的产品,质量自然是好一些;但是如果不甚追求质量的话,那么凭着两只手,在作坊里也能制造出马马虎虎的仿制品。
在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小鹿从城里又调来了一个营的兵。这个营的营长姓冷名如冰,先前小鹿当营长的时候,冷营长便是他手下的冷连长。冷如冰营长虽然名字严寒,其实本人热情似火,尤其是嘴碎,屁大点事都能被他演绎成长篇评书。小鹿在暗地里有点烦他,但是念在他和武魁一样,都有办事的真本领,故而在自己高升的同时,也携带着他一起高升了。
冷营长奉了小鹿的命令,另开了一片土地建造房屋,又挑选了心灵手巧的小兵进入兵工厂学习了一番。如此过了没几天,冷营长的兵工厂就也开了工。
此兵工厂内除了几座旧机床之外,堪称是要什么没什么,完全就是个作坊。充当工人的小兵在里面吭哧吭哧的从早干到晚,竟也能够成批的生产出机关枪来。只是这机关枪的精度很差,一扣扳机,能把子弹打出天女散花的效果,然而天女散花的子弹也是子弹,也能杀人。这样的机关枪被一批一批的运进地下仓库,留着到底是用是卖,小鹿还没想好,总之他现在起了自立山头的心,程廷礼一旦对他翻了脸,他有了资本,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坐以待毙。
罗美绅也是自立山头的,甚至大部分时间他连个山头都没有,只能是在中原地带四处的流窜。罗美绅能够贩鸦片养一个师,小鹿想自己没有鸦片生意可做,那么靠着卖军火也能赚几个钱。有了枪有了钱,不怕留不住兵。
小鹿在山沟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过的是快是慢,他说不准。白天在工厂和作坊之间两头跑时,他感觉手表指针转得飞快,快得要让张春生端了饭菜,追着他让他吃。
可是到了夜里,他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夏虫单调鸣叫,又觉得这夜被一声声虫鸣扯得很长。这个时候,他就半睡半醒的去想何若龙。他想何若龙不在自己身边,自己可以彻底的清心寡欲、一点那方面的念头都不起;可是一闻着何若龙的味儿,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心里想着何若龙,他同时下意识的放大了自己的残缺。其实看着何若龙能快活,他心里就已经很满足;但人心总是贪婪的,而他对何若龙的身与心又一直是满怀好奇。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真是爱极了何若龙,甚至想让何若龙疼一下。疼爱疼爱,疼和爱,其实分不开。
半个月后,驻守在兵工厂里的电报班收到了东河子县城发出来的电报。电报是武魁让人发过来的,说是何若龙团长又来了,在城里等着要见鹿团长。鹿团长一见电报,当场像疯了似的,抓过一匹马骑上就要走,结果那匹马的鞍子有毛病,鹿团长没走出多远就又回了来,说是鞍子硌屁股,让张副官去牵他常骑的那匹黑马。
张副官把膘肥体壮的黑马牵了来,鹿团长飞身上马,带着一队卫兵又跑了。
小鹿一口气策马飞驰了几十里,进县城之后顾不得其它,直接回了家。家门口缭绕着浓烈的血腥气,门外站岗的卫兵则是笑眯眯的一脸馋相。对着团长一打立正一敬礼,他们扛着两张笑脸齐声说道:“团座好!”
小鹿下了马,把马缰绳往身边小兵手中一扔,同时看卫兵的表情不对劲:“你们在笑什么?”
卫兵之一咽了口唾沫,然后勉强严肃了身心,正色答道:“报告团座,何团长上午到了,带了一群羊。武营长中午在院后头杀了三头肥的,说是晚上吃烤羊肉。”
小鹿听了“武营长”三个字,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把那个机关枪营给武魁了。武魁现在是身兼二职,既给他管警卫班,又给他带新兵营。营长听着自然是比班长气派得多,所以“武班长”三个字尚未叫开,就被武营长彻底取代了。
然后他不再多问,一头冲进了院子,因为“何团长上午到了”。
在后院正房门口,小鹿迎头遇见了何若龙。
何若龙赶了长路过来,正在他的卧室里休息,听闻院子里起了脚步声音,他起身通过玻璃窗向外一瞧,随即就心花怒放的迎到了门口。两个人含笑相视,紧接着何若龙俯身一搂小鹿的腰,拔萝卜似的抱起他做了个向后转,一转转进了堂屋里。
这回两人站稳当了,何若龙低头又看了看小鹿。半个月不见,小鹿晒黑了。先前他看小鹿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现在一黑,和先前的美法竟是大不相同。
小鹿的头发短得只剩了一层,皮肤也黑,斜纹布军装则是被洗熨得褪了色泛了白,从头到脚没有丝毫华丽的修饰,可依然是美。上下两排长睫毛放射式的翻翘开来,他浓秀的两道长眉几乎是斜插进了鬓角中。笔直的鼻梁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微微张开了两片棱角分明的薄嘴唇,轻轻的喘息。
抬手搭上小鹿的脑袋,何若龙痴迷的抚摸了他光滑细腻的黑皮肤,不知怎的,感觉他像是上了妆,而且是浓妆。旧军装是伪装,浓妆才是真相。
小鹿的睫毛一颤,显然是被他的手指触碰出了反应。而何若龙随即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刚见面,不好大动干戈,可又馋他馋得要命,那就只能是亲嘴。起初亲得慌,他把小鹿箍在怀里叼在嘴里,简直不知道怎么使劲才好;亲着亲着慢慢从容了,两个人四只脚进了卧室,他在床边坐下来,让小鹿跨坐到自己腿上。
两个人面对面的坐舒服了,这回开始斯斯文文的亲。一边亲,何若龙一边用手指轻轻搓捻小鹿的耳根耳垂。那是小鹿的痒痒肉,碰得狠了会让他发笑,碰得轻了能让他发情。何若龙可怜他尝不到做人的那一样乐趣,所以格外想要补偿他。
在他的调理和撩拨下,小鹿果然如同眩晕了一般,软绵绵的垂头枕上了他的肩膀。
何若龙放下手,将他重新抱了个满怀:“哎,半个月没见了。”
小鹿略略清醒了一点,抬起头将下巴抵上了何若龙的肩膀:“罗美绅那边有动静吗?”
何若龙笑了一下:“我和他现在是个互相观望的状态,他不动,我也不动。本来还想拼着性命再打一仗,打赢了,好去程主席那里邀功请赏。可现在我把程主席他干儿子拐跑了,他不杀我就是好样的,我这条命啊,还是自己先留着吧!”
紧接着他一颠大腿,低声又问:“饿不饿?”
小鹿答道:“饿。”
何若龙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背:“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去给你烤羊肉吃!”
小鹿坐直了身体,疑惑的去看何若龙。而何若龙笑着抬手一捏他的鼻尖:“黑小子,叫啊!”
小鹿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忽然感觉非常的不好意思,这两个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犹犹豫豫的望着何若龙,他起身想走,可何若龙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腰,脸上似笑非笑的不肯放他。
小鹿又吸了一口气,又张了张嘴,末了还是感觉这称呼肉麻兮兮,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叫的。对着何若龙摇了摇头,他微笑着扭开了脸,随即却又斜了目光对着何若龙一扇睫毛:“不。”
何若龙望着他笑,心中只觉不可思议,因为他先前看小鹿只是好,只是亲;如今真的好上亲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他却又时常感觉小鹿这人美得不甚真实,比如方才那睫毛一扇,又比如夜里他赤身前来、如鬼似魅。
何若龙不再逼迫小鹿了,他急于出去烤羊肉,喂出小鹿满脸满嘴的油。一个狼吞虎咽的小鹿会让他更安心,满嘴流油满头大汗的小鹿,想必就没有凭空消失的可能了。
傍晚时分,鹿宅的前院后院一起热闹起来。铁架子上摆着大块的新鲜羊肉,羊肉还在向下滴答着血水。武魁弄来了两套烤肉用的炉子架子,前院一套后院一套,他带着副官小兵们在前院开荤,吃得乌烟瘴气;后院略微肃静一些,因为只有何若龙和小鹿。
天气热,到了傍晚也不凉快,在加上地上这一炉子火,越发熏烤得连蚊虫都不敢近身。何若龙换了短裤打了赤膊,汗流浃背的蹲在炉子旁翻烤羊肉。羊肉切成小块,穿在长铁签子上,被火苗燎得滋滋冒油。小鹿也做了长裤衬衫的打扮,衬衫袖口难得的挽了上去,露出了一双黑手和半截白皙的小臂。坐在一张矮矮的小炕桌旁,他问何若龙:“你喝什么酒?”
何若龙忙得头都不抬:“烧酒。”
酒有两种,一种是烧酒,另一种是本地产的果酒。烧酒劲儿大,果酒则是软绵绵的甜美。小鹿没有喝酒的嗜好,但酒和肉似乎是一对天生的搭子,干巴巴的只吃肉似乎也不大对劲。倒了一碗烧酒,又倒了一碗果酒,他端起果酒抿了一口,随即扭头说道:“这酒好喝。”
何若龙手上忙着,只对着小鹿的方向一欠身一探头:“来一口。”
小鹿本来是想把碗端到他的嘴边,可在端碗之时,他一转念,却是低头自己喝进一口,然后把脸凑到何若龙面前,嘴对嘴的把那一口酒渡到了对方口中。
何若龙笑了,在接受这一口酒的同时,顺势一咂小鹿的嘴唇。
然后他笑道:“这也叫酒?这不糖水吗?”
小鹿继续一口一口的喝酒:“好喝,像果子露。”
何若龙将一块滚烫的羊肉填进了他嘴里:“尝尝,淡不淡?”
小鹿边嚼边摇头,满嘴都是肉,竟然调动不出舌头作答。何若龙见状,自己也尝了一块,同时伸出脏兮兮的油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烧酒。
烤肉这种东西,似乎总是第一块最难熟,非得让人垂涎三尺的久等。等到肚子里已经有些肉垫底了,人也不着急了,那羊肉通灵一般,反倒开始接二连三的变颜色,一眼望过去,哪一块都能吃了。
小鹿羊肉吃得有限,果酒却是喝了不少。起初他当那是甜饮料,咕咚咕咚由着性子灌;及至过了半个多时辰,他发现不对劲,原来这果酒真是酒,酒劲缓缓的发作出来了。
他没晕没吐,单是高兴,高兴得坐不稳站不住,抓心挠肝的想要叫想要笑。将最后一碗底的果酒倒进嘴里,他面红耳赤的转向何若龙,眼巴巴的说道:“若龙,我跳舞给你看。”
何若龙万没想到他还会跳舞,当即来了兴致,在小板凳上坐直了腰背:“好,跳个什么舞?”
小鹿站起身,也没顾得上回答,自顾自的就跑进了房内。不出片刻的工夫,门窗大开的书房中传出了颤悠悠的日本能乐调子,而小鹿攥着一把折扇,一步就从上房堂屋中跳了出来。
在何若龙面前扎了个马步,小鹿自我陶醉的开始舞蹈。何若龙饶有兴味的抬了头,看他半天不动,正是疑惑,不料他双臂微抬,一手攥着折扇,一手攥了个空心拳头,忽然直挺挺的转了个身。并拢双腿半蹲着向前走了几步,他又停了,停得纹丝不动,如同木雕泥塑。
何若龙看到这里,哭笑不得:“这是哪一国的舞?东洋跳大神?”
留声机的大喇叭里放出的调子越发婉转哽咽了,仿佛老头子哭得一噎一噎。小鹿没理会何若龙,半蹲着向后一转身,像个上半身受了定身法的贼,蹑手蹑脚的又走了回来。手中折扇猛的一颤,他半闭着眼睛,又不动了。
何若龙也是半醉了,端着酒碗笑得浑身乱颤。小鹿不管他的笑,只是自顾自的跳,仿佛又变成了个小孩子,胸无城府,略有了一点本事就藏不住,很执着的要向外人现一现。及至一张片子转到了头,小鹿握着折扇跑回书房,很利落的换了一张新片子。
这回音乐曲风一变,成了昂扬激越的进行曲。和先前相比,小鹿的舞蹈也换成另一个极端——他站在院子里,开始疯狂的转圆圈,一边转一边拍手踢腿,无须鼓掌喝彩,他自己就转出了满院子兴高采烈的好空气。
何若龙忍不住站起了身,跃跃欲试的要往他身边凑。先前他总认为小鹿是个闷头闷脑的沉默青年,一身刻板的军人做派,如同当了几辈子大兵;没想到小鹿其实爱唱爱跳,竟然是个活泼的人。
然后他想起自己其实也比小鹿大不了几岁,自己也是个年轻人。借酒盖脸撒了疯,他效仿着小鹿也蹦了蹦。他是沉重的大个子,笨拙的一蹦,蹦得天摇地动。醉醺醺的小鹿见状,拉起他就往房内跑。踉踉跄跄的进了书房,小鹿又换了一张唱片。
华尔兹的曲调从大喇叭里流淌而出,小鹿拉扯了何若龙,在音乐声中让他跟着自己的步伐走。何若龙先是笨手笨脚,然而前进后退了几步之后,就恍然大悟一般的跟上了趟。
跳着跳着,他开始哈哈的傻笑,觉得自己这行为又幼稚又滑稽。一辈子没有手舞足蹈过,今天跟着小鹿跳起了西洋舞,尽管没有观众,他也隐隐的有些窘迫。窘迫,同时又有一点刺激,因为自己出了格——和小鹿在一起,他是一次又一次的出格,狗胆包天的事情,也是一件接一件的干。本来还打算攀着程廷礼平步青云,现在也不攀了。
高枝不攀了,但青云还是要的。何若龙心里有数,即便是醉着的,心里也有数。搂着小鹿在书房中团团的又转了几个圈子,为了证明自己将会青云与美人兼得,他忽然拦腰抱起小鹿,大踏步的穿过堂屋走进了卧室。
后院热闹一会儿清静一会儿,前院的武魁拿着新到的一封电报,就不知道该不该现在送过去。电报来自张家口,也不是密电,译好之后不过两三句话,说是近日会有省兵工处的专员前来,专门视察东河子兵工厂的生产情况——兵工厂不是私人的买卖,生产出来的军火,是要被记录在册,由后勤部门统一调配的。
武魁虽然貌似屠夫,其实心眼不比张春生少,很有眼色。他想自家团座和何团长的关系显然是不一般,这二位在后院要是真的只是吃喝,倒也罢了;万一除了吃喝又干了别的,那自己冒冒失失的闯进去,岂不是明明白白的找打吗?
专员是“近日”来,又不是今日来,不差一天半宿的工夫。武魁思及至此,就把电报往自己屋里一放,拎着烧酒瓶子回到院里又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