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尼罗2020-10-08 21:4912,760

  傍晚时分,张春生像个黑影子一样,出入客厅端茶递水。

  程廷礼刚刚到了,起初听闻小鹿这里投奔来了个旧部下,他心里还有些犯嘀咕,直到他见了张春生本人——对于张春生,他是上下反复看了好几眼,怎么看也记不住这人的相貌,仿佛张春生是面目模糊,然而若论他的五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也并没有哪一处是长马虎了的。

  张春生若是多有一丝风采,程廷礼都不会允许小鹿留下他,不为别的,他怕小鹿给自己带绿帽子。和儿子分享一个小鹿,他已经是颇不情愿;若是小鹿再从外面招来什么阿猫阿狗,那他老人家可是要闹脾气的。

  两名便装青年站在客厅门口,穿戴得整洁利落,看不出是卫士还是副官,身姿笔挺的分列左右站立了,他们听着客厅内的低声细语,脸上几乎是没有表情。张春生手里捧着一只大托盘,一趟趟的往里送冰送酒送杯子,同时偷眼瞄着程廷礼——他只在东河子城破那一天见过程廷礼一面,当时他恨何若龙恨得如疯似狂,对待这位省主席,他见了也如同没见。这回终于是近距离的细瞧了,他第一眼看过去,几乎以为对方是个神采奕奕的中年人,三十多岁,或者是四十来岁,总而言之,堪称是风华正茂。

  然而待他看得多了,他开始发现对方的白脸已经有了松弛的趋势,谈笑之间眼角会有细细的皱纹,傍晚窗外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也说不清是怎么一下子,他忽然显出了清晰的老态,那老态一闪即逝,但张春生也已经看出了他的年龄。

  张春生想,这是个半老头子啊!

  送完杯子之后,张春生无声的留在门外踱了几步,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等吩咐,其实是想要向内窥视。程廷礼起初站在沙发后方,还在安安稳稳的背着手审视墙上那一把劣质武士刀,举止也很文明和气,谈的都是闲话。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姿态有了变化。小鹿坐在沙发上,冷着一张脸低头向下看,而他单膝跪在小鹿大张着的双腿之间,仰起头盯着小鹿的脸轻声说笑,神情有一点痴,也有一点邪。

  随即小鹿像是恼了,俯下身一把抓住了程廷礼的衣领。很明显的低下头犹豫了一瞬间,他紧接着一歪头,吻住了程廷礼的嘴唇。

  张春生看到这里就不能再看了,神下了神坛也还是神,他只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小鹿留意到了张春生的窥视与离去,但是心中毫无触动,张春生现在真是什么都知道了,自己也终于不必再东遮西掩的向他隐藏什么了。缓缓放开了程廷礼的嘴唇,他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够了吧?”

  程廷礼低声笑道:“这怎么会够?”

  然后仿佛要撒娇一样,他摇撼了小鹿的大腿,用黏腻暧昧的低声笑道:“好宝贝儿,你今天还有话没对我说。”

  小鹿听到这里,两道长眉拧了一下。随即将两边胳膊肘架到了膝盖上,他弯腰低头,在程廷礼耳边说道:“我爱你。”

  程廷礼微微笑着一点头,仿佛是很享受:“继续。”

  小鹿深吸了一口气:“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程廷礼又一点头:“好,再来。”

  小鹿忽然笑了:“不就是这么两句吗?你还想听什么?”

  程廷礼也笑了:“小废物,这也要我一句一句的教给你吗?”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走到窗前,他一边向外望,一边小口小口的抿着酒。忽然间,他毫无预兆的又开了口:“小鹿,若是让你选的话,我和小瑞,你选哪一个?”

  小鹿坐在暗中,轻声答道:“都可以。”

  程廷礼叹了一口气:“我老了。”

  小鹿并没有兴趣坐在这里陪着程廷礼伤春悲秋,但是他知道自己也不能走。他纵是走,也无非是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他摆脱不掉程廷礼。

  程廷礼在客厅中感慨了一小时又四十分钟,时而是自言自语做真正的感慨,时而是对着小鹿肉麻兮兮的谈情说爱。小鹿坐在沙发上不言不动,感觉程廷礼温暖黏腻,像个半融化了的巨大糖人,和这种人相处得久了,会走投无路,会喘不过气。先前喊了他那么多年的干爹,倒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或许这乃是他秘而不宣的真面目之一,等闲不肯外露。

  这天夜里,程廷礼没有走。

  张春生像个真正的仆人一样,在小鹿和程廷礼上楼进入卧室之后,便进入客厅,开始不声不响的打扫卫生。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他不知道这客厅里还会不会再来人,但还是拉拢窗帘开了吊灯,又把灯下的玻璃茶几擦得透亮。李国明溜溜达达的走进来,见他正在闷声不响的干活,就当他是个实心眼的乡巴佬,好意笑道:“行啦行啦,甭忙活了。这儿都有人收拾,用不着你!”

  张春生答应一声,低头走了出去,一直走回了他那间小屋子里。

  洗漱过后上了床,他坐着往窗外望,等着天亮,等着程廷礼走。然而天总不亮,程廷礼也总不走。

  程廷礼是翌日中午走的,因为接下来他要往北平去一趟,接连几天不能回来,所以走得恋恋不舍。最近他添了个事业上的对头,此对头名叫赵振声,是个新近发达起来的军头,晋察冀一带全有他的人马,和程廷礼的关系是好一阵歹一阵,简直如同周期循环一般。目前这二人又歹了起来,而程廷礼又并没有很占上风,南京政府倒是支持他的,可鞭长莫及,单是口头上的支持也没有用。故而为了扭转眼下的歹势,他决定去趟北平,和赵振声会一次面。

  他离去后不久,小鹿忽然发了话,说要出去走走。李国明听闻此言,有些紧张,但是神情依然和悦:“好啊!正好今天特别晴,出门逛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您打算去哪儿?我看上公园里走走就挺不错,您说呢?”

  小鹿看了他一眼:“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说什么?”

  李国明扑闪着眼睛向他一笑,心想可惜鹿少爷实在是身体“不行”,否则自己天天守着他,跟他做几天临时的鸳鸯也不错。

  小鹿没想到自己出一趟门,李国明竟会调动两辆汽车。第一辆汽车里坐着他和李国明,第二辆汽车里则是清一色的保镖——保镖是保镖,汽车夫配了枪,也是保镖,专为了监视看管他。

  而在临出门之前,李国明也明明白白的对他说道:“鹿少爷,您出门玩归玩,可千万别动其它的心思。您要是趁机跑了,我们这些人,回来之后就只能是等死。您可怜我伺候您这些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一定得留我这一条小命,好不好?”

  小鹿笑了一下:“放心,我不跑,我往哪儿跑?”

  他这话不是假话,他真没打算跑,或者说,没打算就这样狼狈的跑。禁脔的日子当然是不好过,可正因为它不好过,所以他才不能白白的过。

  他没有谁可依靠了,也没有地方可投奔了。他活得谨慎,因为已经死过两次,不想再死了。

  再死就成他父亲了,他看不起他父亲。

  小鹿在中山公园里走了一圈,又到一家装潢漂亮的俄国馆子里吃了一顿晚饭。他身上没有钱,然而付账的人不是李国明,而是他的汽车夫。小鹿冷眼旁观,发现原来这帮人是各有其职,他单把李国明笼络住了,恐怕也没有用。

  入夜之后他回了家,程氏父子不来的话,他这个家会是相当的清静。张春生已经学会了调试浴室内的冷热水管,见小鹿进了门,他就自动的上楼去放洗澡水。

  放洗澡水的是他,跟着小鹿进浴室的人却是李国明。浴室墙上挂着大玻璃镜,小鹿站在镜子前照了照,想让李国明给自己剪剪头发。李国明听了,含笑摇头:“剪成什么样儿啊?就像您刚回家时那样儿吗?那我可不敢剪,那么着多不好看啊,像个喇嘛似的。”

  小鹿抬手摸了摸脑袋:“不剪就出去!”

  李国明走到他身后,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哟,生气啦?那我将功补过,给您搓搓背吧!我的手艺可好了,包您舒服。”

  十分钟后,小鹿坐进了水里,李国明也挽起了袖子。起初他将毛巾缠在手上,的确是在认认真真的搓背;可是搓着搓着那毛巾便脱手落了水。明亮灯光透过薄薄的水雾,他慢慢抚摸着小鹿的脊梁,同时轻声笑道:“您这皮肤可真好,又白又细,像奶油似的。”

  小鹿背对着他没有动,但是听他这话的语气不大对劲,仿佛是话里有话。

  正当此时,他后脖颈一痒,是李国明轻轻的舔了他一口:“让我尝一口,看您甜不甜。”

  小鹿明白过来了。背对着李国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甜吗?”

  李国明笑了一声:“甜。我知道我是个奴才,不配尝您的滋味,方才得了您一口甜头,算我今天占了便宜。”

  小鹿没说话,只在心中暗暗盘算了李国明的用处。

  小鹿洗完了澡,裹着浴袍站在卧室里擦头发,一边擦,一边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国明一愣:“谁?”

  小鹿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干爹。”

  李国明笑了:“听说是去了北平,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反正今晚儿他老人家是肯定不能到您这儿了。”

  小鹿把毛巾往他怀里一扔,然后拢着浴袍前襟走向了大床:“怪不得你今天胆子不小,敢尝我的滋味。”

  李国明不知道他这话是恼还是没恼,转身先把毛巾送回浴室了,他紧接着回到了小鹿面前,察言观色的笑道:“我喜欢您,想跟您亲近亲近,您还生气啦?”

  小鹿站在床边,扭头看了他:“我的毛病你知道,咱俩亲近不成!”

  李国明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浴袍袖子:“您说什么呢,好像我心里就装着那一件事儿似的,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小鹿抬腿迈上了床,头也不回的答道:“我看你是个居心叵测的小骚货。”

  然后他靠着床头坐住了,扯过棉被往自己身上盖:“上来!”

  李国明怔了怔:“上去……干什么?”

  小鹿一挥手:“那你就走。”

  李国明反应过来,当即一转身坐到了床边:“谁说要走了?”

  快手快脚的脱了鞋,李国明爬到了小鹿身边,挤挤蹭蹭的紧挨着他坐下了。小鹿看了他一眼,随即说道:“衣服也脱了吧,我知道这楼里关了门,数你最大。”

  李国明抿嘴笑着,一声不吭的当真脱了衣裤,只留了一条裤衩,然后不等小鹿吩咐,自动就把两条腿伸进了小鹿的被窝。扭头嗅了嗅小鹿的耳朵,他很快活的小声说道:“特别喜欢您。”

  小鹿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本小说,翻开哪页看哪页。

  李国明转身凑近了他的耳根,吹气如兰的说话:“您也是够怪的,恕我说句冒犯的话,您何必那么怕人碰您?就说是疼,也没有总疼的,难道疼那一次,还把您给疼怕了?”

  小鹿很平静的转向了他:“我就是不喜欢。你喜欢?”

  李国明自自然然的答道:“我怎么着都行,横竖是个玩儿嘛,好受就成。不瞒您说,我小时候是练把式的,十二岁就让我师傅给睡了。我不愿意,偷着逃了,结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怎么逃也逃不出这个圈儿。”说到这里,他又用肩膀撞了小鹿一下:“我小时候可像女孩儿了。您呢?您小时候肯定漂亮得跟金童玉女一样吧?”

  小鹿迟钝的扫了他一眼:“不,我小时候很丑。”

  李国明登时笑了:“骗谁呀!”

  小鹿也笑了:“不信,你去问程世腾。”

  李国明抬手一掩嘴:“哎哟,那我可不敢。”

  小鹿不再理会他,低了头翻书看。李国明沉默了片刻,见小鹿没有抬头的意思,就扭扭捏捏的又靠了过去:“这书有什么好看的?我今天好容易上了您的床,您也让我伺候伺候您吧!”

  小鹿合上了小说:“你想怎么伺候我?”

  李国明笑着看他:“您说呢?反正我是最听话的,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李国明这根钉子已经是松动了,可只有一个李国明的话,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再加上一个张春生,也还是不行。

  况且,最要紧的一点,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人往高处走,那么他这第一步,应该怎么迈?

  小鹿想了又想,想不出个头绪来。回头看了李国明一眼,他低声说道:“不愿意走,就留下睡吧!”

  李国明欢欢喜喜的答应一声,颠着小碎步下床跑去关了电灯,又抱着膀子跳回床上,大鱼似的往被窝里一钻:“嗬!好冷!”

  第二天下午,小鹿又出了门,这回他不止带上了李国明,还把张春生也叫上了汽车。张春生知道自己这模样不摩登漂亮,不是个有资格坐汽车的样子,所以上车之前还有些犹豫。及至真坐到小鹿旁边了,他就听小鹿低声说道:“多走走,多看看,你也认认路。”

  张春生瞄了他一眼,口中答应了一声。

  小鹿向后一靠,又说道:“仔细瞧瞧,开开眼界,往后自己出门,也不至于走丢了。”

  张春生又瞄了他一眼,旁的意思没咂摸出来,但至少有一点是听出来了——小鹿在让他学习认路。

  副驾驶位上的李国明回了头,今天对小鹿是格外的亲热体贴:“鹿少爷,您打算到哪儿逛去?”

  小鹿抬眼看着他:“你来定。”

  李国明从来也没有做主的机会,如今终于有了,心中便又是一喜,乐得像只大喜鹊一般,叽叽喳喳的就对着汽车夫下了命令。

  天津卫一座繁华的都会,和北平不是一个气象。李国明是个爱玩的,这回又是格外的要显本事,就支使得汽车夫团团乱转。及至到了傍晚时分,小鹿照着昨天的例子,还是在外面找了家西餐馆子吃饭,和他同座共餐的有李国明,也有张春生。小鹿和李国明都是西装打扮,倒也罢了,张春生一身布衣,面目又黧黑,进门时引得西崽频频看他,不知道他是位不修边幅的客人,还是个乱走乱钻的苦力。李国明见状,不由得回头和张春生比了比身量,随即笑道:“明天把我的衣服给你一身,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个拉洋车的。”

  这话说完,小鹿在雅间内坐定了,开口说道:“不,给他做新的。”

  李国明立刻说道:“他添新衣服,有我的份儿吗?”

  小鹿笑了,一边从西崽手中接过大菜牌子,一边低头答道:“随你,反正不是记我的账。”

  李国明一听这话,登时又乐了,并且取代西崽,殷殷勤勤的向小鹿推荐菜品,想要趁机点几样自己爱吃的好菜解馋。及至订好了菜单子,西崽也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小鹿抬头一看,却是发现张春生站在桌旁,是个侍者的模样。

  “小张。”他开了口:“坐。”

  张春生抬头面对了他,脸虽然黑,但小鹿也看出了他满脸的为难:“我不和您一桌吃了,我出去等着吧。”

  小鹿垂下眼帘,低声答道:“你这套规矩,等将来讲得起的时候再讲吧。坐下!”

  李国明含笑看了张春生一眼,然后嘁嘁喳喳的对小鹿说话:“吃完了还上哪儿去?天还早,看电影看戏都赶趟儿,回家多没意思呀!”

  小鹿想了想,末了却是答道:“我想去看跳舞。”

  李国明起初听闻小鹿要去看跳舞,还犹豫了一下,因为跳舞厅是个风花雪月的场所,而小鹿看起来又是一位典型的翩翩少年,把小鹿往那地方领,似乎是不大相宜,万一被程廷礼知道了,恐怕自己要受责备。

  然而享用了一顿美餐之后,他因为身心愉悦,所以胆子一时有所增大,又得知小鹿只是想去“看”跳舞,便把心一横,答应了下来。

  汽车夫按照李国明的吩咐,把汽车开到了皇宫饭店。此时华灯初上,那皇宫饭店门前流动着一片衣香鬓影,正是个华丽浪漫的所在。张春生到了这个时候,就很识相的坚决不再跟着小鹿往里走了,不是他怯头怯脑,而是那地方连门童都是西装笔挺的,他纵是进去了,怕是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小鹿这回没有强迫他,保镖守在饭店门口,他跟着李国明走了进去。跳舞厅中的舞池一角,已经有白俄乐队在调试乐器,而其余的绅士淑女们各自或站或坐,全在活泼泼的谈笑风生。小鹿选了个隐蔽的茶座坐下了,这一刻心里倒是什么都没想,因为是真的很爱看跳舞——爱看,也爱跳,此刻跳不成了,也没有跳的兴致,那么单是看看也很好。

  片刻之后,音乐起了,灯光也变了,摩登男女们相拥着进入舞池,开始各得其乐的翩翩舞蹈。李国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单是一杯一杯的喝汽水;小鹿倒是看得兴致勃勃,可惜眼前忽然一暗,是个大个子站在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抬头看了看这人的高大背影,若不是这人有着一脑袋油光锃亮的黑头发,那他几乎要怀疑此人是个洋毛子。他有心让这人横挪一步让让地方,可在这话出口之前,他越是盯着这个背影瞧,越是感觉不对劲。有个念头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是因为他不能相信,所以那念头像颗小心脏似的,硌在他的胸中一蹦一蹦。

  正当此时,李国明留意到了那人的碍事,于是放下汽水杯子起了身,他一边往那人身边走,一边嗓门不小的开了腔:“先生,我说您——”

  那人应声回头,下一秒,李国明哑巴了,小鹿也愣住了。

  那人是何若龙。

  何若龙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里面衬衫雪白,打着最时兴的花点子领结,头发偏分梳开了,也是一丝不苟。然而让小鹿惊讶的不是他的服装,而是他的人。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何若龙。

  何若龙那五官本来就是鲜明,如今一瘦,越发有了深目高鼻的意思,光影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依稀可见他两腮微微的有些凹陷,几乎带了几分病容。他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身后会坐着小鹿,呆呆的望着小鹿站了片刻,他最后如梦初醒一般,向小鹿迈出了一大步。然而在乐曲声中张了张嘴,他却是没能说出话来。

  李国明见势不妙,也直奔了小鹿。绕到小鹿身旁弯下腰,他慌里慌张的耳语:“鹿少爷,咱们还是走吧,您和他见面可是件犯嫌疑的事情,让人知道了,不好啊!”

  小鹿轻声开了口:“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不说,谁知道我和他见了面?”

  李国明一听这话,登时哑然:“我——”

  他本意是“我凭什么不说”,可是脑筋飞快的转过了一圈之后,他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有胆子说。自己上过鹿少爷的床,虽说没对鹿少爷干什么,但是鹿少爷若是以此跑去向军座告上一状,那自己旁的不敢保证,一粒枪子怕是肯定要吃的。

  这时,何若龙终于开了口,那一声来得低哑艰难,像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小鹿。”

  话音落下,他失魂落魄的又向前走了一步,仿佛不能确认似的,又唤了一声:“小鹿?”

  小鹿仰头望着何若龙,彩色灯光在他脸上滴溜溜的转,他的脸色随之千变万化了,一双大眼睛却是始终亮晶晶。盯着何若龙看了良久,末了他慢慢的垂下眼帘,似乎是很哀伤,似乎是很落寞,然而因为脸上没有表情,所以哀伤和落寞躲在冷淡的壳里,分明是不想给他看。

  何若龙见到这样的小鹿,心中像是埋了一根刺,一扎一扎的让他疼痛。他是贪生怕死,可他也知道好歹。小鹿对他就是好的,而且是特别好,好得几乎狂热——他都懂,他都记得,他只是那时候吓坏了,吓得什么都顾不上,只想活命了。

  他自认为是一辈子都没脸再见小鹿了,也没机会再见了,没想到今天暮然回首,却见了对方在灯火阑珊处。这一定是一种缘分,或许也是一种暗示,他想,尽管那暗示的内容,他还不大敢细思量。

  现在他距离小鹿已经很近,但是音乐声是这样的大,他脑子里又是在轰轰的响,怎么呼唤都感觉自己像一出默片。于是鼓足勇气向前又迈了一步,这回他终于走到了小鹿近前。对着小鹿弯下腰,他气息颤抖着又开了口:“我们……我们说说话,好吗?”

  小鹿注视着他——自从为他吐过了一口血之后,他就极力避免着去提这人,双方再相见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没有想象过。

  可纵是没想象过,他感觉也不该是此时此刻的情景。眼睛望着这曾经被他视为珍宝一般的男人,他很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是心如止水。不要说爱,甚至连恨都没有,单只是脑子在按部就班的思考,非常的理性,非常的自然,简直如流水,如磐石。

  “在这里说?”他抬眼凝视着何若龙,终于有了回应。

  何若龙紧张的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下来,然而还是打了结巴:“我、我在这里开了个房间,这回来天津,就住、住在这里。要不然你到我房里坐坐,我……很方便的,还安静。”

  此言一出,旁边的李国明立时一惊,不假思索的就开了口:“不行不行,那可不行。鹿少爷,咱们这就回家吧,您可千万别让我为难啊!”

  小鹿扭头看了他:“跟我走。”

  李国明睁圆了眼睛,压低声音问道:“您真去?”

  小鹿没回答,自顾自的起了身。

  李国明本来是小鹿的监视者,必要时代表程廷礼,可以替小鹿当家做主的;然而糊里糊涂的,他发现自己成了小鹿的跟班,而且还是心里有鬼、被主人抓了把柄的跟班。小鹿公然和何若龙走出了跳舞厅,他除了一路小跑的追赶,别无他法:“别啊别啊,鹿少爷,您这不是吓唬我吗?我胆子小,禁不住您这么干哪!求您了,可怜可怜我,咱赶紧回家吧——您再不跟我走,我可出去叫人啦……哎呀我真去叫人啦……”

  他一路且行且求,一直唠叨到了何若龙所住的客房门前。这层楼内的茶房都赶过来把房门打开了,他还在垂死挣扎一般的啰嗦。而小鹿本是不理睬,及至如今要进屋子了,才回头对他说了一句:“你留在门外,替我看着点儿人。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完,害不了你。”

  李国明登时哑了火,眼看着小鹿和何若龙走进客房里去了。

  客房是高级客房,里外两间,里间是卧室,摆着铺了弹簧垫子的大床;外间算是小会客厅,沙发茶几也是一应俱全。小鹿知道何若龙没有单枪匹马出远门的道理,但是眼下他的确是孤身一人。

  房门一关,屋子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何若龙低头望着面前的小鹿,礼貌规矩忽然全忘了,他单是看,看到最后,几乎想要落泪:“我对不起你。”

  小鹿微微的低了头,显出很长的眉毛和笔直的鼻梁,脸蛋皮肤细腻光滑,灯光之下,他成了个瓷人。

  何若龙试试探探的抬起双手,想要去握他的肩膀:“你现在……还好吗?”

  小鹿依然垂着头不看人,同时用轻而缓的声音答道:“我不好。”

  何若龙知道他过得不会好,然而亲耳听他说了,心里还是狠狠的一难受,同时面红耳赤,羞愧已极:“你……你如今是在程家?”

  小鹿抬眼正视了他:“我自己住,他们要是想我了,就随时过去。”

  何若龙一愣:“他们?他们是谁?”

  小鹿笑了一下:“不一定,谁来我都得招待。”

  何若龙听到这里,像骤然受了重伤一般,脸上的血色忽然褪干净了,没了那一层血色做保护色,他简直瘦成了一副高大苍白的骨头架子。猛的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哆嗦着又开了口:“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小鹿扭开了脸,也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当时只是不想死,我不恨你。现在你活着,我也活着,挺好。”

  然后紧紧的闭了嘴唇,他盯着屋角一点沉默许久,直到何若龙气息乱得像是要哭了,他才低声又开了口,这一回话说得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往外挤:“你还在东河子?”

  何若龙用力的一点头——他实在是说不出话了,眼睛看着小鹿,他心里把先前两人的好时光全想起来了,那点好回忆让他鼻酸眼热,但是,他又想,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对着小鹿哭呢?小鹿都不哭,他这狼心狗肺的哭?

  小鹿又问:“什么时候能升官?”

  何若龙惨笑了一下:“那是不敢指望了,现在东河子的形式和原来很不一样,程主席往我那队伍里派了不少人,卖命出力的苦差事归我,邀功请赏归那帮钦差,我这团长的位置,是越坐越晃。”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很虚弱的说话:“我贪生怕死,把你害成了这样儿,我活该。”

  小鹿继续问道:“情形既然是不好,你怎么又来了天津?见他吗?那你得等,他刚去北平了。”

  何若龙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不是,我……我就是过来玩玩。”

  然后他抬眼望着小鹿,望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你忍一忍,也许我——不,我肯定能把你救出去!你多保重,给我一点儿时间!”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而且语气很急很重,显然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小鹿讶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你不必管我。毕竟你我相好一场,我只愿你……”

  话没说完,小鹿一咬牙,沉重睫毛随之垂下去,他低了头,绕过何若龙就要往外走。何若龙见状,茫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拦,下意识的横跨一步拦住小鹿,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小鹿搂进了怀里。

  他搂得很紧,紧得双臂都要痉挛。而小鹿先是笔直不动,过了片刻之后,何若龙屏住呼吸,就感觉他抬起双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下一秒,他猝不及防的被小鹿硬推了开,踉跄一步站稳之时,小鹿已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国明一见小鹿的面,一颗心登时落回了腔子里。小鹿向外走得很快,让他须得小跑着紧追慢赶。出了饭店大门上汽车,当着汽车夫和保镖的面,他是一言不发,直等回家上楼,楼上也没有闲杂人等了,他尾随着小鹿往浴室里一钻,这才撅着嘴开了口:“您和那位何团长都在屋里干什么了?”

  小鹿站在浴缸前,低头脱衣服:“叙旧。”

  李国明皱着眉毛嘀咕道:“这我要是对军座如实一汇报,您和他非——”

  不等李国明把话说完,小鹿已经懒洋洋的开了口:“你那军座不能把我怎么样,顶多是用些手段折磨折磨何若龙。那正好,权当是替我报仇了。”

  说完这话,他也脱成了一丝不挂。抬腿迈进浴缸坐下了,他背对着李国明又说了话:“过来!”

  李国明走到浴缸旁边蹲了下来:“干什么呀?”

  小鹿转向了他:“让我亲亲。”

  李国明很顺从的把脸蛋凑向了他:“喏,我是不怕您亲。”

  然而小鹿又发了话:“嘴!”

  李国明怔了一下,随即把脸扭向小鹿,并且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舔得嘴唇柔软红润。温暖的气息逼近了,随即他唇上一热,是小鹿真的吻住了他。

  李国明发现小鹿很会亲,而且亲得有点霸道,也正投了他的所好。

  而他气喘吁吁的望着小鹿,却是发现小鹿脸上没有表情,只在很大的黑眼珠里藏了一点光。

  “哎哟……”他喘喘的低笑:“您看起来怎么这么坏啊?都有点儿吓人了。”

  小鹿听了这话,很僵硬的翘了翘嘴角:“现在还坏吗?”

  李国明软绵绵的答道:“您不想笑就别强笑了,对着我,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心里不好受,您就发发脾气也没什么的。”

  小鹿抬起水淋淋的手,摸了摸李国明那一脑袋整整齐齐的短头发:“把衣服脱了,坐进来给我擦擦背吧!”

  李国明关严浴室房门,然后仿佛要探险或者卖命似的,他赤条条的跪进水中,很激动的把手伸向了小鹿的脊梁。

  然而这个脊梁他擦了没有半分钟,小鹿忽然向后一转,在浴缸里掀起了翻天的大浪。两人嘻嘻哈哈的闹了片刻,末了李国明落了败。

  小鹿想起了何若龙。

  想的时候,他不带感情,对于这个人,他是已经死心了的,然而临别时的那一抱又令他重新动了心。可惜心已经硬了,再怎么动,也跳不出柔软多情的舞了。

  小鹿觉得其实还是心硬好——什么都是硬的好,干脆利落、斩截痛快。

  因为平津之间的距离太近,程廷礼的行踪又总是莫测,所以今夜李国明没敢留下,只和小鹿长久的厮混了一番。

  等到李国明走了,小鹿关了灯,做了个睡觉的样子。其实他披着睡袍站在窗前,并没有睡意。

  他在想自己应该如何走出前方楼下那一扇院门——疯子似的硬跑出去,再被人像抓贼一样抓回来?那是不行的,他这一次回来得已经是很狼狈了,不能走得也那么仓皇。

  跳墙也不是好主意,况且现在这个时候,院子里总有人,也不是他想跳就能跳的。再说跳出去了又往哪里走?继续东躲西藏的当贼?不,他想,自己没有犯过什么大罪,凭什么要活成虫豸鬼魅?

  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两个人影,人影的面目慢慢的清晰了,一个是程世腾,另一个是何若龙。

  一夜过后,小鹿把张春生叫了过来,问他:“你离开东河子的时候,旁人知道你是要来找我吗?”

  张春生站在床前,规规矩矩的答道:“没人知道,连武魁都不知道。”

  小鹿听到这里,思索着一点头:“好,那你收拾一下,今天就出发回东河子,找武魁。”

  张春生大大的一愣:“找他?干什么?”

  小鹿这回对着他一招手。等他弯腰把耳朵送到嘴边了,小鹿才低声说道:“你先从武魁那里把东河子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然后再问武魁,就说如果我回去了,他还愿不愿意跟着我干?”

  张春生缓缓的转向了小鹿:“您……”

  小鹿向外一挥手:“去吧,多看多听少声张,这里的人若是问你去哪儿,你就说老家有事儿,告假回去一趟。”

  张春生把小鹿的话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即醍醐灌顶一般,当即直起腰,闭着嘴用力一点头。

  这天下午,张春生背着个小包袱,像个黑影子似的,不声不响的走了。

  这天夜里,小鹿又去了皇宫饭店,随行的人照例还是李国明。李国明一路走得不情不愿,生怕小鹿又会遇到何若龙,结果未等他对着小鹿唠叨完毕,他们果然在跳舞厅里和何若龙迎头相遇了。

  何若龙没说自己自从上次见了小鹿一面之后,便天天晚上必来跳舞厅,因为不会跳舞,所以只能干坐着,一坐坐到散场。原来他对这摩登华丽的世界一直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如今终于身临其中了,他那颗心却是又乱又满,没了欣赏新世界的闲情雅致。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傻等,能否等出成绩,让他找上程宅的门,他又不敢——放到平常时候,他或许还不会这样谨慎,但此刻他心怀着鬼胎,这一趟来天津,几乎就是秘密行动。躲姓程的还躲不过来,哪能主动送上门去?

  望眼欲穿的等了五天,他在很绝望的时候,终于又见到了小鹿。

  隔着一张桌子,小鹿和何若龙相对坐下了。小鹿没来的时候,何若龙坐不住;小鹿来了,他依然坐不住。跳舞厅毕竟是个嘈杂的所在,而他偏巧在这里开了房间,能够做到乱中取静。

  “要不然……”他迟迟疑疑的开口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还是到我房里去坐坐?”

  小鹿扭头望向了他,正好遇上灯光从他脸上闪过,闪得他心旌摇荡了一下,摇荡过后,因为知道这人是靠不住的,所以就不摇了。

  “对我有话说?”他问何若龙。

  何若龙立刻点了头,动作比思想更快——他的确是有话想对小鹿说,但是那话到底该不该说,他从理智上讲,还不能确定。或许是不应该说的,说了不安全、不保险;但是从感情上讲,他忍不住。认识小鹿这么久了,他没对小鹿藏掖过什么,尤其是后来两人好成了一个人,他无论穿不穿衣服,在小鹿面前都像是光着屁股,从心到身全是透亮的。

  小鹿再一次进了何若龙的客房,李国明则是心惊胆战的留在门口,给他站岗。

  这回房门一关,何若龙心中略略轻松一点,甚至能够发自内心的对着小鹿微笑:“我不是来天津玩儿的,我心没那么大。”

  小鹿在外间的长沙发上坐下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同时不言语,静等着何若龙把话往下说。

  何若龙持久的微笑着,隐隐感觉此刻如同梦境,没想到自己此生还有和小鹿相对而谈的机会:“程——程他对我是钝刀子割肉,没饶了我。现在我那队伍里全是他派下来的人,好好的一个团,眼看着就被他们搞成四分五裂了。好在罗美绅得了急病,已经快要完蛋,所以我现在打他还是不成问题。就因为这个,上头还没有借口立刻办我。不过我想既然他们存了整治我的心,那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还是逃不出他们的一刀。所以……所以……”

  小鹿不置可否的听着,心想这土匪种子缓过了一口气之后,又要不安分了。先前他只是想活命,及至真活了,他又要他的荣华富贵了,他那份当省主席的雄心,还真是坚不可移。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小鹿抬头看了他:“所以什么?”

  这句问话显然是鼓舞了何若龙,甚至让他有勇气走到小鹿身边坐了下来。把声音极力的压低了,他决定冒一次险,把自己的机密说出来:“所以,趁着我那队伍还没散,我打算换个东家,不跟着姓程的干了!”

  小鹿扭过脸审视了他,越是看得仔细,越是感觉他瘦得可怜——骨头架子还大,他瘦一斤,看着像平常人瘦了十斤:“你想跟谁干?”

  何若龙头脑一热,把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我打算跟老赵。老赵现在有钱有权,程廷礼不是他的对手。”

  小鹿愣了愣:“老赵是谁?”

  何若龙小声答道:“就是赵振声。他这一阵子风头可是出得不小,成了全国有名的人物,而且我和他的人也接上了线,他是人马不怕多,谁来都欢迎。我要是跟了他,混个师长是绝没问题。军饷方面,他的人打了包票,不说全解决,也能解决大部分!”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的激动了,一把攥住了小鹿的手:“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就把你救回去!我知道我是大大的对不起你,我对你的罪过,死了都难赎。可是小鹿,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等你回到我那儿了,我把一切都给你——等你回去了,我先给你一把枪,你什么时候又恨我了,什么时候就给我一枪,我不怕,我也不怨!真的!”

  小鹿转向何若龙,抬手拍了拍他的胸膛,随即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手是狠的,声音却是平淡的:“不怕?不怨?好家伙,你还英雄上了。”

  何若龙正视了他的面孔,一瞬间的端详过后,他像疯了似的,一扑而上抱住了小鹿。他再瘦也是个大个子,能把小鹿完完全全的裹进怀里。鼻尖拱到对方耳根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还得是小鹿——抱着小鹿嗅着小鹿,他会又激动又熨帖,仿佛肉体灵魂全归了位,有说不出的亲和暖,而这亲和暖又实在是太久违了,如今骤然来了,让他几乎感到了酸楚。

  “我一定得把你救回去……”他喃喃的说:“我不是人,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把你往火坑里推。小鹿,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再信我一次,我要是再干了忘恩负义的事儿,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就给自己一粒枪子儿……”

  小鹿的脸上没表情,表情做在心里。何若龙的言语太动听了,太真实了,可惜他太厌恶变化了,何若龙要变,就尽管去变,他拿定主意,不会再变了。

  “你这话,我记下了。”他在何若龙的身下答道:“你起来,放我走。等你办好了你的大事,再算你我之间的旧账。”

  何若龙稍稍抬起了头,去看他的眼睛:“我放你走,可是我怎么才能再找到你?”

  小鹿犹豫了一下,随即向上探头,在何若龙耳边轻声答道:“不用你找我,我会派人去找你。”

  然后他躺下去,蜻蜓点水般的在何若龙嘴唇上一吻:“外面还有人等着我,我走了。”

  何若龙喘吁吁的紧盯着他,手臂坚实如同铁箍一般。

  “你现在身边有别人吗?”小鹿忽然问道。

  何若龙看着他的眼睛:“别人?什么别人?”

  小鹿笑了:“我问的是床上。”

  何若龙骤然红了脸:“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小鹿用力推开了他,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正了正领口扯了扯衣袖,他站起身,回头对着何若龙低声说道:“你把我害成这样儿,为我守个一年半载也是应当的!好好办你的大事儿,等我的消息吧!”

  何若龙直勾勾的看着他,一时还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及至眼看小鹿开门往外走了,他才忽然明白过来了。霍然而起向前迈了一步,他开口唤道:“小——”

  小鹿没理会,头也不回的带着李国明走了。

继续阅读: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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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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