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并没有对着何若龙扣动扳机,因为已经有成群结队的士兵涌入了后院,有人一马当先的踹开房门闯了进来,正是武魁。
虽然房内没开灯,但是武魁往卧室中一拐,也立刻意识到床上的何若龙是个一丝不挂的状态——这更好办了,他在小鹿身边吆喝了一嗓子,当场吆喝进了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而小鹿缓缓的收回手枪,同时下了命令:“去,给我把他绑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仿佛只在一瞬间的工夫,何若龙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士兵绑成了肉粽子。眼睁睁的盯着小鹿,他如梦初醒一般,依稀的明白过来了。
明白归明白,可是他想不通,几乎完全不能领会,眼看士兵们要像抬大牲口一样把自己抬出去了,他慌忙大声吼了一句:“小鹿?你要干什么?”
小鹿清清楚楚的告诉他:“没什么,造反而已。”
何若龙当即开始挣扎起来:“小鹿!你疯了?你造谁的反?我是若龙啊!”
小鹿冷笑一声:“我反的就是你何若龙!”
说完这话,他扭头去问身边的武魁:“城里怎么样了?”
武魁朗声答道:“报告团座,我们已经把县城控制住了!”
小鹿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很好,我们既有阵地,又有人质,好极了!”
小鹿把何若龙丢给了士兵看管,自己则是跟着武魁上了大街。大街上略微有一点兵荒马乱之前的紧张空气,看是看不出来的,得凭鼻子去嗅,但是总的来说还算太平,并没有乱套的征兆。何师的人马全都开到前线去了,至多只留了一两个营在城内看家。这一两个营半夜被丛山的人马堵在了被窝里,战斗根本没有正式的发生,因为一方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另一方睡眼朦胧光着屁股,而且力量对比也悬殊,所以那一两个营几乎是一枪未放,在听闻自家师长已经落到对方手里之后,就自动的原地投降了。
粗枝大叶的活计,是由丛山去做,另有一些精细的大事,却是非得小鹿亲自去办不可。扬鞭策马带了武魁等人,他亲自跑去了城内的军火库和粮库——这两处地方乃是军队生命的保证,趁着天还没亮,城内的剧变还不为人知,他需得立刻把这两处生命源泉抢占过来。
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的去抢占,因为生命源泉内部的守军还不知道城内已经变了天,武魁以着“自己人”的身份,很轻易的就带兵进了仓库,然后把仓库全盘的控制住了。
夜里的时间,就在小鹿的东跑西奔之中匆匆过去了;及至到了天亮,小鹿开始杀人。
他没杀营里的士兵,也不杀仓库中的看守,他把何若龙的卫队牵了出来。卫队士兵乃是何若龙身边的第一级亲信,为了防备部下的土匪种子们闹反叛,何若龙如今无论去何处,身边都要跟着这么一大队人马。这队人马夜里糊里糊涂的落了网,现在反应过来了,可是因为得知师长也被姓鹿的一帮人关了起来,所以还不敢妄言妄动。乖乖的静静的,他们被拉到了县城内的菜市口。
然后也没人宣布他们的罪状,一队扛枪的士兵跑过来在他们面前列队立了正,然后在军官的号令声中举枪上子弹,对着他们就开了火。
一顿乱枪之后,菜市口血流成河,何若龙的卫队士兵们——全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当场死成了个东倒西歪。小鹿在一旁看着,一颗心非常的冷,非常的重,跳得有板有眼,仿佛枪一开人一死,反倒是让他镇定下来了。
这是真正的、彻底的镇定,永生无悔、死心塌地。最难下的决心,终于下了;最难过的一关,也终于过了。往后他就成了个无牵无挂的人,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再也没有恐怖了,永远都不怕了。
师长卫队的死讯立刻传遍了全城,尤其是在军营里,这消息经过了刻意的演绎,越发血淋淋的可怕,甚至从枪杀变成了活扒皮点天灯。营里的何师士兵本来就没打算以卵击石的硬碰硬,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他们端着大碗等炊事班开早饭,不但斗志彻底消失,甚至还感觉自己挺幸福,不但脑袋还长在脖子上,并且一会儿能吃到热饭。
丛山过来也见了小鹿,身边带着一位高团长。这位高团长姓高名大直,乃是罗美绅的外甥,舅舅一死,他在人生道路上失了方向,便铁心跟随了舅舅的宠臣丛山参谋。高团长在战场上是悍不畏死的,在战场下则是人送外号二愣子,普天之下,唯有罗美绅与丛山可以完全的不和他一般见识。他在丛山的指挥下奔波一夜,如今到了清晨时分,依然神采奕奕,见了小鹿之后,能以飞机马达一般的高音进行寒暄:“哎哟我操,你就是鹿团长吧?久仰久仰,我山哥早就跟我提起过你,说你这人挺好的,长得也特别俊,还说哪天找机会让我也来瞧瞧你,结果妈了个×的一直没找着!今天可算见着你的面了,好,挺好,我挺高兴。这回何若龙一完犊子,你就得替他当师长了吧?行,没问题,我支持你!只要你给我们饷……”
丛山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当着众人的面,他硬是狠推了高团长一把:“大直,你……你饿了吧?去找个地方先吃饭吧!”
高大直当众反问:“撵我干啥啊?我又说错话了啊?”
然后他对着小鹿一拱手:“我这人不咋会说话,说错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啊,我吃饭去了,有空儿再见!”
高大直在一群卫士的簇拥下转身走了,他那张嘴虽然是没有把门的,走起路来却是风度翩翩,背影比正面高明许多。而丛山本来是预备着向小鹿邀功请赏的,然而此刻因为很替高大直害臊,所以气焰低落,那种自夸自赞的语言也说不出口了。
小鹿抬手拍了拍丛山的肩膀,开口说道:“丛参谋,你是个明白人,肯来投奔我,是你看得起我,我心里有数。从今往后,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就一起使劲,往好里干吧!”
丛山之所以肯归到小鹿麾下,也是看他年纪轻轻,是个肯正经做大事的人,跟着他干,也不会辱没了自己。所以听了这话,他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么鹿团座,接下来咱们是怎么办?”
小鹿早有打算,所以此刻不假思索的答道:“丛参谋,你得替我出趟远门。”
丛山一愣:“去哪儿?”
小鹿答道:“去找赵振声,就说何若龙得了急病,已经不能管事儿,我鹿某人如今代替他暂时主持军务,但是程廷礼的军队来势汹汹,我恐怕也抵挡不了太久,所以需要他的支援。”
丛山对着小鹿眨巴眨巴眼睛:“他……能管吗?”
小鹿字斟句酌的说道:“何若龙并不是什么大势力,赵振声都肯派人主动和他接洽,可见姓赵的现在正急着拉拢力量;东河子这片地方,不姓赵就得姓程,你说他管不管?”
这个道理,是他在天津就反复思考过的,他觉得自己没想错,而丛山听了这话点点头,显然也是感觉有道理。他一贯自诩为诸葛孔明,对于自己这两片嘴皮子是十分的有自信,如今有机会去同大人物打交道了,他想了想,忽然感觉有点激动。
“那我尽早出发!”他对小鹿说道:“外交我来办,军事行动您负责,咱们齐头并进吧!”
将近中午的时候,小鹿回了他的家。
从夜里到现在,家中留守的人除了卫兵之外,就是张春生。张春生素来是除了小鹿谁也不管的,如今何若龙就被人五花大绑的扔在后院空厢房里,他也还是不闻不问,单是自顾自的一趟一趟往厨房里跑。先前小鹿虽然回来了,但当家人总还像是何若龙,于是他像无颜见人似的,长久的缩在房中不声不响。这回何若龙被人绑得如同一头光猪一般,小鹿也重新穿了军装带了枪,他便在沉默之中也透出了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劲头,把厨房内的大师傅支使得滴溜溜乱转。
于是小鹿刚进家门,张春生就给他摆出了一桌热气腾腾的午饭。饭是白米饭,菜是荤素齐备的炒菜,和天津公馆里的饮食是没法比,但整齐洁净,乃是大师傅的最高水平。
小鹿回来了,武魁也跟着他回来了。张春生尽管看不上武魁,不过念他辛苦,也专门给他开了一桌饭菜。然而小鹿却是发了话:“今天这一顿,咱们三个一桌吃。”
张春生愣了一下,武魁被寒风吹了一夜,此刻扬着一张大红脸,显然也是有些愕然:“不……不用,我跟小张对付一口就行!”
午饭是摆在了前院的正房里,小鹿迈步进了屋子,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一起吃。”
武魁擦了把脸,擦完之后脸还是通红。依着他的本心,他真是不怎么愿意跟小鹿同桌吃饭,因为多少总是有些拘束,而他此刻怪饿的,还打算吧唧吧唧的大嚼一顿。张春生倒是在天津跟小鹿吃过一顿洋饭,让他再吃一顿,也没什么的,只是小鹿这么干,有些过分的抬举了武魁——武魁在他面前一贯是原形毕露,导致他对武魁是相当的烦。
眼看小鹿已经脱下外衣挂上衣帽架了,张春生也就不再多说,自行走到桌前,盛了三大碗米饭。刚把三副筷子也整整齐齐的摆好了,他忽听小鹿说道:“有酒吗?”
张春生停了手,站直身体答道:“厨房有烧酒。”
小鹿转身走到桌前坐下了:“咱们喝点儿。”
张春生出门去厨房倒了一小壶烧酒,因为没有专门温酒的家什,所以他把小酒壶放在了一小罐子热水里。捧着热水罐子穿过后院走向前院,在经过后院厢房之时,他特地的听了听,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喘,正是何若龙的声气——何若龙声嘶力竭的叫了一上午,可惜小鹿不在,他是白叫;如今小鹿回来了,他不知道,也叫不动了。
对着厢房门口的卫兵笑了一下,张春生轻声说道:“辛苦了。”
卫兵似乎是刚吃完饭,其中一人的嘴上还沾着大米饭粒。对着张春生也一点头,卫兵很客气的问道:“张副官,我说里头这位,我们用给他送饭吗?”
张春生和蔼的答道:“少吃一顿饿不死,不用送。”
话音落下,他捧着热水罐子,继续向前走了。
张春生回到前院正房时,小鹿和武魁已经落了座。小鹿刚擦过了一把脸,和武魁一样,他那脸也被寒风吹红了,脸蛋一红,衬得鼻梁额头很白,倒像是他上了淡淡的戏妆。张春生找出小酒盅,很有分寸的倒了三杯,又对小鹿说道:“团座,大白天的,喝一口意思意思就得了。”
小鹿盯着桌上饭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完之后他一抬眼,看看武魁,又看看张春生,末了低声开了口:“自打我开始带兵,第一拨到我身边的人,就是你俩。”
张春生把三盅酒摆放好了,也坐了下来,同时听武魁答道:“是,那时候咱们是新兵营嘛,全是新的。”
小鹿轻声继续说道:“我的事情,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你们,尤其是瞒不了小张。从那年咱们上狗尾巴山剿匪,剿回一个何若龙开始,我疯也疯过了,傻也傻过了,牺牲也牺牲过了,不止是牺牲了我自己,也牺牲了你们的前程。你们跟着我,是为了将来能好,可是我为了何若龙,一门心思的要造反,你们的死活,我都不管了。”
张春生听了这话,低着头一言不发;武魁则是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喃喃的说道:“没有,没有,您对我一直挺好的,您看我现在有兵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不比原来杀猪的时候强多了?”
小鹿微微的偏着头,睫毛向下扑散开来,让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没有家了,也没亲人了,也没有爱人了……”他抬手捏着面前的小酒盅转了转:“我觉得今天是很了不得的一天,我不能一个人吃这顿饭,所以,我让你们过来,跟我一起吃。”
话音落下,他举起酒盅向前一抬,随即仰头把酒灌进了嘴里。屏住呼吸咽下了这一口烈酒,他长吁出一口气,然后抬眼扫视了武魁和张春生:“咱们就是这一盅。下午还有事儿,等事情忙出眉目了,你们再往醉里喝。”
武魁一点头,端起酒盅也是一饮而尽。张春生比他动作略慢了一步,将酒盅送到唇边碰了碰,张春生忽然问道:“您现在不去瞧瞧何若龙?”
小鹿笑了,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自己的饭碗里:“有工夫再去看吧,我这一趟不是为了他回来的!”
张春生问道:“那您是为了什么?”
小鹿斩钉截铁的答道:“钱,权,土地,军队,荣华富贵!”
张春生点了点头,随即一口干了盅子里的酒。
如同小鹿所料,前线的队伍听闻后院起了火,先是大乱了一阵;紧接着听闻主帅也被人绑了去,那乱就有了要平息的趋势,取而代之的,则是茫然;及至又听东河子一带如今已经恢复了秩序,茫然就彻底占了上风,大大小小的管事军官们全有些不知所措了。
主帅都没了,他们自然没有再往前打的必要;往后退,他们若是不换旗帜的话,也没有地方给他们退;天寒地冻的,他们总在前线耗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有那比较忠于何若龙的人,愿意冒险打回东河子,去把何若龙救出来,但是这主意实在是禁不起推敲,因为何若龙单枪匹马的落在姓鹿的手里,姓鹿的手略紧一紧,兴许就把何若龙给捏死了,还能等到让你去救?
除了忠于的,就是不甚忠于的。有人开始盘算着去投奔程军,可先前他们互相打得你死我活,已经成了仇敌,如今忽然跑过去投靠,也很可能是有去无回。
众人正是惶惶然的不知所措,这一天东河子那边忽然来了公文,说是何若龙师长“身体欠安”,暂时不能视事,所以赵振声将军下了命令,让鹿子苹团长暂时代替何师长处理全师军务。而那位新上任的代理鹿师长下令前线军队就地安营,预备接收给养,等待过年。
这帮人看了这样一份公文,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知道那赵振声如今天女散花一般的四处派发委任状,鹿团长和姓赵的搭上了线,也得了个临时的名分。照理来讲,鹿团长此刻就成了他们正式的长官,东河子县城发出来的军令,他们也应该听,问题是何若龙如今生死未卜,他们就这么乖乖的换了东家,是不是也太不讲究了?
在前线众人犹豫观望之时,东河子县城内的小鹿走进了关押何若龙的厢房之中。
厢房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和一副桌椅。门窗外面有卫兵昼夜把守,房门挂着大锁,窗口也从外罩了一层铁栅栏。小鹿进门之时,何若龙穿着单衣坐在床上,正在直勾勾的望着窗外发呆。床是很结实的铁架子床,他背靠床头,两只手左右伸开,手腕被人提前用铁铐子铐在了床栏杆上。
闻声怔怔的望向小鹿,他现在漂亮不起来了,连着好些天没刮脸,他下半张脸都脏兮兮的泛着青,然而眉眼还是原来的眉眼,浓眉大眼,眼窝凹陷着,因为太瘦。
小鹿一步一步走到了何若龙面前,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而何若龙仰起脸正视了他,正视片刻之后,忽然开始了挣扎与踢打:“放了我……”他毫无预兆的涕泪横流了,很绝望的对着小鹿哭喊:“放了我……我都是师长了,我的兵也开始连着打胜仗了……放了我……”
他张大了嘴弯下腰,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嚎啕了:“我都是师长了……我都是师长了……”
小鹿审视着嚎哭不止的何若龙,知道这个人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他哭出来的都是实话,都是心里话——他都是师长了,依稀的,仿佛的,都有机会摸到省主席的边了。这个人是真有雄心壮志的,当土匪的时候,他就想要弄个番号;有番号了,他又想着走出一条通达仕途。几次三番的换东家,几次三番的倒戈,他看起来是一根墙头草,其实没有谁比他的立场更坚定。他的确是一根墙头草,他不在乎风往哪个方向吹,他只是要向上钻,从一棵草,钻成一棵树。
小鹿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再没有人是真心的教导他提携他,所以他只能是冒险,只能是摸索,每迈出一小步,都要做无穷的细思量。真不容易,真艰难。赵振声显然只是在拿着委任状当人情卖,可他把那张纸片子当成了祖宗牌,心心念念的记着自己“都是师长了”,“已经是师长了”。
说起来是真可怜,可惜人各有命,各有各的可怜。
“我听人说……”小鹿居高临下的开了口:“你今天又闹了绝食。”
何若龙垂了脑袋,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是虚弱的摇头。
小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弱小,让小鹿骤然觉出了自己的强大。缓缓的把手指收紧了,他想强大真好,强大了,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秩序。钱、权、程、何四样,也终于按照他的心意各归了各的位。虽然目前的局势是前所未有的复杂,自己处在风浪漩涡之中,前途也是未卜,可他放眼望去,只觉前方天高地阔,正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好世界。
他就是死,也要死在这样一个好世界里。
拧了一把湿毛巾,小鹿抬起何若龙的下巴,亲自给他擦净了面孔。
何若龙已经对他哭了好几次,哭的时候是情不自禁,感情失了控,理智却是还有的,知道自己哭也是白哭。此刻他哭过一场了,再哭也哭不动了,便喘息着向后依靠了床头,抬眼去看小鹿,眼中有绝望,有迷茫,也有恨。
小鹿在他身边坐下说道:“写封信吧,给你那些老部下,劝他们早识时务,别再跟我充硬骨头了。”
何若龙瞪着他,不说话。
小鹿满不在乎的斜了眼睛,那封信何若龙肯写自然是好,不肯写,也没关系,小鹿另有其它的办法。总而言之,何若龙是越来越无价值了,小鹿不杀他,不过是念着旧情,而那旧情针对的又只是他的身体,并非他整个人。
垂下睫毛微微侧了脸,他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早在日本的时候,我就感觉我的心理有问题,我曾经为此深感痛苦,不过现在不痛苦了。如果我是变态的话,那就变态好了。”
说完这话,他转动目光,对着何若龙抿嘴一笑:“只要我足够有力量的话,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痛苦的人不会是我,而是别人,比如程世腾,比如程廷礼,比如你。”
向旁一歪脑袋,他笑眯眯的换了话题:“我的口水,味道怎么样?”
话音落下,他骤然向后一躲,同时响起了牙齿相击的响亮声音,是何若龙猛扑向他,咬了个空。
何若龙是呼哧呼哧的怒视着他了,他却是毫不动容。手指向下滑到何若龙的腿间,他开口说道:“若龙,我不恨你,我只是不那么爱你了。爱你的时候,我愿意为了你而死;现在我不会那么傻了,但是我也不愿意让你死在别人手中。”
然后他又笑了:“我会保护你,你不想死,我就不让你死;你想死了,我也会给你造一座很好的坟墓,不会把你扔进水里喂鱼。因为水太冷了,想到你冷,我也会冷。”
何若龙死盯着他问道:“我现在很痛苦,你呢?你痛不痛苦?”
小鹿收回手站起身,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我已经提前痛苦过了,在天津。”
用一根食指对着何若龙点了点,他开玩笑似的,又说道:“等我晚上过来,打你的大屁股!”
何若龙以为小鹿是故意拿话来羞辱自己,没想到小鹿走过半天之后,晚上当真又回了来。
小鹿先进了“牢房”,李国明在兵变彻底结束之后又露了面,穿着一身笔挺崭新的将校呢大衣,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只好和张春生成了同僚。没事的时候往张春生屋里一坐,他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因为胸无大志,所以倒也过得安然。眼看小鹿往后院去了,他一边嗑瓜子,一边问张春生:“哎,黑子,鹿少爷又过去干什么?”
张春生发现自己好像是经常就能烦个什么人,比如对武魁,比如对李国明,但因还没烦到要将对方撵出去的程度,所以只好默默忍受:“不知道。”
李国明遥遥的向他递了一把瓜子:“你吃不吃?这瓜子炒得可香了!”
张春生紧闭双唇一摇头。
正当此时,一名小兵跑过来推了房门,气喘吁吁的说道:“李副官,师座叫你过去一趟。”
李国明听闻此言,当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瓜子皮,然后跟着小兵走去了后院。小兵走到门口不走了,所以他需得独自推门进屋。及至一进门,他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哟!”
眼前一共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小鹿,单手拎着鞭子站在地中央,另一个人是何若龙。何若龙被绳子捆成了个跪伏蜷缩的姿态,明明是很大的一副身架子,却是被强行塞进了一把大太师椅中,胳膊腿儿乃至肩膀后背都被绳子束缚到太师椅上了,脖子也被绳子固定在了椅背顶端。
小鹿见李国明来了,自自然然的问他:“看我绑得怎么样?”
李国明见惯了床上的大场面,又是天生的会凑趣,这时镇定了情绪,就立刻陪着笑容答道:“这是怎么想出来的?都绑出花儿了!”
椅子上的何若龙“呜呜”叫了两声,因为他是背对着李国明的,所以李国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小鹿堵了嘴。
小鹿退后一步,慢条斯理的举起了鞭子。
李国明站在屋子角落里,眼睛还乖乖的盯着小鹿和何若龙,其实心中已然怕了。他想走,想逃回到张春生的暖屋子里去嗑瓜子,可是小鹿没发话,他不敢主动告退。在飕飕的皮鞭声和呜呜的痛呼声中,他暗暗的攥了拳头咬了牙,忍不住要替何若龙害疼。
小鹿在很早之前就对这个屁股抱有兴趣,为什么抽打它会有快感,他说不清楚;就好像他很喜欢看小裴用一根红带子把程廷礼勒成半死,为什么喜欢,他也说不清楚。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最终生出这种嗜好的,他依然是说不清楚。
鞭梢掠过皮肉,留下伤痕,抽出风声。很快的,他的额头见了汗,他的眼睛也泛了红,忽然高抬右臂一收皮鞭,他保持着举手握鞭的姿势半晌不动,单是呼哧呼哧的喘息。
李国明是个懂行的,见此情形,就意意思思的凑上去,一边凑,一边又舔了舔嘴唇。及至蹭到小鹿跟前了,他伸手用手指勾住了小鹿腰间的皮带,温温柔柔的轻轻一拽:“鹿少爷,用不用我现在伺候伺候您?”
话音落下,小鹿高举的右手忽然向下一甩,一鞭子抽向了李国明的头脸。李国明见势不妙,下意识的抱了脑袋要躲,然而小鹿的手太快了,他晚了一步,被鞭梢抽中了脸蛋。低低的惊叫了一声,他捂着脸慌忙向后退,同时就听小鹿用很粗很野的声音说话:“不用你!”
李国明一声没敢吭,退到角落里之后,也是一动不敢动。而小鹿乘兴绕过太师椅,走到了何若龙面前。
说是“面前”,其实是不甚准确,因为何若龙的脖子被绳子捆绑到了椅背上,他面朝地面,根本无法抬头。口中堵着一条毛巾,他已经疼成了昏昏沉沉,然而意识尚存,并没有彻底的失了知觉。
小鹿腰背挺直,单膝向下跪了地。微微向前探头仰了脸,他翻着一双大眼睛,用冷森森的目光向上去看何若龙。一滴冷汗滴到他的眉心,是何若龙的冷汗。何若龙半睁了眼睛,也在看他。
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小鹿忽然向他笑了一下:“你真迷人。”
何若龙面无表情,一声不出。
小鹿盯着他继续说道:“你油腻的头发被你又冷又黏的汗水浸湿了,贴在你尸体一样青白的额头上;你的胡子长得杂乱无章,让我想起一只肮脏的刺猬;你的肋骨成排的突出,你的脊梁骨如同脱了节的死蛇,你的屁股已经被我用鞭子抽烂了,还有我最爱的东西,缩得像一团臭肉!”
然后抬手拍了拍何若龙的脸,他轻声说道:“若龙,这就是你。”
何若龙拧起了眉毛,然而口不能言,只对着他虚弱的哼了一声。
小鹿慢慢垂下了睫毛:“被绳子这样绑着,是不是很难受?不过绳子毕竟没有眼睛,它只会绑你,不会虎视眈眈的对着你看、对着你笑。我第一次被程廷礼睡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多少双手绑过,每一双手上方,都有一双眼睛。”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下:“我流了很多血,拼了命的喊叫——你知道,我的声音很难听。那个时候,一定更难听。”
抬眼越过太师椅上的何若龙,小鹿对着李国明问道:“喂!我那时候叫得难不难听?”
李国明依然捂着脸,战战兢兢的望着小鹿,他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小鹿收回目光,又望向了何若龙。何若龙方才也在盯着他,然而他的目光一射过来,何若龙便躲闪着垂了眼帘。
小鹿低了头,将半软半硬的马鞭往手上缓缓的缠:“程廷礼白天很忙,我总是夜里陪他;他早上走了,程世腾再来,不是上午来,就是下午来。”
从鞭梢开始,皮鞭一圈一圈的缠到了小鹿手上,最后只剩了一截坚硬鞭柄。
他移开目光,斜斜的盯着地面说道:“但是我让你睡了我,自愿的。”
直挺挺的站起了身,小鹿用鞭柄敲了敲何若龙的头,然后绕过太师椅,回到了他的后方。
后退一步重新审视了何若龙,他若有所思的问李国明:“小李,你看他现在像个什么?”
李国明不知道他问的是何若龙,还是皮鞭,慌乱中随口答道:“像、像条尾巴。”
小鹿笑了:“像只动物。你学没学过进化论?人的原型,就是动物。”
然后他转身走向门口,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能生存的,就灭亡。”
伸手推开房门,他迎着扑面的寒风又道:“小李,关灯。”
厢房的电灯关了,小鹿回了前院上房休息,李国明则是进了张春生的屋子。
他没地方住,又看张春生这里干净,就挤上了对方的床铺。张春生是个好清静的,李国明却是和谁都能长篇大论,此刻躺在张春生身后,他很惶恐的嘀嘀咕咕:“那么老长,哎呦我的娘啊,太吓人了,我们军座都没这么干过。我也倒霉,还以为他叫我过去是伺候他呢,没想到是看他抽人,抽就抽吧,我还跟着挨了一鞭子,偏偏还打脸上了,明早儿你给我瞧瞧,看看会不会落疤。”
张春生往被窝里缩了缩,想要躲避李国明的声音。他知道团座——现在应该叫师座——不是原来的团座了,可对于小鹿,他素来是不论是非黑白的。
况且何若龙根本也不值得同情,直到现在,他还是很想杀了对方。
翌日清晨,李国明偷着跑到后院看热闹,结果发现何若龙已经被人松了绑。隔着玻璃窗往里看,可以看到他裹着棉被缩在床角,整个人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样。
回到前院进了堂屋,他又看到了小鹿。小鹿坐在桌旁,正在吃早饭。而张春生站在桌边,则是在给小鹿盛一碗热汤。
李国明见小鹿仿佛是和颜悦色的,便大了胆子怨道:“师座,您瞧您啊,好端端的,打了我一个满脸花。”
小鹿看了他一眼:“谁让你没眼色,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李国明听了这句冷言冷语,心中反倒有了底。一路走到小鹿身后,他对小鹿推了一下又捶了一下:“您怎么这么不疼人呀?”
小鹿从张春生手里接过汤碗,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你是人吗?”
李国明听了这话,毫不羞惭,而且还侧身倚着小鹿的椅子靠背,做了个要久留的姿态:“您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呗。”
小鹿又试探着喝了一口汤:“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谁还能主动去抬举你?”然后他把汤碗放下了:“不喝了,太烫。武魁呢?是不是又跟那个高大长混到一起去了?我看他现在有点儿松懈,怎么着,以为要过年了,天下太平了?”
张春生将一卷干干净净的热毛巾递给了他:“是高大直。”
小鹿一愣:“那高大长是谁?”
张春生正色答道:“没有高大长,只有高大直。”
年关将近,落雪覆盖了军营房顶和粮草垛,没有一纸明确的停火协议,然而交战双方的确是停火了,仿佛过年是比天更大的事情。事实上停火双方并不只是热爱过年,他们也是实在打不动了——双方都缺粮食,都缺棉衣,缺,后方又不供给,所以他们很自然的要消极怠工,虽然没有消极到枪炮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然而大仗肯定是不打了,偶尔互相对着放几炮,打不死人听个响,也像是礼炮。
这天下午,程廷礼从张家口回了天津,进门的时候,正遇到儿子在地上慢慢的走动。父子相见,先是对视了一眼,随即程世腾先开了口:“爸爸。”
程廷礼打量着儿子的模样,见他那张脸瘦得又有高颧骨又有尖下巴,脖子也是细细的一把。穿着一件海军蓝的绒线衫,他那新剪的短发没上生发油,大概又是刚洗过,所以看着几乎毛茸茸。毛茸茸的脑袋配着毛茸茸的绒线衫,他成了个大号的病学童。单手扶着沙发靠背,他拖着右腿慢慢的向前挪。右腿是这几天刚拆的石膏,从爱克斯光片上来看,断裂的小腿骨的确是已经结结实实的长好了,然而右脚一旦落地,整条右腿的骨头都会爆发出钻心的疼痛——骨头疼,筋也疼,而且不灵活,不能随着他的心意运动,所以他需得熬刑一般的天天走,不走的话,腿就废了。
程廷礼一直憋着要和儿子算一笔总账,因为儿子放跑了他的小鹿。他身边并不缺少漂亮的青年,可小鹿和这个儿子一样,总像是独一无二,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还带着一点公事公办的色彩;小鹿却是他的小体己小点心,是他留着以慰晚景的小宝贝。他等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工夫,才把这小宝贝弄回了家里弄到了床上,结果一眼没看住,就让儿子给拐走了!
真要是拐走了,也算这儿子有胆色有办法,他也认了!可事实是这混账东西几乎送了命,而小鹿——他最近刚收到的消息——已经跑回东河子,打起了赵振声的大旗!好家伙,单从本事来看,他简直不能确定哪个才是自己的亲儿子!
程廷礼认为自己和混帐儿子是无理可讲的,所以很想直接用手杖敲他个鬼哭狼嚎。然而儿子自从死里逃生还了阳之后,一直是半死不活,而且长久的不说话。若不是小鹿在东河子闹大了,程廷礼甚至都没能从他口中问出小鹿的下落。
如今不用问也知道了,程廷礼脑筋一转,立刻把那来龙去脉推想出了个八九分。推想到了最后,他就觉得此小鹿越来越不像彼小鹿之子。鹿副官的脾气和心思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对他无论好坏,从来都是坦坦白白没藏掖。而这个小鹿却敢耍出这么狠辣的阴谋诡计——这哪里只是想要小瑞的命?这还是要让自己断子绝孙啊!
程廷礼不肯轻饶了小鹿,他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去整治对方。赵振声现在和南京政府的关系十分紧张,程廷礼预备趁此机会加把劲,让中央政府出面,把姓赵的处置掉。否则姓赵的漫天撒网拉拢力量,眼看就要和他分庭抗礼了。
程廷礼在心事沉重的时候,往往会和气一点。像一位标准的慈父一样,他对儿子说无关痛痒的平淡话:“腿还是疼?”
程世腾垂下头,声音很轻的嘀咕道:“我会不会落下残疾?”
程廷礼也正为此悬着心,但是表面一点不露:“不要胡思乱想,骨头都长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进入正题:“上次我让小冯给你送的照片,你看了没有?”
程世腾迟钝缓慢的抬眼望向了他:“看了。”
程廷礼忽然来了兴致:“你看那姑娘怎么样?”
程世腾垂下了头:“还行。”
程廷礼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转身向后对着儿子说道:“人家也瞧过你的照片了,全家都很满意。老白那个人很开明,说是只要孩子看照片看出意思了,就让你们见个面,先自由的交个朋友。”
程世腾知道所谓“老白”者,乃是一位老新贵。就和当年的段大帅一样,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程廷礼做任何事都是必有所谓,包括独生儿子的婚姻。他当年结婚就像是完成一桩任务,如今对待儿子的婚姻,他也像是对待一桩任务一般,非常的理性客观。
既然横竖要结一次,当然不能白结。
这时候,程廷礼追问了他一句:“见不见?”
不等程世腾回答,他自己作了回答:“见见吧!”
程世腾没说话。
见就见吧!不见,他也没有新的盼头了。
也或许是一直就不曾有过盼头,所谓盼头,全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程廷礼非常忙,忙着对付赵振声;忙着向老白解释自家儿子是新受了伤,绝非瘸子;忙着去一趟南京又回来,忙得要命,于是就给了小鹿一段喘息的时间。
小鹿恢复了兵工厂的生产,又花大价钱,把先前回了山西的几名工程师请了回来。一百万够他花一阵子了,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所以他还得另找新的活路。
他很忙,甚至比程廷礼还忙。忙过整整一天之后,他会在入夜之后去瞧瞧何若龙——比如此刻。
此刻他进门时,何若龙正裹着棉被缩在床角发呆。刚刚有人给他洗了个澡,给他剃了头发刮了胡子。这一场强制沐浴的总指挥是李国明,李国明知道怎么把一个人收拾得香喷喷可人意。而何若龙本来就被小鹿折磨得失魂落魄,经过了这一场过分彻底的清洁之后,他越发的痴傻了。
闭着眼睛蜷缩成很大的一团,他没有睡,然而会接二连三的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现在他不怕噩梦,他怕美梦,美梦里他英姿飒爽,骑着骏马检阅军队,后头跟着长长一溜队伍,队伍里的人争先恐后的喊他师长喊他将军。他喜悦得要叫要笑,可是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睛,他眼前只有这么一间牢房,以及近在咫尺的小鹿。
小鹿坐在床边,很认真的端详着他,端详到了最后,他开口问道:“怎么还是这么瘦?”
何若龙闭了眼睛,不肯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不下饭,小鹿有时候会派人看着他吃逼着他吃,于是他像行尸走肉一样不吃强吃,可吃过之后,往往又会呕吐。为什么会呕吐,他也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是生了病,到底是什么病,他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诊断,是凭着预感。
但他也还是什么都不说。他只想自己都当上师长了,师长,很大的官了。他还想继续当下去,还想再高升,想极了,想得痛不欲生。
可他现在很虚弱,连“想”的力气,都要失去了。
这时,小鹿又开了口:“你知道吗?程世腾并没有死。那么着都没死,他的命还真不小。”
何若龙眼中的小鹿,一直都是只有好,一直都是捧着自己爱着自己,要把自己举到天上去;他所爱的是那样一个小鹿,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也是那样一个小鹿。如果知道自己弄回来的是这么一个邪祟,他想自己不会去冒那个险。
小鹿轻轻的叹了一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然后他垂下目光,见何若龙从棉被下面露出了一排脚趾头。他伸手摸了摸它们,何若龙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动更没有躲。
那只手顺着他的脚背往棉被深处走,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小鹿笑了一下:“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