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让李国明送进了一身将校呢军装,军装崭新的,肩章领章俱全,是何若龙提前给自己预备下的新行头。可惜他当了师长之后一直是在战场上跑,从早到晚烟熏火燎的,这新行头就一直没能上身。他不是特别讲究穿戴的人,但是这一身新衣服被他整整齐齐的挂在了立柜里,连叠都不舍得叠,怕压出了褶子。依着他的计划,这应该是他新年时的新装,他会穿着这么一身好衣服,设法前去拜见赵振声,感谢对方的军饷,感谢对方的委任状。
然而军饷很快就耗尽了,委任状也并不值钱,小鹿派了个参谋过去,也能要回来一张。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由着小鹿摆弄自己的胳膊腿儿。真是病了,他想,现在打开门窗让他逃,他都逃不动了。仅存的一点精气神藏在心里,只够让他在清醒的时候思想,越是思想,越是痛苦。不想了,去做梦,梦醒了还是痛苦。
新军装上了他的身,尺寸果然是很合适,肩膀腰身尤其是剪裁得好,显出了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量。摇晃着坐在床边垂下双腿,他低了头,见小鹿单膝跪在前方地上,正抬了自己一只脚,要给自己穿上马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他忽然抬脚蹬向了小鹿。脚是赤脚,只穿了袜子,蹬了人也蹬不狠,况且他此刻的力量也很有限。小鹿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脚,向后仰了一下之后重新蹲稳当了,他向上抬眼问道:“怎么?又想当师长了?”
何若龙用双手虚虚的抓了腿边的床单,拼命一般的弯下腰吼了一声:“别说了!”
小鹿笑了一声:“你要绝食,就绝得彻底一点儿。何必要把自己饿成半死不活,连骂人都骂不响亮?怎么?怕自己吃出力气了,会让我没法儿随便的玩吗?”
说完这话,他为何若龙穿上了另一只马靴。扶着对方的膝盖站起身,他后退一步审视了一番,发现穿戴整齐的何若龙还是颇有几分“姿色”——在旁人眼中,何若龙大概和姿色二字完全不搭界,但是在小鹿眼中,何若龙做久了美人,纵是现在消瘦成了一名病夫,他也还总记得对方曾经的好风采。
小鹿把何若龙扶到了太师椅上坐下,何若龙面无表情的随他调动,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
一条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小鹿俯身把下巴抵上了他的头顶,垂下眼帘哧哧的笑。何若龙知道自己这样子一定是很滑稽的,但是也懒得反抗。他的勇气永远是间歇性的,像海潮一样,涨起来时能吞天噬地,然而涨得快,落得也快,一旦落了,他就胆怯了,他就虚弱了。
这个时候,小鹿将另一条胳膊也抬起来搂住了他。两条胳膊一起勒着他缠着他,小鹿低头亲了亲了他的脸,忽然感觉他还是有一点可爱。向下抓起了他的一只手,小鹿把那手送到嘴边,也亲了亲。
这个时候,何若龙忽然轻声开了口:“我没想到你这样恨我。”
小鹿扭头望着他的侧影,看他疲惫的垂下睫毛闭了眼睛,鼻梁很高很直,嘴唇的形状也是饱满清晰,只是苍白,没了血色。
何若龙继续说道:“你下手再狠一点儿,让我死了吧。”
小鹿盯着他问道:“你不是怕死吗?”
何若龙惨笑了一下:“你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
小鹿也笑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要富贵,想要权势。你想出了门呼风唤雨,进了门有我等着你。我崇拜你,赞美你,爱你,疼你,陪你睡觉,而且是你想怎么睡,你就怎么睡。对不对?”
用手背蹭了蹭何若龙的脸蛋,小鹿心满意足的叹息了一声:“可惜,你想要的,我也想要啊!你知道好歹,我不知道吗?”
小鹿把何若龙送回了床上。
他保留了何若龙一身的戎装,而何若龙也只在他捆绑自己双手的时候微微的挣扎了几下。两只手被分别绑上了床头栏杆,他很认命的长出了一口气。
那双大眼睛恶狠狠的紧盯着自己,眼珠子黑白分明,睫毛漆黑浓密,一根根的翻翘着,每一根都是一道抽象的光芒。
他在深冬的囚室里想,一如他在初秋的山林中想: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啊?
一颗心在胸腔里一颤,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他想就这样吧,就认命吧!他天生没有那个飞黄腾达的命,敌人要害他,爱人也要害他。怎么折腾都是失败,所以,就这样吧!
事毕之后,小鹿舔着嘴唇坐起了身,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话:“你总是没有食欲,是不是病了?我明天找个医生过来给你瞧瞧。”
何若龙低声开了口:“我还是死了好。”
小鹿平淡的答道:“我希望你能多活些年,因为你是我的伴侣,而我不喜欢变化。”
何若龙冷笑了:“你模样不错,年纪也轻,想找个伴儿还不容易?”
此言一出,小鹿当即抬头望向了何若龙的后脑勺,望了良久,一言不发。
何若龙等了良久,没有等到回答,便挣扎着回了头要去看。很费力的,他看到了后方的小鹿。
迎着他的目光,小鹿忽然笑了笑,然后以平淡的语气答道:“我是个废人嘛。”
何若龙转向前方趴了回去:“因为你是个废人,所以想让我也变成个废人!”
小鹿拍了拍他的屁股:“宝贝儿,想多了,我不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然后他伸腿下床,站起身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脖子,仿佛是要在屋子里做一套体操:“你只是我的战利品之一。我珍惜你,不过是因为我用惯了你,不想再换。”
说完这话,他走到屋角的脸盆架子前,用铜盆里的净水洗了洗手。然后从衣帽架上摘了大衣穿好,他推门走了出去。
小鹿当真去往家里叫来了一名大夫。东河子县城里只有中医,县城里有一间小教堂,教堂里有个不知从欧洲哪国过来的老传教士,据说是略通西医,但小鹿看他实在是太老了,老眼昏花,手还哆嗦,略动一动还要咳嗽气喘,就没敢劳动他。
大夫,据县城里百姓所说,的确是个又有本领又有德行的好大夫,但是过来对着何若龙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却也没有瞧出具体的病症,只说他是脾虚、肾虚、肝火也很旺,又忖度着落笔,给他开了一副方子——给丘八大爷治病是件惊心动魄的事情,治好了是理所当然,治坏了可有掉脑袋的危险,所以大夫处处都有保留,连个方子都是开得四平八稳,生怕哪一味药用猛了,会弄巧成拙、惹祸上身。
小鹿让人按方抓药,逼着何若龙连喝了一个礼拜的药汤子。何若龙本来就不爱吃饭,偶尔吃多了还要呕吐;如今受了这苦药汤子的折磨,越发由三天一呕变成了一天三呕。小鹿眼看情形不对,当即让人又另找了一位名医。新名医和旧大夫是同样的思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况且也真是没瞧出何若龙到底有什么病症,故而何若龙换着花样的又喝了一个礼拜的新药汤子,新药汤子的滋味略胜于旧药汤子,故而名医遂了心愿,当真是无功无过。
小鹿看着大夫来来走走,一个个全都像是糊涂种子,心中就渐渐的不信任了他们。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批评医生,也不关怀何若龙,只在每夜临睡觉前,会躺在床头灯下翻几页古旧医书——在医术一道上,他的自学经验倒是十分丰富的。
他想何若龙大概得的还是心病。算起来如今已经过了西历元旦,从去年夏天起到如今,足足过了大半年的光阴。大半年中他几乎没享受过几天好日子,兢兢业业的谋划到了最后,却又落了个一场空,甚至连自由都失了去,还不如当年做土匪时威风。
小鹿很能体会何若龙此时此刻的痛苦,但是何若龙不痛苦,他就要痛苦。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宛如一把快刀劈向雪花,寒冷利落,是自如潇洒的好场面。
一本医书没翻完,新年到了。
新年到来之前,丛山向小鹿传递了个好消息——赵振声要在新年期间去山西一趟。平时这位赵将军常驻北平,而小鹿目前出了东河子地界就是找死,万万不敢前去拜会自己这位新任的顶头上司;但是单得了一张不甚值钱的委任状也不算保证,想要真和赵振声互利合作,小鹿想,有些话还是自己和他面谈为好。
丛山再伶俐,也不是自己,所以为了表示诚意,这个面,自己必须露。平津去不得,山西一带跑一趟还是没问题的,小鹿越想越感觉是老天帮忙,因为赵振声有他没他其实都无所谓;可他现在急需靠山,既然程字号的大旗是打不成了,他就得必须另投新东家,并且还得是真正的东家,能够给枪给钱,不是只塞给自己一张写着委任状的大字纸。
趁着现在战事暂时平息,驻守在西河子的何师旧部也纷纷的向自己表了忠心,小鹿把几名心腹召集起来,细细的商议了前途大计。说是商议,其实能和他对上话的只有丛山和武魁。丛山的头脑一贯是条理清楚的,对着蒋委员长都一样的能侃侃而谈;武魁没有丛山的好口才,偶尔说两句话,虽然有理,但也是粗话,不过他另有一门本事,和谁都能玩到一起去,比如高大直——他先前和高大直并没有交情,可自从高大直带兵进了城之后,不出一个月的工夫,他们二位就成了挚友。小鹿有时对高大直冷眼旁观,就感觉此人有点程世腾的风格。指明了道路让他走,他能走得分毫不差;可是让他自己动动脑子,他就必定要想出一团乱麻来。
大年三十这天,小鹿故意的没有去后院看望何若龙。张春生提前给他剃了头发,于是他像个不甚正宗的小和尚似的,昂着个秃脑袋站在前院正房屋檐下,看李国明和小勤务兵在院子里放鞭炮。李国明倒是随遇而安,在天津卫过得快乐,到了这小县城里,照样每天有说有笑。小鹿有时候看他实在是浑身没有一根硬骨头,忍不住要损他几句,他笑眯眯的听了跟没听一样,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李国明像个别有用心的大姑娘,放个鞭炮也要扭扭捏捏大呼小叫。张春生被他吵得在房里坐不住,推门向外看了一眼,看过之后转身回屋,他将一顶薄呢子军帽送到了小鹿面前:“师座,今天的风厉害。”
小鹿一摇头:“我不冷。”
张春生犹豫了一下,因为感觉今天实在是天寒地冻,所以末了一狠心,他一言不发的高抬双手,硬将军帽扣到了小鹿头上。然后放下双手后退一步,他有些不安的垂下了头。
小鹿没说话,只抬起双手一扶帽檐,将军帽正了正。一双大眼睛陷在了帽檐阴影中,他盯着上蹿下跳的李国明,仿佛是看得饶有兴味。
张春生此刻对他没什么话可说,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屋去。静静的在他身边站了,他看那风吹过小鹿,又从自己面前掠了过去。
这时候,小鹿忽然出了声:“年夜饭,我跟武魁他们一起吃,你也去。”
张春生想了一瞬间,随即低而清楚的答道:“我不去了,我看家。要不然师座夜里回来了,家里没人伺候。”
小鹿不看他,背对着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微微的一点头:“嗯。”
紧接着,小鹿又说了话,这回声音有点虚,有点艰难:“后院儿……你也照应着。过年了,给他弄点儿好吃好喝。”
这回轮到张春生点头了:“嗯。”
小鹿下午出门,半夜才回了来——他的酒量平平,然而今晚因为高兴,发作人来疯一般喝了许多,结果席还没散,他就醉得坐不住了。
武魁让丛山等人继续吃继续玩,自己顶风冒雪的把小鹿送了回来。现在这东河子县城里已经有了汽车可用,可是冬天太冷,车内如同冰箱一般,所以汽车背后还得附加个烧炭箱子取暖。武魁坐在后排座位上,小鹿腿软,总是昏昏沉沉的要往下溜,导致他没法正坐,总得侧身搂抱着小鹿。小鹿仰起头枕了他的肩膀,嘴唇一张一合的含糊说话。武魁听不清,先还大声的问,问了几句之后发现他那全是胡言乱语,就不问了。汽车沿着县城大道向前疾驰,道旁没路灯,车里车外是一样的黑;在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武魁偶尔低头看他一眼,看完之后抬起头,心中暗想:“这小嘴儿小下巴,怎么长的呢!”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还未容得他细想,小鹿就在他怀里闹起了鲤鱼打挺,同时硬着舌头哩哩啰啰的乱叫。武魁一时制不住他,索性把他往自己大腿上一抱,同时对着前方汽车夫吼道:“快点儿快点儿,这他娘的要是吐我一身可怎么收拾?”
汽车夫一踩油门,立刻加了速度。及至到了小鹿所居的那处院落,武魁一推车门,人还未下车,就已经先把张春生吆喝出来了。像对待一块烫手大山芋似的,他伸长手臂把小鹿往张春生怀里送:“小张,过年好,给你个宝贝,扛家慢慢伺候去吧。那边儿还等着我呢,我走啦!”
说完这话,武魁扭头跳上汽车就跑。李国明玩累了,也熬不住了,正想睡觉。听闻小鹿回了来,并且是烂醉如泥的状态,自己出去帮忙也邀不到功,便慌忙往被窝里一钻,开始装睡。
然而张春生并没有惊动旁人,他单枪匹马的把小鹿搀进了上房堂屋,小鹿刚一进门就吐了一场,他也不声不响的飞快收拾了。
然后端一杯温茶让小鹿漱了口,张春生把小鹿扶到床边坐住了,蹲下来要给他脱掉冻硬了的马靴。可是未等他的双手触碰小鹿的小腿,小鹿忽然俯身伸手,在床上乱摸了一通,同时口中喊出了一串呜噜噜。张春生第一遍听还没听懂,第二遍听,他心中一冷,这回听懂了。
小鹿在叫“若龙”。满床的摸了一通又拍了一通,他一无所获的摇晃着要起立。张春生慌忙起身去搀扶他:“师座,您都醉成这样了,还要干什么去?”
小鹿的确是醉透了,一双大眼睛半睁半闭,连睫毛都沉得抬不起来。一条腿软绵绵的迈出去,他因为舌头喉咙全失了控,所以声音是哼出来的,哼哼唧唧,几乎像是撒娇,可惜他的声音低沉粗糙,又实在是不适合撒娇。
“若龙呢?”他腾云驾雾的往外走,不知道走门,连滚带爬的直奔了窗户去:“我要若龙。”
张春生扶着他,搂着他,看着他,一时没有话说。
张春生第一次见识了小鹿撒酒疯的劲头——怎么哄也不听,怎么摁也摁不住,十分的孩子气,而且是最顽劣的、最被惯坏了的孩子。后来他急了,简直想强行把小鹿扒光了往被窝里一送,然而小鹿活鱼一般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叫着要若龙。
张春生先还不理会,企图扯住他一条腿给他脱马靴。然而听得久了,他抬头望向小鹿,就见小鹿面红耳赤的侧身蜷在床上,声音和神情竟都像是痛苦的,是真的想见那个人,真的想到那个人身边去。
这样的话,张春生就没办法了。
张春生看不得他痛苦。
午夜时分,院外的鞭炮声音还没有停息。张春生把小鹿背出房门,直奔了后院厢房。
厢房门口的卫兵已经撤掉了,只在门上松松的挂了一把大锁头,锁头也没上锁,单是挂着而已。张春生自作主张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扑面便是一股暖风,因为屋子里安装了洋炉子,总是烧得十分热。
房内亮着一盏小电灯,何若龙坐在床边,并没有睡。忽见张春生一身寒气的背了小鹿进来,他抬起一张苍白的面孔,显然也是很惊讶。而张春生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先是弯腰侧身把小鹿放到床边坐了,然后才转向何若龙,沉着脸低声说道:“他喝醉了,闹着要见你。”
然后不等何若龙回答,张春生开始给小鹿宽衣解带。及至脱得小鹿只剩衬衣衬裤了,张春生把双手插到小鹿腋下,将人向上一直托到了何若龙怀里,同时不抬眼的说道:“别伤害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何若龙望向了张春生,用带有挑衅意味的轻声问道:“他醉成这个样子,我说掐死他就能掐死他。”
张春生抬眼正视了何若龙,极其平静的、也是极其认真的说道:“那我就活剐了你。”
话音落下,他站直了身体,又看了何若龙一眼,然后转身向外走了出去。
房门一关,屋内只剩了何若龙和小鹿两个人。何若龙掀开盖在腿上的棉被,然后把小鹿拦腰横抱到了自己怀中。他的身体日益虚弱,但是总还承受得住小鹿的重量。让小鹿仰面朝天的枕了自己的臂弯,他低下头,慢慢的抬起了右手。
右手和身体一起消瘦了,显得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轻轻握住了小鹿的细脖子,触感柔滑细嫩,让他感觉自己只要把心一横,就真能捏碎那包裹在柔嫩皮肉之内的细骨头。
可是就在此时,一条热烘烘的手臂抬起来搭上了他的肩膀,是小鹿做了个柔弱的姿态,想要索求拥抱。
何若龙先是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
松开手指向下托住小鹿的后背,他将怀中人向上抱了抱。而小鹿趁势歪头枕了他的肩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滑落下来,滑到胸膛处停了,隔着一层衬衫,他开始原地掏摸。
何若龙依然是苦笑。低头解开衬衫纽扣,他放进了小鹿的手掌。小鹿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时,就这么掏过他。当时他以为小鹿是想媳妇了,还拿这话去笑话了他。时候再回想往昔情景,他发现自己当时那话,既是笑话,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试探与盘问。
那时候他应该还没有爱上小鹿,但是已经害怕小鹿是真的在想媳妇。
他又想自己是个懦夫,贪生怕死,出卖爱人,背叛感情,说起来是罪不可恕的,可是自己真的就只有那么多爱,真的已经全给了小鹿。这就是他的“最爱”了,他本不是个爱情至上的人,爱到这般程度,便是他的极限了。
小鹿枕着他的肩膀,这回是彻底的安静了,甚至还惬意的吧嗒吧嗒嘴,是个心满意足的睡相。
何若龙没有睡,心里茫茫然的,也没有个明确的念头。垂下眼帘望着小鹿的睡相,他望了良久,末了决定让他在大年夜里,好好的睡一觉。
动作很轻的推开了他,何若龙抽身而出,跪伏在床上重新抱起小鹿,让他顺溜溜的躺到了床里。然后自己也在旁边躺下了,他把小鹿搂到怀里,又向下拉扯了小鹿的手。
现在他说掐死小鹿就能掐死小鹿,说往外走穿了衣服就能往外走。可他现在很累,身心俱疲,走不动了。
小鹿把滚热的脸拱到了他的颈窝里,气息像两条柔软的小火龙,持久的吹拂炙烤着他。何若龙睁着眼睛拥抱着他,头脑忽然眩晕了一下。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也会眩晕,这对他来讲还是第一次的经验。其实他有点怕,一脸病容却又查不出病,是会让人格外心惊的。
他有时候心惊肉跳,恐慌得几乎要哭,有时候又觉得无所谓——人活着是要有点盼头的,而他现在没有盼头了。
逃出去召集旧部、再回过头来打小鹿吗?不能打了,他想,上回自己已经辜负了他一次,而自己辜负他的时候,他正在拼了性命给自己打掩护,让自己能有时间往活路上逃。逃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后来心静下来了,才一点一点的反应过来——那时候小鹿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小鹿是要留在东河子县城里当敢死队的。
小鹿睡舒服了,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胸前,让他搂了个严丝合缝。抬手又摸了摸小鹿的后脑勺,何若龙想这一回,也该轮到自己让步了。
反正也当过师长了,足足的当了好些天,下边人也对他把“师座”二字也喊了个震天响。够了,算是很风光了。放到前清时候,师长等于一个参将了。他一个小地主的儿子,能摸过参将的印把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想到这里,他通身一飘,是无端的又眩晕了一下。闭上眼睛不敢动了,他朦胧中只觉腰间一沉,是小鹿抬腿骑上了他的身。
小鹿好睡了一场。因为众人都知道他除夕夜里醉透了,所以到了大年初一,登门拜年时听张春生说他还没睡醒,也不惊讶。
因为有张春生挡驾,所以小鹿清清静静的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之时,他才迷迷糊糊的自己睁了眼睛。睁眼之后他愣了愣,随即把头向旁一扭,正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何若龙。
何若龙早已经洗漱穿戴过了,头发梳得整齐,脸也刮得干净,只是没有血色,眼下也微微的透着一抹青晕。转脸望着窗外风光,他也不言,也不动,仿佛是在思考,但目光是直勾勾的,更像是灵魂出了窍。
小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了何若龙的床上,而且还和何若龙和平共处了整整一夜。以手撑床坐了起来,他没说话,何若龙也没看他。宿醉让他微微的有点头疼,脑筋也迟钝得要转不动。低头闭眼定了定神,他随即挪到床边,想要下床。床边放着何若龙的长腿,碍了他的事。他用力把那两条长腿推开了,然后将一双赤脚伸到了床下。单手扶着床边垂下头,他一边找鞋,一边抬手捂嘴打了个大哈欠。何若龙垂下眼帘移动目光,见床下地上晃着两只雪白的光脚,洁净粉红的脚趾头微微翘着,正在满地的划拉拖鞋。大海捞针一般的忽然勾到了一只,那只脚就像个小活物一样,很灵活的钻进了拖鞋里去。
一只脚有了着落,另一只脚却是始终没归宿,于是小鹿深深的弯了腰,伸手从床底下拽出了一只拖鞋。两只脚终于全踏上实地了,他弯腰低头,却是没有立刻直身——太困了,他还没醒透。
宛如练过柔骨功一般,他的膝盖抵着胸膛,小腿则是快要夹了脑袋。两只手向下垂到拖鞋鞋面上,他足足又迷糊了三分多钟,末了一点一点的抬起头,这回才是真正的要清醒了。
清醒了的小鹿潦草穿了衣服,推门走回了前院。张春生第一眼见了他,当即站住打了个立正,恭而敬之的说道:“师座,过年好。”
小鹿一点头:“你也过年好——我夜里怎么睡到后院去了?”
张春生规规矩矩的答道:“昨夜您喝醉了,自己闹着非去不可。”
小鹿听了这话,脸上不动声色,只“哦”了一声。正当此时,李国明推门走了进来,一见小鹿起床回来了,当即眼睛一眯嘴一抿,笑容可掬的凑到了近前:“师座,新年大吉,祝您今年官运亨通,大大的加官进爵发财,我也好跟着您啃点儿元宝边。您从手指头缝里漏出点儿福气给我,就够我乐的啦!”
小鹿笑了,抬手揉着眼睛说道:“家里有这么个人也挺好,你是闷葫芦,武魁有话不跟我说,后院那位现在也成了冤家,这宅子里就他一个是成天傻乐的。”
张春生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他这话是在对自己说。心里无端的高兴了一下,他笑了笑,难得的附和了一句闲话:“李副官……是爱说话。”
李国明站到小鹿身边,开始很有分寸的推他搡他:“傻人有傻福嘛!”
张春生见李国明显然是预备着要对小鹿耍贱,而且耍得很喜庆,是欢天喜地、没心没肺的贱,便趁机出门让人送了热水进来,又进卧室开立柜,将崭新的衣服取出了一套,要让小鹿换个里外三新。他在卧室里挑选衣物,一墙之隔,是小鹿在哗啦啦的洗脸洗头。水声之中夹杂着李国明的欢声笑语,叽叽喳喳的,宛如喜鹊成了精。张春生满耳都是声音,然而心中很恬静。
对他来讲,这是一个很理想化的大年初一,比平常吵闹,但又不很过分。香皂与热水的气味缓缓飘了过来,也很温暖芬芳。
把挑好的新衣服叠在床头,张春生退出去了,让小鹿进来更衣。不过片刻的工夫,小鹿从卧室中走了出来,新年他也还是穿军装,然而是笔挺簇新的军装,料子厚实,颜色又正又浓。服装是肃穆的,神情也是庄严的,他的气色却很鲜艳,皮肤也是白皙光滑,让人感觉他身上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美归美,然而不和谐,有异常。
李国明笑眯眯的望着小鹿,脸上有点红,身上有点烧,心里有点想,随即他暗暗的筹划了,这几天必要设法跟小鹿温存一次。
中午时分,小鹿又和丛山吃到了一张桌子上。
高大直被武魁勾搭走了,冷营长韩营长再来向小鹿拜过年后,因为知道武魁是个爱玩的,于是勾肩搭背的也去寻找了武魁。驻守在西河子的何师旧部到了如今,纷纷的认了命,也各自派了有分量的军官前来向小鹿拜年问安讨主意。小鹿把这些人都依次打发了之后,身边就只剩了个丛山。
丛山和小鹿一样,很有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可惜他的旧主罗美绅时运不济,又是过分的热衷于烟土生意,导致他怀才不遇,并且时常瘦成猴子。如今他自认为是投了明主,终于可以正正经经的做一番事业,故而饭量尽管没有增长许多,但是因为心情愉快,竟是迅速变得面颊丰满,并且微微的有了一点小肚子。
几盅好酒下了肚,丛山的精气神渐长,开口直奔了正题:“师座,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我看是赶早不赶晚,既然确定了赵一定会来,那么咱们也就早点儿过去吧!到时候说起来,也显得咱们是真有诚意。”
小鹿也急着去见赵振声,故而听闻此言,深以为然:“见面礼你预备好了没有?”
丛山连连点头:“好了,年前就预备好了。”
小鹿没敢再喝酒,单是一口一口的吃饭吃菜。吃了个半饱之后,他放下筷子又道:“我不善言辞,咱们得合作一下。等见了赵振声,你负责说话,我负责表态。”
丛山继续鸡啄米似的点头,又道:“听说赵振声有个以貌取人的习惯,咱们这一回过去,还得提前修饰一下,想法子给他一个好印象。印象好了,后边的话才好说嘛。”
小鹿听闻此言,忽然有些心虚,睁着很大的眼睛问丛山:“那……我这样子,能见他吗?”
丛山笑了:“您是没问题啊,我呢?”
小鹿很认真的审视了丛山,末了答道:“你也没问题,但是你的衣服不合身,太瘦了。”
丛山听闻此言,自己摸了摸肚子,暗暗的很窃喜,因为他活了三十多年,瘦的时候多,胖的时候却是难得。一旦胖了,就说明他要走鸿运了。
丛山吃完这一顿饭之后,出门立刻去找裁缝,想要在出发之前赶制一身宽大的新军装。而小鹿坐在堂屋里,则是举着一只长柄大镜子长久的照。武魁不知怎的跑了过来,进门之后见他揽镜自照,就忍不住笑问:“师座看什么呢?”
小鹿放下镜子,正色询问武魁:“你看我的相貌怎么样?”
武魁登时有些发傻:“您……好哇!”
小鹿一拧眉毛:“不要开玩笑,我是在说正经话!”
武魁眨巴眨巴眼睛:“我没跟您闹着玩儿,我说的是正经话。”
小鹿做了个深呼吸,心里有些乱,因为忽然又不能确定自己的美丑了。而以貌取人乃是人之常情,他想自己若是成了个手握重兵和重金的鹿将军,当然也不会愿意轻易把钱送给一个陌生的歪瓜劣枣。
小鹿很心虚,并且是越琢磨越心虚。
胡思乱想到了大年初二的中午,他和丛山出了发,多余的人一个也没有带,随行之人只有一队卫士。他们走得不声不响,武魁则是坐镇县城,负责看家。
小鹿对于赵振声其人,基本是毫无了解;听丛山的介绍,这位赵将军似乎是一位典型的武人,派头不小,口气也不小,大将之风很足,废话则是一句没有。
这样的介绍,倒是让小鹿对赵将军生出了几分崇敬尊重之心。他自己是实干派,所以欣赏更高级更成功的老实干派。赵振声的伟大功绩摆在那里——军队、土地、财富,每一样都是那么的可观,让他甚至敢同南京政府分庭抗礼;没有废话这一点也非常好,因为小鹿自己也缺少伶牙俐齿,届时真见了面,赵振声少说几句,他也可以随之少答几句,落个轻松自在。
他只是怕自己天生一副怪模怪样,不能入赵将军的眼。到时对方看自己不顺眼,自己再恭敬也落了下风。
很忐忑的,他跟着丛山进入山西直奔太原,然而刚刚经过了大同,他们就又得了新消息,说是赵将军临时变了路线,要去绥远——绥远也有他的兵。
于是小鹿和丛山立刻推翻旧计划,掉头北上,匆匆的赶去了绥远。对于小鹿来讲,绥远是个陌生地方,幸而丛山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往哪里去都是胸有成竹,并且是真有主意,能把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安排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朋友,到了哪里都有地方落脚,都有熟人接待。
如此到了大年初五这天,小鹿和丛山到达了绥远境内的一座繁华县城之中。丛山包下了县内最大的一间旅馆,供小鹿清清静静的休息了半天一夜。到了翌日清晨,小鹿早早起床,像要去参加大祭典一样,庄严的洗头洗脸擦耳朵擦脖子,吃早饭前刷了一次牙,吃完早饭又刷了一次牙。至于一身崭新的军装,更是被他穿成笔挺,他若不动,周身便连一丝皱褶都没有。
然后因为紧张,小鹿自打出了旅馆上了汽车之后,一路上就一直是一言不发——这一次会面十分重要,他目前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就只有赵将军这么一根。他对赵将军来讲,也许是可有可无;但赵将军对他来讲,却是绝对不能失去的。
赵将军目前下榻于城内的一座大宅子里,这宅子的主人,乃是本地有权势有声望的富贵人物。富贵人物能心甘情愿的在大过年时让出自家房屋供赵振声居住办公,也可见赵振声是真有分量。汽车停在了宅子的一处侧门外,丛山拎着一只小皮箱,先小鹿一步下了汽车。他正在盘算着如何请人进去通报,不料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圆脸汉子从院内走了出来,看那意思是要出门,忽然见了丛山,圆脸汉子便立时站住了:“哎?你不丛老弟吗?”
丛山立刻对着圆脸汉子拱手抱拳:“张大哥,过年好。上回我说过年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过来给赵将军和你拜个年,结果我是不客气,今天真就冒昧的赶过来了。”
那位张大哥听闻此言,当即会意:“这事儿我知道,你不提前通过那个谁请示过将军他老人家了吗?他老人家记着呢,你进去吧,不冒昧。”
这话说完,张大哥一扭头,忽然看见了小鹿。像被小鹿吓着了似的,他当场“哎哟”了一声,随即问道:“这位是谁啊?”
丛山立刻笑道:“这是我们鹿师长。”紧接着他又转向小鹿笑道:“这位是张小山旅长。在赵将军跟前,那是最说得上话的。”
张旅长对着小鹿眨巴了一阵细长眼睛,见小鹿向自己伸过手了,他才像刚回了神似的,伸手和小鹿握了握,同时又张了张嘴,但是也没说出什么来。小鹿见了他这举动,心中越发忐忑,不知道自己周身上下是哪里出了纰漏,抬眼再瞧张旅长的圆脸,又没从那张圆脸上发现恶意,仿佛对方就单只是惊讶而已。
而张旅长和小鹿握完手之后,又对着丛山笑道:“得,我不出去了,先把你们领到将军那儿去再说。你要是等别人通报,那帮人不往上传话,能让你等到下午去!”话音落下,他又对着小鹿也一招手:“走,都跟我走!”
小鹿跟着张旅长迈了步,同时感觉这张旅长也是个可喜的痛快人。刚到赵将军的门前,就遇上了个喜庆的人,这实在是一种吉兆。
张旅长没大和小鹿说话,只和丛山边走边谈,说今天天阴会下雪,说本地的肥羊很好吃,全是闲话。说着说着,张旅长忽然抬头止步,自己抻了抻袖子正了正领口,又抬手向后一捋新剃的寸头,并且还特地的清了清喉咙。丛山见状,也跟着扯了扯军装下摆;而小鹿无需人教,已经明白这是距离赵将军近了,所以张旅长要整理仪表了。
张旅长把自己收拾利落之后,扭头又看了看丛山和小鹿,然后满意的一点头,带着他们穿过一道短短的游廊,进入了一处宽敞院落。院落之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整洁的青石板地。卫兵几乎是三步一岗五笔一哨,放射性的向四面八方排开,把这处院落拱卫在了中央。而张旅长迈步走向正房,上了台阶之后先是轻轻一敲门,及至里面有了回答了,他才推门向内迈进一步,伸了脑袋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音落下不久,他缩回脑袋回了头,对着后方的小鹿和丛山又一招手。
小鹿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咬牙,迈开大步走向了前方的房门。在张旅长的引领之下,他高抬腿轻落步,在扑面的暖风之中跨过了门槛。
然后,他原地做了个向右转,顺势看清了房内的情景与房内的人。
房内摆着一色的红木旧家具,旧得几乎像是古画中才有的物事。房间大,房顶高,天又阴,整间房屋便暗成了一座空旷的厅堂,几乎让小鹿联想起一座大博物馆。而在他的正前方,有个高大的男子坐在一张巨大的书案之后,男子也是长袍马褂的打扮,懒洋洋的向后仰头枕着椅背,脸上还盖着一本翻开了的线装书。
听闻有人走进来了,男子抬手捂住线装书的书脊,同时慢吞吞的抬起头,从书本上方露出了一双极其傲慢的眼睛。傲慢的眼睛射出同样傲慢的目光,漠然的掠过张旅长的圆脸,然后轻飘飘的落到了小鹿身上。
然后,那目光就不动了,同时只听“啪嗒”一声响,是线装书从男子的手与脸之间滑了下去,落到了石板地上。
张旅长因为想笑而又不敢笑,所以表情反而格外严肃:“报告将军,鹿子苹师长与丛山参谋来了。”
小鹿这才确定了前方男子的身份——原来这位以书盖脸打瞌睡的仁兄,便是名震一方的新秀赵振声。他一直以为赵将军是个老家伙,可是没想到如今面对面的一看,对方仿佛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虽然穿着偏于古朴一面,但是从相貌体态而论,绝对不老。他早就听说赵将军脾气不小,如今见了张旅长这位“最说得上话”的人的谨慎举止,就越发加了小心。对着前方的赵将军,他没有行军礼,而是双手紧贴裤管,又庄重又恭敬的深深鞠了一躬:“子苹向将军问安。”
一句话说完,他缓慢的、严肃的直起了腰,几乎虔诚的抬眼望向了赵将军,结果却是吓了一跳,因为方才还坐在书案后的赵将军,居然在他鞠一个躬的时间里,仿佛精通了移形换位的轻功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面前。
“哦……”赵将军个子大,对小鹿说话时他背着手低了头,一双眼睛在暗屋子里闪闪发光:“你就是鹿子苹?”
小鹿对着他怔了一下,因为感觉他那一双眼睛太亮了,并且不是好亮。不是好亮,而又坏得能让他辨认出来,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但是他还不肯轻易的确定,对着赵将军笑了一下,他一点头:“卑职是鹿子苹。”
赵将军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的脸,和蔼的又问:“鹿师长今年多大了?”
小鹿看着赵将军的眼睛,认为自己可以确定了——这确定不需要理论与证据,这确定是出于直觉,出于同类的天然相识,所以比什么推论都更准确,并且无需试探和检验。
对着赵将军又是一笑,小鹿心里很失望,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又一个程廷礼。然而此刻失望不是坏事,他的羞怯与紧张在一瞬间荡然无存,赵将军从神坛跌落,摔在他面前,成了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