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色中缓缓的加了速度,人在车中坐,能听到车外呼呼的风声。程世腾这一趟给铁路局打了招呼,提前弄到了四张包厢票,他和小鹿进了中间一间包厢,左右隔着薄薄的板壁,蛰伏着他的人马。人马虽少,但他本来干的也不是大张旗鼓的事情,五个人,足矣。
李国明被矮个子保镖控制住了,也正处于小鹿的隔壁。小鹿侧耳倾听了片刻,没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便想那李国明是个没脑子的,大概早被那如狼似虎的矮个子吓唬住了——胆子小倒也是一种福气,否则的话,小鹿相信那矮个子会像捏臭虫一样活活掐死李国明。
包厢里此刻很安静,程世腾站在车窗前,一直俯了身在向外望,直到感觉这火车开出够远了,才扭头对着小鹿一笑:“丑丑!咱们已经出了北平城啦!”
小鹿坐在窄窄的小床边,迎着他的目光也是一笑,笑过之后站起身,他也走到车窗前作势向外望,窗外是一片黑沉沉的夜色,真是不值得一望,他之所以看景似的看个不休,其实只是想躲避程世腾的注视——做贼的心虚,他怕自己会一个不慎,把破绽摆到脸上。
面孔对着窗外,他的眼角余光却还瞄着包厢一角的三只皮箱。皮箱不大,方方正正的,箱盖接口处没有锁眼,想必安装的也不是普通暗锁。这么好的箱子,不会是用来装行李的,于是小鹿想起了程世腾提起过的那一百万——一百万,是不得了的大数目了。小鹿活到这么大,也见过了几次大钱,然而对于“一百万”三个字,始终是没有一个清楚的印象,想不出一百万放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模样。
垂下沉重的长睫毛,他对着那三只皮箱一歪下巴:“大哥,那就是你弄来的钱吗?”
程世腾生平第一次冒这样大的险,本来心中是极其惶恐的,然而听了“大哥”二字之后,他心中一热,忽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走到小鹿身后拥抱了对方,他推着小鹿往前走。及至走到皮箱面前了,他放开小鹿蹲下去,开始用手转动皮箱把手底部的小小圆盘。圆盘是钢制的,刻着精细的数目字。小鹿见状也蹲了下来,这才知道原来皮箱安装的是密码锁,锁头这样考究,想必里面也定是衬了钢板钢条,不是轻易可以打开的。
眼睛盯着程世腾的手指,他始终是紧紧的咬着牙。胸中屏着一口气,他其实是比程世腾更恐慌,因为程世腾有退路,他没有。
程世腾有一双白皙灵活的好手,手掌偏于薄,手指则是修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轻轻巧巧的将密码盘拨过来又拨过去,最后只听“咔哒”一声响,箱盖应声欠了一道缝。
“小丑八怪——”程世腾快活的拖着长音轻声呼唤:“瞧瞧,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小鹿探头过去,透过半开的一道缝隙,看到了一箱子钞票。钞票是绿色的,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而程世腾扭头对他露齿一笑,随即压低声音说道:“本来打算换成英镑的,结果半路出了点问题,英镑没换成,换成了美钞。”
紧接着把箱盖重新用力合拢了,他得意的笑道:“三十万美钞,够咱们过几年好日子了。”
箱盖又是“咔哒”一声响,可见密码暗锁已经自动的合了扣。程世腾随手一拨密码盘,然后起身把皮箱重新靠墙立了起来。再一次转身面对了小鹿,他低头笑问:“哎,你现在是怕,还是高兴?”
小鹿仰起脸正视了他:“又怕,又高兴。现在我们走得还不够远,怕更多一些;等到过了保定,也许就是高兴更多了。”
程世腾是个经常东奔西跑的,经验丰富,所以此刻略略心算了一下,他立刻得出结论:“保定近,半夜就应该能到。过了保定再走一站,咱们就下火车,走正太线进山西。我在山西正经有几个好朋友,到时候让他们想法子把咱们往南送,放心,他们不敢不给我卖力气。”
小鹿早就把他这套计划背诵了无数次了,听了这话,他也不动容,只拉着程世腾走到小床边坐下,又小声说道:“咱们别睡了,熬一夜吧!”
程世腾心中风一阵雨一阵的,看看眼前的小鹿,他要狂喜;想想张家口的父亲,他又要惊惧。带着小鹿爬上了床,他依靠着板壁半躺半坐,怀里搂着小鹿。这一次他搂得很规矩,单是把小鹿抱了个满怀。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服,他能感受到小鹿的体温和分量——暖融融的,沉甸甸的,摸索着握住了小鹿的手,他向前探头,很亲的和小鹿贴了贴脸。小鹿半闭着眼睛,仿佛是有些犯困;而他静静的欣赏着小鹿的长睫毛和直鼻梁,感觉小鹿其实还是小时候的那个面貌,年纪长了,坯子可没变。
正当此时,火车停了,停在了保定火车站。
停了不过几分钟的工夫,火车便又重新开动起来,然而一直安静的包厢车厢却是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隔着包厢门,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就听他用一嘴保定话满车厢的高声大叫:“少掌柜的,少掌柜的,你在哪屋呢?何老板他们都上来了,在一等车厢等着你呢!何老板来了,武老板也来了,张老板让我赶紧来找你,你们不都约好了吗?”
这人吵吵嚷嚷,一个人叫得十分热闹,声音响彻整座车厢,而且保定腔调极足,一句话被他嚷成抑扬顿挫一波三折,听得程世腾哧哧直笑。小鹿面向前方偎在他的怀里,一双眼睛睁圆了,却是很不耐烦的吼出了声:“大半夜的吵什么?!”
程世腾吓了一跳:“好家伙,怎么还急了?”
小鹿气哼哼的答道:“我心乱!”
程世腾摩挲摩挲他的心口:“胆小鬼,有我呢,乱什么乱!”
小鹿不再吭声了,而包厢外的保定客似乎是被小鹿的粗喉咙震慑了住,老老实实的也收了声。耳听得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程世腾抱着小鹿左右晃了晃,心想小鹿现在真厉害,往后两人过起日子,自己怕是要受他的气。不过那也是活该,谁让自己小时候也没少欺负他呢?常听人说现世报现世报,这回可真见识到现世报了。
凌晨时分,火车在正定火车站停了。
程世腾一直是没大睡,最困的时候也只是搂着小鹿打个盹儿,此刻正是秋末冬初的时节,白天有太阳倒也罢了,夜里寒风呼啸,列车里又没开暖气,人在包厢里过夜,就很是有些受罪。程世腾是个从来不受罪的人,今夜忽然冻成了个青皮萝卜,自然是痛苦;但因为他心里有盼头,所以苦也不苦,把小鹿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袖子里,他用毯子把两个人包裹成了个巨大的襁褓。小鹿静静的蜷缩在他怀里,蜷得很小,耳朵贴着他的胸膛,隔着层层的衣服,能听到他清清楚楚的心跳——那是很健康很有力的一颗心脏,如果由着它跳,必能再跳四十年五十年,把程世腾从个翩翩佳公子,跳成个堂堂老太爷。
在火车到达正定之前,小鹿忽然从程世腾的袖子中抽出手,向上摸了摸他的脸,又很低的唤了一声:“大哥。”
程世腾立刻低了头:“嗯?有事儿?想撒尿?”
小鹿摇了摇头:“没什么。”
程世腾收紧双臂,狠狠的抱了抱他:“别怕,到了正定咱们就换车,人不知鬼不觉的,谁能猜到咱们上了京汉线的火车,半路却拐到山西去了?”
小鹿闭上眼睛,笑了一下——是啊,你若是不说,谁能猜到呢?可惜,你说了。
停车之前,包厢房门被保镖从外面敲响了。程世腾带着小鹿下了床,然后独自走过去拉开了门。保镖进来拎了箱子,小鹿跟着程世腾走出去,见李国明孤零零的站在过道里,正是个手足无措的模样。忽然见小鹿露了面,他委委屈屈的一张嘴,声音小得像猫叫:“鹿少爷……”
小鹿看了他一眼,随即回头问程世腾:“他怎么办?”
程世腾懒得在李国明身上多花心思,直接大喇喇的答道:“继续带着,免得他跑回天津胡说八道。”
话音落下,他随着惯性向前一晃,是火车正式停稳当了。正定不是个小站,上下车的人很是不少;前后的普通车厢立刻就挤乱了套,但包厢车厢属于高级世界,乘客很少,能让程世腾一行人大步流星的走个痛快。及至下了火车上了月台,程世腾一手插在大衣兜里,一手拉着小鹿环顾四周——月台下方的铁轨上并排停了好几辆火车,全是从山西过来的车皮,来的时候,满载着煤炭;如今煤炭卸干净了,就只剩了空车。这空车自然还得回山西去,而程世腾打的就是它的主意。
一圈看遍了,程世腾迟疑着没有行动,正当此时,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子从人群中跑了过来,跑得脚下无根,一路几乎像是连滚带爬。及至到了程世腾的面前,这人在路灯下露了真面目,原来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脑袋上还扣着一顶前朝流行的青缎子小帽。天冷,他喘出了一团白气,摘下小帽对着程世腾一躬身,他开口讲出了一口带着山西味的国语:“程大爷,我从后半夜就开始等您,可算把您等过来了。您快跟我上车去吧,这火车开动也是得按时间的,走得太晚了,人家车站不让。”
程世腾显然是认识此人,并且还是熟识。对着身后保镖一挥手,他领着小鹿迈了步:“走!”
一行人跟着中年汉子向前走出了老远,直到四周已经不见乘客的影子了,才到达了目的地。目的地也是一辆运煤的火车——后头车皮装煤,前头车厢干净整洁,却是中年汉子专为了程世腾提前收拾的。把程世腾请进了车厢之中,中年汉子一边招呼小伙计沏茶,一边笑道:“擦了好几遍,连一星点儿煤末子都不带留的,您随便坐随便躺,绝不会脏了您的衣裳!”
借着车顶吊下来的一只小电灯泡,程世腾审视了车厢内的环境,然后笑道:“老王,看不出来,原来你这破车里还别有洞天啊!”
老王摆着手笑:“哪里哪里,这儿原来是车上工人休息的地方,让我狠狠的洒扫了一通,要不然脏的哟,您都不能往里进。”
程世腾又看了看通往前后车厢的小门,末了一点头:“好,老王,弄得真不错,不但宽敞干净,还挺暖和。这回你是帮了我的大忙,等到了山西,我答谢你。”
老王很憨的发笑:“不不不,应该的,应该的,举手之劳。”
然后他搓了搓手,兴许是方才跑急了,如今站在电灯下,就见他摘了小帽,满脑袋是汗:“那个……没有床,就是椅子,程大爷就对付着歇歇吧,我去——”
话没说完,他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了,笑眯眯的抬手向后一指,指的乃是火车头的方向。程世腾知道他是跟着火车来回跑惯了的,现在火车马上要开,他兴许是忙得很,便一团和气的说道:“老王,不用你陪着我,你该干嘛就干嘛去!”
老王“呵”的笑了一声,笑得有点愣,甚至震得脑袋随之一颤,成股的汗水顺着鬓角淌了下来。抬起袖子擦了擦脑袋,他忽然做了个向后转,很突兀的扭头就走。
及至他真出了车厢,程世腾对着小鹿低声笑道:“这帮老西儿最有钱了,别看他穿成那个样儿,他自己开矿,煤生意也做,土生意也做,前几年我没少和他打交道,人倒是个好人。”
小鹿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这回,是不是就要直接进山西了?”
程世腾笑道:“没错,一出河北就安全了。”
小鹿闭了眼睛,回想了自己所看过的铁路地图,回想到了最后,他扭过脸,对着程世腾一笑,笑得弯了眼睛露了牙齿,几乎称得上是粲然一笑。
程世腾双手插兜,向后往板壁上一靠,非常的得意——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现在天津的人马,肯定想不到他们已经到了正定。
火车缓缓的开动了,同时天边也现出了一点明亮的光。小鹿坐在窗边向外望,感觉这辆火车简直是从黑夜一路开进了黎明。太阳升起,会有朝霞。朝霞将是鲜红,如同泼了漫天的血。
正当此时,前方车厢门一开,老王伸了个脑袋进来笑道:“程大爷,早餐来了,车上没好东西,就是包子和粥,您凑合着吃两口吧!一会儿有工人从后头往前来,得从您这车厢里过,我让他们小心着,别蹭脏了您的东西,您也记着离他们远点儿——在闷罐车里滚了一宿,他们那都没有人样儿了。”
程世腾心情愉快的连连点头:“好,让你费心了。”
早餐来得很慢,老王没露面,是个大伙计端着托盘来回送了几趟包子和米粥,除此之外,还有几大壶酽酽的热茶。靠着车窗有固定的桌椅,正好能容程世腾与小鹿相对而坐。其余众人则是各找地方吃喝,李国明垂头丧气的吃了个肉包子,然后闹了尿急,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声,也没人搭理,于是他自己走前方小门出了车厢,想要在车厢连接处顺风撒一泡尿。
包子的滋味并不高明,然而粥熬得很够火候,只是容器太不讲究,是粗瓷大碗。程世腾捧着大碗慢慢的喝,热粥缓缓的向下进了肚,很快温暖了他冰冷的肠胃,让他舒服得直打冷战。小鹿本来也是在端着大碗喝粥,然而在火车驶过一处小站之后,他留意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站牌,便放下大碗,伸手从程世腾的怀中掏出了怀表——他那只白金壳子的手表已经不知所踪了,丢的时候不知道,丢后许久了,才意识到了它的失踪。
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他发现此刻正是上午十点多钟,火车早已进了山西地界。而程世腾从大碗边沿射出目光,笑吟吟的盯着小鹿看,看小鹿的脸,也看小鹿的手。小鹿认真辨认时间的模样,在他眼中,也很可爱。
“还早呢!”他开口笑道:“今天咱们还得在火车上混。”
话音落下,车厢后门外起了吆喝声音,正是黑鬼子一样的工人从闷罐车厢走过来了。程世腾等人先前受了老王的嘱咐,所以尽管距离车厢后门不近,但是为了保持卫生,还是尽量的都提前靠了边。程世腾怕工人经过,会把煤末子落进碗里,所以抓紧时间又喝了几口粥,然后把大碗一推,他抽出手帕擦了擦嘴。
小鹿用拇指轻轻摁下了怀表表盖,摁出了轻轻的一声响。不动声色的攥着一手冷汗,他捏着怀表,没有放,一双眼睛盯着怀表,也没有转。
正当此时,车厢门也开了,一帮黑猴子似的工人灵活的跳跃过车厢连接处,险伶伶的络绎进了来。而在小鹿抬眼望向他们的一瞬间,枪声忽然爆发了!
黑猴子们从破衣烂衫下面掏出手枪,不由分说的就对保镖们扣了扳机——动作太快了,太没有预兆了,训练有素的保镖们甚至来不及出声,就被乱枪打成了筛子。而与此同时,小鹿一跃而起,抱着程世腾滚进了车厢角落里。程世腾惊叫一声,随即就听车厢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小鹿!我来了!”
挣扎着从小鹿怀中抬起头,他看到了何若龙!
何若龙虽然没有破衣烂衫,但是通身煤灰,也是个肮脏样子。程世腾看完了他再看小鹿,就见小鹿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呼了出来。
“好了……”小鹿轻轻的叹出了一句话:“成功了……”
程世腾猛然推开了小鹿,随即扶着板壁站起身,低头看着满地的鲜血与残尸,越是看,一双眼睛睁得越大——他的心腹干将们,竟然都被那一阵乱枪打碎了!
人碎了,列车铁皮也被子弹穿出了无数窟窿眼,他姿态僵硬的向前迈了一步,一步迈出去,他趟了一鞋的血。
难以置信的回了头,他的白皙额头上浮凸出了一道青筋,青筋一跳一跳,他的眼睛则是泛了红:“小鹿?”
小鹿并没有走到何若龙身边,而是独自靠墙站立了,神情虚弱的对着程世腾一笑,他轻声开了口:“大哥,我骗你的。”
程世腾颤抖着抬手指向了何若龙,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死去——不需人来杀,他自己就能这样的死去:“你还是想着他吗?”
他用带了哭腔的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还是想着他吗?”
小鹿抬了脚,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程世腾面前。伸出双手拥抱了对方,小鹿很温柔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大哥,不要哭。”
话音落下,他一掀对方的大衣,利利落落的拔出了对方腰间的配枪。
程世腾这时才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枪,垂下双手弯着腰,他保持着被小鹿拥抱的姿势。
他千分的想不通,万分的想不通,他甚至连怕都顾不上了,单是委屈、单是伤心:“你骗我,小鹿,你怎么骗我?咱们都说好了的……说好了的……”
小鹿把手枪向后一扔,然后握住程世腾的肩膀,轻轻的推开了他。这回仰头望了对方的眼睛,他神情庄严的开了口:“大哥,直到现在,我才是真正的原谅你了。”
然后他扭头望向车窗外,车窗外是一片茫茫的水,火车即将会通过水上的一架铁桥。
重新转向程世腾,他发现,程世腾真的哭了,小小的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他不擦,只是一眼不眨的注视着小鹿,眼中没有恨意,只有无尽的迷茫,似乎一辈子也想不通小鹿为何会骗他,因为他记得小鹿从来不骗人——小鹿很好,特别好,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小鹿更好。
这个时候,小鹿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他走向了车厢门。
车厢门是一扇简陋的铁门,开在车身一侧,门锁是一根铁杠子,抬起杠子就能开门。小鹿对着何若龙做了个“开门”的手势,何若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上前去,费力的抬起杠子推开了门。
车门一开,呼呼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小鹿带着程世腾站到了车门口,火车已经上了桥,所以他们眼前正是无穷无尽的大水,水面是灰色的,看起来肮脏而又寒冷,远方稀疏点缀着几艘小渔船,船和水都是一样的萧瑟。
程世腾的思想似乎是在这浩浩的大风中结了冰,眼角的一滴泪瞬间被风干了,他傻了一样,痴痴的只想:“小鹿骗我。”
与此同时,小鹿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迎着坚硬寒冷的风,小鹿清清楚楚的说了话:“其实我对你的性命毫无兴趣,我只是想让他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
然后扭头凝视了程世腾的侧影,他轻声又道:“父债子偿,这是惩罚。”
探头把嘴唇凑到程世腾耳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大哥,谢谢你的美钞。”
话音落下,他骤然放手后退一步,对着程世腾的后背便是一脚!
他是有力气的,此刻心生杀意,这一脚更是踹得尽了全力。程世腾猝不及防的向前仆去,车内的人只听到一声哀鸣,而小鹿稳稳的站在车门内,就见程世腾从铁桥上直坠向下,最终砸出了一朵肮脏苍白的巨大水花!
火车急速行驶,让水花只在小鹿的视野中盛开了一瞬间。他没回头,但是察觉到了何若龙的目光——对方正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
他不回头,只对着前方冷笑了一下。省主席的儿子死了,在场之人,全脱不了干系。你不是骨头软吗?你不是爱倒戈吗?我绝了你的后路,看你怎么软!看你怎么倒!
寒风吹僵了他的脸。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小鹿正了正神情,然后终于转过了身。
对着何若龙笑了一下,他开口说道:“咱们这一趟,真是顺利。”
何若龙起初几乎是被小鹿吓到了,可小鹿如今一笑,他看小鹿还是先前那个模样,一颗心便又落回了肚子里:“看来你的罪真是遭到头了,老天爷都帮着咱们呢!”
这话说完,车厢前头的小门开了,有人用枪押进了李国明和老王。李国明吓得哭哭啼啼,裤裆湿了一片;而老王一见何若龙就抱了拳头乱拜一气,同时语无伦次的哀求道:“何团长啊何团长,您看咱原来都是说好了的,我帮您的忙,您留我的命,这咋还用枪指着我呢?您这么大的人物,说话不能不算数啊!”
何若龙笑了:“算数,你这车厢我也会给你收拾干净。放心,姓程的本来就是偷着出来的,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他是死在你这儿。就算将来有人查出来了,你尽管往我身上推,没问题!”
李国明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忽然“呜”的嚎啕了一声:“鹿少爷,救命啊……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也是个可怜人,我对您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救命啊……”
小鹿没理会他,而是自顾自的走到角落处,将程世腾留下的三只皮箱归做了一堆。
小鹿并没有让人毙了李国明。不但不毙,他甚至还把李国明叫到了车窗前,让他坐到了自己坐过的位子上。隔着一张小餐桌,他也坐下了,桌上摆着小半碗粥和一碟子包子,粥是程世腾喝剩下的,小鹿端起来喝了一口,发现粥还温着,先前喝粥那人,真是刚死了没多久。
这是他最理想的杀戮方式,早在小白楼里研究那本铁路地图时,他就沿着路线想象过了——手指随着铁路线走,他一寸一寸的想象,铁路地图上也有这座江桥的记号,当时他就想这里好,这里白水茫茫,是个一了百了的好地方。杀人的方法当然有很多,尤其手里有了枪,要人性命不过是一扣扳机的事情;但程世腾总像是与众不同,他一死,小鹿幼年曾经有过的那些好时候,也将跟着他一起死,仿佛他是一尸两命,体内怀着另一个人的年华与灵魂。
所以小鹿不想看到他的尸首,只希望他能够瞬间消失,像光阴一样,像流水一样,一闪而逝,什么都不留。多留一点都会乱,小鹿爱整洁,不喜欢乱。
何若龙还在和老王说话,语气轻快,是个大功告成了的喜悦模样。小鹿静静听着,渐渐听出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这老王是在正定火车站着了何若龙的道,当然,先前他们也认识,不过算不得熟,只是打过交道而已。老王提前收到了程世腾的电报,留在火车站想要等这位大爷上车,结果大爷还没到,何若龙先来了。
何若龙是有备而来,上车之后便拔枪制住了他。老王毕竟是个生意人,而且又离了山西大本营,听闻何若龙往自己这列火车里安放了炸弹,他立时就吓瘫了;而何若龙趁热打铁的提了要求,只说自己要抢人,没说自己会杀人,老王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不肯和丘八们硬碰硬,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车皮,只好配合何若龙,演了一场戏。哪知一场戏演到收尾,他还是被人用枪指了脑袋,并且发现何若龙已经杀出了一节血车厢,更要命的是,程世腾没了!
老王感觉自己也没法活了,真死又害怕,恨不能对着何若龙嚎啕一场。何若龙一边敷衍着老王,一边指挥手下往外扔尸首,正是一团忙乱之时,小鹿忽听身边的窗玻璃起了“笃笃”的敲击声,觅声扭头一瞧,他很意外的和武魁打了照面。
武魁不知道是以怎么个姿势倒吊下来的,大头冲下贴在了车窗上。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他对着小鹿一笑,单眼皮的细长眼睛眯成了两道缝,鼻尖也在玻璃上贴成了个小平面,笑完之后,他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团座!”
小鹿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向上一抬手。武魁见了他的手势,立刻很听话的倒退着爬回了车顶。而李国明这时哽咽着开了口:“鹿少爷,这人谁啊?吓我一跳。”
小鹿看了李国明一眼,随即从裤兜里抽出手帕往他面前一扔:“擦擦你的脸!”
李国明接过手帕,先是用力的擦了脸上眼泪,然后又把它捂到鼻子上用力的一擤,这回自觉脸上干净了,他鼻音很重的小声问道:“鹿少爷,您能留我一条小命吧?”
小鹿扭开脸,看着那三只箱子答道:“你乖乖的,我就不杀你。不但不杀你,还许你个荣华富贵。”
李国明听闻此言,立刻隔着桌子打了小鹿一下:“就知道你不能不要我。”
说完这话,他忽然又规规矩矩的坐正了,因为意识到何若龙正在盯着自己。
小鹿这时对着何若龙发了话:“若龙,接下来要怎么走?咱们横是不能真到太原下车吧?”
何若龙立刻答道:“我有安排,咱们在前头车站下车,那儿有人接咱们回东河子!”
小鹿又问:“武魁来了,张春生没来?”
何若龙听到“张春生”三个字,不由得皱眉苦笑了:“他在前头车站等着你呢!”
小鹿抬头看着他:“怎么不是好笑?是不是他给你脸子看了?”
何若龙无可奈何的一点头:”嗯!”
小鹿望着他,忽然抿嘴微笑了一下,嘴唇抿得很薄,显出清晰的棱角。其实他并不想笑,刚刚一脚把程世腾踹进了河里,虽然对他来讲是报仇雪恨,但是平心而论,他并不快活。
程世腾总是让他不快活,活着如此,死了还是如此。
踹过了程世腾,他意犹未尽,颇想再用鞋底子碾一碾何若龙的脑袋。当然不能真碾,起码此刻不能真碾,所以为了管住自己的思想和表情,他极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可随即一想,他又感觉和颜悦色也不对——地上汪着鲜血,车外抛着死人,他又刚把省主席的公子踹到江里去了,这个时候,和颜悦色?
小鹿垂下了头,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了。
姓程的问题解决了,姓何的问题又来了,小鹿极力的定了定神,忽然又想起了程廷礼。程廷礼现在一定知道儿子和他的失踪了,一定也联想到私奔之类的字眼了,殊不知好戏在后头,一开大幕便是一个旱天雷。
小鹿知道程廷礼爱儿子,只因为儿子独一无二。这样独一无二的一个存在,如今已经被自己轻易的抹杀掉了。他想象不出程廷礼会有多悲伤或者多震怒,也懒得想,单是提起“程廷礼”三个字,他就已经感觉潮热窒息了。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火车当真是在一处小站停了,何若龙带着人马下了火车,一只手领着小鹿。小鹿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心中有些恍惚,因为在不久之前,领着他的人还是程世腾。扭头看了何若龙几眼,他越看越发现他瘦得厉害,是个受了大煎熬的苦相。
这个时候,武魁从后头的闷罐车厢中钻出来,一路迈开大步跑了过来。笑嘻嘻的望着小鹿,他又唤了一声:“团座!”
小鹿自己单手拎着一只皮箱,余下两只皮箱是由李国明拎着。对着武魁一抬下巴,他直接下了命令:“给我拿着箱子,里头有我的东西,仔细点儿,别丢了。”
武魁答应一声,立刻从李国明手中接过了皮箱。双手一握皮箱提手,他就感觉这箱子好,是高级东西,虽然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但团座既然让自己“仔细点儿”,那肯定就还是有货。
然后,小鹿看见了张春生。
张春生一身布衣,从售票室候车室二位一体的小房子里走了出来。远远的,他抬头看了小鹿一眼,然后低头继续走路,一直走到了小鹿近前,也不惊也不喜,单是问了一句:“团座累了吧?”
小鹿的语气也很平淡:“不累。”
随即他把手里的皮箱递给了张春生:“你也拎一个,箱子底下沾了血,找东西擦擦。”
张春生接过箱子,一言不发的退后了。
何若龙带着小鹿,爬上了一辆军用卡车的后斗。
他这一次行动,一共带了几十名亡命徒式的精兵,全须全尾的出了去,又全须全尾的回了来。当着旁人的面,何若龙不好意思和小鹿多诉衷肠,但是心里只要知道小鹿就在自己身边,他便十分庆幸和知足了。
同时他也十分痛快,因为程世腾死了。
程世腾一直管不到他的头上,然而给他的压迫感远远超过了程廷礼。程世腾一死,他感觉天仿佛都高了一截子。世上再没有比着他压着他的人了,他不是那么的摩登潇洒,不是那么的风度翩翩,也全没关系了。
因为东河子目前形势还很复杂,何若龙这一趟也是秘密行动,所以一行人等并没敢大摇大摆的进城,而是先在个熟悉的老地方落了脚。这老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小鹿苦心经营过的兵工厂。兵工厂的宿舍还是老样子,砖瓦房的数目未增也未减,但是环境和先前不一样了,先前这里整洁利落,屋内墙壁雪白,屋外道路平坦,现在屋外的道路是没人管了,屋内的墙壁也成了个花里胡哨的模样。成排的屋子里只有几个工人在睡大觉,何若龙问起余下的人,工人睡眼朦胧的作了回答,说是他们下午进县城玩去了。
何若龙把这几名哈欠连天的工人撵回宿舍继续睡觉,又暗暗的派出两名士兵,在门外监视了他们。其余人等各找地方休息,厨房里也热闹上了,粮食劈柴都是现成的,好饭好菜做不出来,熬一大锅粥果腹却是不成问题。不出片刻的工夫,这一帮人站的站蹲的蹲,开始全捧了大碗吸吸溜溜的喝,小鹿与何若龙略微文明点,坐在屋子里喝,屋子里除了他俩之外,也没旁人。
何若龙只喝了半碗粥,小鹿看他仿佛是很没有食欲,就抬了头低声问道:“有心事?”
何若龙摇了摇头,又对着他一笑:“我那边儿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把你救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的事情随时可以发动。赵是真够意思,我这边儿还什么都没干呢,他就给了我三十万,说是事成之后,还有更多。我下边那帮人你也知道,只要是有了钱,什么都好说;尤其是程一直不给钱,已经把他们熬穷了,他们都很有怨言,就是没人领头,现在我领了这个头,他们只有赞同,没有反对,所以这个事儿还真是不算事儿。”
小鹿端详着他又说道:“我看你现在瘦得可怜。”
他眼睛大,看人的时候又是一眼不眨,仿佛要透过皮囊看到骨头里去,何若龙在他这样专注的审视下,几乎感到了羞与窘:“自从上次——上次之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忽然就不爱吃饭了,可能是心里上火……”说到这里,他自己的脸上也发了烧:“我知道这话我没资格说,不过我是真的上火……我又没疯没傻,我知道好歹。”
小鹿没接他的话头,自顾自的继续问:“不吃饭,不饿吗?”
何若龙笑了:“觉不出饿,但是有时候犯迷糊,我估摸着大概还是饿的,饿昏了头。”
小鹿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又渐渐恢复成了一块磐石。对于程世腾踹出的那一脚,一度让他的心乱了条理,于是这一路他都是沉默寡言,沉默到现在,他的秩序终于又恢复了。放下空碗站起了身,他绕过桌子走到了何若龙身后,抬手摸了摸对方的面孔,他柔声说道:“再瘦就不好看了。”
何若龙向后一靠,后脑勺抵住了小鹿的胸腹。在小鹿这里,他总是被赞美被欣赏的,从小鹿的言语与动作之中,他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满怀的怜惜。从来没有人怜惜过他,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人高马大,早早的就长成了壮汉身量,也让人对他没法怜惜。
他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一个人,一个美人,愿意像对待珍宝一样,用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起自己。这种感觉无法言喻,对方的怜惜,召唤出了他深藏的柔软——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柔软,没有谁是彻底的坚不可破。
“等到事情成了。”他喃喃的说话:“我就完全好了。你回来,肯原谅我,我就已经好了一大半。”
话音落下,他抬手握住了小鹿的手,把那手送到唇边轻轻的吻,吻过了,又轻轻的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咬遍了,他回头去看小鹿,眼睛是红的,有泪水的光在眼眶里打转。
小鹿用指尖一擦他眼角的泪,同时问道:“怎么了?”
何若龙含泪笑了,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而小鹿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看他瘦出了一脸硬线条,然而鼻子眼睛没走形,还是旧时的样子。
他就喜欢何若龙的样子,除了样子之外,也没有什么可让他再喜欢的了。他望着何若龙的眼睛,想自己第一次见这个人时,这个人还是一条硬着脖子的好汉。他当时以为自己是遇见了一位草莽英雄,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不是草莽的英雄,不是忠诚的爱人,什么都不是,然而小鹿别无选择,因为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何若龙,不要这个,就没有了。
俯身把嘴唇凑到何若龙耳边,小鹿轻声说道:“以后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要离开了。”
何若龙似哭似笑的连连点了头,同时气息紊乱,显然是有些激动。而小鹿继续问道:“明天你什么时候出发回县城?”
何若龙答道:“等不到明天,半夜就得走。城里有人等着我呢,我一露面,马上就开始行动。”
小鹿移开目光望向了门外,知道何若龙的“行动”,其实就是大开杀戒,铲除异己,顺便向赵振声表一表忠心。抬起双手握住了何若龙的肩膀,他又把脸转向了对方,这回声音压得低了,他带出了暧昧语气:“既然半夜就走,那我不和你一屋休息了,等到事情成了,我们在县城里见。”
何若龙立刻背过手反搂了身后的小鹿:“别,你别走。”
小鹿拍了拍他的脸:“若龙,我想死你了,可是你还有大事要做,我舍不得让你腿软。”
话音落下,他扯开何若龙的手臂,直起身迈步走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又喊了张春生和武魁,让他们给自己找屋子睡觉。何若龙没来得及拦住他,只能是痴痴的看着他的背影,同时想起了他在床上的所有好处——想着想着,裤裆下的两条腿则是真的软了。
午夜时分,何若龙当真带着人出了发。他先去杀人,等到杀完了,把队伍也清洗干净了,他再回来接小鹿。
他前脚一走,小鹿后脚也睁了眼睛。悄悄的披了衣服推了门,他把张春生和武魁叫了进来。
张春生和武魁因为精神紧张,所以也没敢真睡,只在小鹿隔壁打了个盹儿,小鹿那边一出声,他们立刻就有了知觉。武魁张开大嘴,一边打哈欠一边就要往外走;张春生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却又扭头折回去,拎起了那三只皮箱——小鹿当初把箱子交给他们的时候,话里话外的让他们“仔细点儿”,可见这不是平常的东西。既然如此,张春生就不能让它们离了自己的眼睛。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小鹿的屋,小鹿把房门关严了,屋子立刻成了个封闭空间,全靠着桌上一点如豆灯光照明。让张春生把三只皮箱并排放在地上了,小鹿蹲下去,开始一只皮箱一只皮箱的试密码——他见程世腾开过一只,密码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但是记住了程世腾的动作步骤。谨慎的将那步骤重复了一遍,前两只皮箱没反应,最后一只却是被他转出了“咔哒”一声响,箱盖随之自动开了一道缝。
小鹿屏住呼吸放倒箱子,慢慢的掀开了箱盖。武魁和张春生蹲在一旁伸脖子看,全没看明白,武魁小声问道:“团座,这是什么钱啊?”
小鹿用手拿起一捆钞票掂了掂,然后把它依照原样又放了回去:“这是美国钱,那两只皮箱装的也是它。换成中国钱,能有一百万。”
武魁听闻此言,当即抬手一捂嘴,只从鼻子里漏出了半声惊呼。张春生也睁大了眼睛,心想自己方才居然独自拎了一百万!
小鹿摁住箱盖向下一压,让它重新锁成了严丝合缝:“这是程大少爷的钱。”
张春生听了这话,倒是并不动容;武魁则是暗暗的一伸舌头——他知道小鹿在省主席家过得很不如意,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如意,张春生黑着一张脸语焉不详,所以他也只能是自己想象。起初还想不清楚,后来得知程大少爷要带着小鹿闹私奔,他才隐约的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越发的不忿——连程大少爷都敢为了自家团座闹私奔,可见团座是何等的高级。这么高级的团座几次三番的和那个土匪种子混在一起,真是可惜了团座这么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