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海边的一个水上人家。
当时,水上人家被称为“疍家”,而我们也自称是疍家人。
疍家人生于水,以舟为家,与水为伴,长期在水上漂泊,靠打渔采珠为生,极少上岸。
在我们这一带的疍家人,都是姓冼,一直以来,我们这个临水而建的冼家棚都是风调雨顺,出海打渔的渔船都是满载而归。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的一天傍晚,遭遇了变故。
当天傍晚出海打渔的男人们未归,小姑带着我划了舟到临近的浅江湾处采珠时,发现水面上飘着一个人,奄奄一息。
老祖宗有规矩:疍家人靠水吃水,最忌讳救助溺水之人,所以每当看到有外人溺水,都是袖手旁观的,绝无例外。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姑跳下水将人救了起来,并把男人带回了棚村疗伤。
疍家人靠水而居,也因此讲究风水鬼神一类,在每个疍家棚里,都会有一个主事祭祀驱邪的神婆阿嬷,而我的奶奶,便是这样的老阿嬷。
奶奶一见我们救了外人回来,顿时就是脸色大变,一边骂小姑坏了规矩,一边要把这人给丢回到江,在小姑万般请求下,奶奶这才法外开恩,答应救人,但告诫我下不为例。
棚村里救了一个外人的事情终究没瞒住,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整个棚村的疍民都知晓了,纷纷上门来指责小姑,并且告诫男人伤好后须立即离开冼家棚,永远不能再回来。
三天后,男人伤痊愈离开,冼家棚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再发生。
只是一月后,归来的渔船捕捞的愈发的少,不再是从前那般满载而归,再一月后,出海归来竟是颗粒无收,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
疍家人靠水吃水,没有收成,无异于要了命。
奶奶看着怨声载道的疍民,不停地叹息着,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棚村里的几个族老在和奶奶商议之后,决定祭神,准备好祭品,奶奶操持着祭祀仪式,将牛羊猪三牲活活沉进江里祭拜,请求水神宽恕。
本以为水神接受了祭品之后能相安无事,不想在第二天的出海,归来的时候依旧是颗粒无收。
此时,棚村里的疍民再也按耐不住,暴动起来跑到我家,要将罪魁祸首的小姑给祭神。
活人祭这种令人发指的祭祀,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杜绝,小姑是奶奶的幺女,奶奶老年得子,自然是不同意此举。
好死不死,小姑在这个时候被疍民发觉怀上了孩子,严逼之下,小姑才交代,肚子里的孩子是之前溺水男人的,原来小姑和那男人早已暗结珠胎。
小姑救起来历不明的溺水人本就是触犯了禁忌,居然还怀上对方孩子,奶奶之前本就体弱,这一气之下竟病倒了,小姑无人庇佑,在村里族老的授意下,小姑被当作祭品祭神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晚上的场景,小姑被五花大绑抬上了竹轿,穿着红色的嫁衣,盖着红盖头,哭得撕心裂肺,央求着村里人放过她。
但是疍民们无动于衷,任由小姑哭闹,在小姑身上绑上一块大石头后,族老点了三炷香插在江边上,嘴里高喊一声:水神迎亲,珠女出嫁……
话毕,一个汉子推了竹轿一把,小姑惨叫一声,落入水中,再无声息。
看着这一幕,我悲痛欲绝,想要跟着跳下去救人,族老一把抓住我,警告我,若我敢下去救人,便将我一起祭了。
我被吓得瑟瑟发抖,紧接着被人关了起来,直到第二天清早我才被放出来,噩耗也随之传来,疍民在江滩上发现了小姑的尸首。
小姑整个尸身都被江水泡的发肿,面色苍白,两只眼睛瞪得像是鱼眼一般凸起,似是含着不甘和怨恨,在她的脖子和手臂上,还有数不清的淤青和伤痕。
一尸两命,疍民们并没有因此悲伤和怜悯,反而是兴高采烈,欢欢喜喜的回村里通报,说水神是饶恕且接纳了小姑,将小姑的魂带进海里了,族老听后欣慰点头,表示这是小姑的福气,接着命人将小姑的尸首丢到后山就给草草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姑真的被饶恕了,在翌日出海渔船归来的时候,居然恢复从前那般的满载,疍民由此更加坚信小姑是个罪人,暗地里拍手称快,说小姑是罪有应得,死得好。
我家没有男人,没人能替小姑做主申冤,爷爷和我爹早些年出海遭遇了沉船,再也没回来过,我娘在生下我之后也消失匿迹,这些年全靠奶奶撑着这个家,拉扯我和小姑成人。
现在奶奶病倒,小姑惨死,我一时没了主,想要出棚村上岸去报官,但是谁会信我的话?棚村里疍民自然不会说真话,说不定还会将我拖回来活活打死。
疍家人长久以来都受到排挤和歧视,禁止与陆地居民来往和通婚,哪怕是上岸了,也不允许穿鞋,赤着脚低着头行走,低人一等。
也是因此,我从未上过岸,不知该去何处申冤。
这事只能不了了之,哪怕奶奶终日以泪洗面,也无法将小姑换回来,整个冼家棚的疍民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无人会在意我这一家的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