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幼将那个受伤的人背离危险之地,并扫除沿路的血迹,然后在山林之中搭建一所简陋草棚以安置某人。她又去山下的小镇买来伤药,就好像曾经两人初遇,他照顾那时重伤的她。
“我以为,咳咳,你会直接丢下我转身走……”
温流焰半躺在草棚中,抬头透过缝隙看着天空。
楚幼蹲在棚外煎药。
“是啊。”她头也不回:“我本来有在犹豫要不要先戳你一刀。”
“为什么?”温流焰勉力支撑起身,脸上笑容不变,目光温润柔和。
“因为,就像你曾经说的。”楚幼低头小心翼翼将药汤倒出,顿了顿,然后说:“我也很怕,这又是一个阴谋。”
直至如今,两人之间,已是平静。
蓦然回首楚幼方才发现自己已能体会当年温流焰之心情。江湖风云莫测,这一次之偶遇,是否背后又会隐藏着什么?是不是又是一场骗局开始?
闻言,温流焰怔了怔。
他慢慢苦笑起来:“其实我来,真是为了找你。”
楚幼抬头,目光一如过往清澈,只是黑白分明之中多出一丝什么:
“然后呢?”她平静地问。
温流焰深深看着她,轻声一笑,语气却是晦涩:“阿幼。”
“再来一次……你还愿意信任我吗?”
以曾经灵湖之主为首的黑衣教按兵不动,是为逼正道之中青竹林做出抉择。
殷族以传闻中的秘宝扰乱武林,而放任海外妖族之入侵,同样也是在逼人做出抉择。
当年破庙一战,九渊玉钥最终落入崖修篁之手,代价则是修行道之战局,青竹林中这位唯一的渡虚境之高手,重伤难愈无法出手。
那以现在情况看来,或许那时反而中了殷落之算计。
因为夺取玉钥,苍妖一族是希望能获取九渊之地封存的灵仙秘密。
开不开九渊之地,灵世已是注定要惨遭妖族入侵。
“你希望,我去开启九渊封印?”
两重关键,真正的血色珊瑚从来不曾出现武林,而是一直被保存在仅有楚幼一人知晓的地方,因为那是封存在血脉中的记忆。
“如今,已无办法。”
单凭青竹林之力量,无法阻止妖族,唯有打开九渊之地,释放封印已久的仙族……代价就是,从此灵世地脉再度破碎,重回上古仙妖对峙之局面。
苍茫云海,遮掩碧蓝天空。
那时温流焰的伤势已是有所好转,他和楚幼并肩站在天穹之下。
楚幼转过身:“你想好了吗?开启封印,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人可以知道。”
当年封印九渊,以灵仙为养料滋润大地,便是因为这片土地已在上古战争中支离破碎。
温流焰沉默片刻,缓缓道:“不会比现在局面更糟了。”
养伤十日,苍妖一族已是占领灵世半数土地。
有消息传来,黑衣教主动同苍妖一族接触,似是要合作。
青竹林,已无退路。
“那就走吧。”楚幼答得很干脆。
温流焰没有动,“你其实。”他声音略微干涩:“可以拒绝。”
“没有必要。”楚幼转身,看着天空:“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也许,这已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事。”
停了停,楚幼忽而再度转身,看向温流焰,就像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之时那样冷静平和的目光:“你先前说,要我信任你?”
“你……”楚幼顿了顿,“会看着我死吗?”
三日后。
在青竹林付出十七名高手阻挡苍妖一族杀手之代价下,两人进入一处浓雾重锁的大山。
七日后,一路艰险让温流焰伤势再度恶化。
第九日,楚幼用绿叶盛着一捧清水,滋润温流焰苍白的嘴唇,沉默一会:“你在这里等我吧。”
楚幼独自进入越来越浓的迷雾之中。
又过三日,温流焰以意志力克制住伤势,但雾气流转,他已无法分辨楚幼离开的方向。
……第十五日,也是半个月后。
这一日,月盈。
突然大地震动,四周雾气急骤变动,这变故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
温流焰一动不动站在当初分别的地方。
月落日生,笼罩大山,隔绝人烟的迷雾彻底在阳光中散去,已经在山外等了很久的青竹林数名高手身影如光,没入山之深处。
然后一人归来,手持另外一枚弯月形状之银灰色玉钥,玉钥之上沾干涸的血迹。
“她呢?”温流焰强自镇静。
那人沉默片刻,道:“为了你好,不要去看。”
深山重归寂寞。
失去秘密,便是再无迷雾守护,也无人愿意到来。
只有风中血气经久不散,渐渐半年后此山有了一个名字,血山。
半年之后,九渊之地封印解开,灵世地脉破碎。
灵气骤然下降,制式大批武者走火入魔而亡。灵仙一族早在封印中便已死亡殆尽,然而改变的地气同样不适合苍妖一族之生存,妖族暂时退走。
地脉破碎使得陆地地形更改,短短时间内,突起无数高山,又崩塌无数谷地。
死伤最为惨重之刻,黑衣教出手援助百姓,获得远超青竹林之名声。
十年又过十年,在激烈动荡之局势中,时间早已失去概念。
不知过去多长时日,直到新的平衡再度形成,青竹林彻底退出人世,而黑衣教和殷族掌控整个尘间,武者数量减少,使得灵世之地隐约已有一统之征兆。
苍妖一族重新退回星辰海,却是有和黑衣教之主渊无水达成协议。
而终有一日,天地获得暂时的平静。
因地形更改而变成一片荒漠之地的血山,孤独立在黄沙之中。这一日,斜阳西照,缓缓迎来一道人影。
青衣黑发,容貌不改,黑发之中却是多出几丝银白。
这人慢慢进入荒芜的血山,山巅之上,一处黑漆漆山洞暴露在日照之下。
比之往昔,温流焰给人之感觉,已是接近当年青竹世君崖修篁。
然而他之脸上再无当年笑意。
一步一步,接近当初不敢前往之地,漆黑山洞中,被风吹散很久的血腥气,依然存在着。
一处干涸的血池。
一株破碎的珊瑚,被血迹糊满,已是看不出殷红之色。
池中跪着一具早已失去生命力的躯体,娇小的身躯,微垂着头,所跪之地满是血液干枯后的紫黑色。
“阿幼……”温流焰孤独站在池边,黑暗遮不住他之视线,声音微微颤抖。
这一声打破山洞内亘古之平静。
突然窜起的气流轻轻拂过池中人影,身躯瞬息变为飞灰消散,存在已无痕迹。
从此灵世再无楚幼。
青竹林,多了一名破空渡虚之人。
“醒了醒了!”
“呜呜,阿幽,你总算醒了!”
“臭丫头,你真是……以后敢在这样,家法啊。”
耳边一片嘈杂。
视野之中尽是雪白。
慢慢睁开眼……这里是,医院?
头上被缠了一层厚厚纱布,躺在病床上的少女眨眨眼,茫然看着屋顶。
我是谁?
哦对了,我是,楚南幽。
“我好像失忆了哎。”发出虚弱的声音,病床上的少女转动眼珠,看看左侧眼泪滂沱的自家妈妈,再看看听到自己一句话脸色再变,转过头狂喊“医生”“医生”的自家哥哥。
似乎有哪里不对?
人荒马乱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少女被人扶着坐了起来。
“这是几?”医生托着眼睛很严肃。
看起来……有几分梦中师兄的架势。
“三。”少女乖乖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低头记录。
“楚……南幽。”
一连又是几个问题,最后医生满脸严肃地站起。
转手一文件夹拍在楚家哥哥的脑袋上,“臭小子。”医生怒目而视:“你在忽悠你舅舅我啊!”
啊……对了。
原来自己不是失忆,似乎是做了一个好长,关于失忆的梦。
楚南幽眨眨眼,看着自家哥哥嗷嗷叫着,被老妈气急败坏地提着耳朵,满屋乱窜。
似乎她是回家途中出了车祸,然后刚刚的主治医师就是自家舅舅,父亲早亡,她和哥哥两人是被母亲一手拉扯大,而自己,刚刚大学毕业不久。
真好,回来了。
但为什么怅然若失呢,就好像失去了一个承诺,一个信任。
‘你又骗我……’
‘明明说过的……不会看着我……死啊。’
天空湛蓝,带着一点灰色。
没有记忆中那样碧蓝清澈,却更让人感觉熟悉和舒心。
楚南幽顺利出了院,然后又进了同一家医院,不过这一次是以实习医生的身份,还是精神科的。
难怪啊,怪不得会做失忆的梦,因为自己本身就是学这一类的嘛。
日子一天一天过,楚南幽每日生活得规律极了,只是自从车祸之后她总是有一种错觉,在上下楼梯的时候,会本能想一蹦而下,以为自己应该是能够飞的。
这到底是什么怪毛病?
以优秀精神科医生为目标,楚南幽心中十分烦恼,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大脑平衡棒被那场车祸撞出了毛病。
直到后来有一日,正是黄昏。
这几日新闻里又在乱播UFO之类的天外来客消息,好像是有天文爱好者半夜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被一道异光差点闪瞎了眼。
楚南幽无趣地关掉手机新闻频道,决定还是趁早回家。这些愚蠢的地球人啊,怎么就没想过也许不是UFO,而该是蜀山剑仙呢~~
刚刚走出诊疗室,就听见走廊上传来大声喧哗。
拐角处一群护士正拉扯着一名男子,这男子穿着很似一名古人,居然还带着长长的假发,看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皱着眉头正用温和声音试图给周围护士辩解:“我没病,这位姑娘,请松手,不然莫怪……”
啪嗒。
楚南幽手机直接掉在了地上。
四周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记忆中,像是被按下倒带键,恍惚耳边响起一句话:‘殷落应允,带给我一个全新之灵世……我替他自异世,带回了你。’
修为渡虚者,能渡过星辰宇海,到达别的世界。
前方那名看起来很熟悉的人还在无力挣扎,动作却小心不至于伤到旁边护士的青衣男子,比之梦境记忆,这人的黑发中,多出无数银丝。
楚南幽深吸一口气,很冷静地唤:“温……流焰?”
万籁俱静。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