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称之为“广场”,其实也就是一片山坡平地,四周依山而建的房屋,将这片平地围在中间。
当那位孱弱女子手扶僮儿慢慢穿越人群进入的时候,楚幼正站在坡上小院中,透过篱笆墙好奇往下看。
那名女子黑发云鬓,身着素色云纹直裾,步履缓慢若弱柳扶风,被身侧白裳僮儿扶住手臂,虽然表情纹丝不动,却给人一种她每走一步都在忍受极大痛苦的感觉。
围绕平地的楚氏族人在见到这女子出现的时候,已是自动自发分开一条道路,而这女子却并未迈步向前,反而抬头,朝上方楚幼视线注视之处看了过来。
隔得距离有些远,楚幼只隐约见到一张眉清目秀若笼罩薄雾之朦胧面容,以及一双亮若星子的眼眸。
随着那名女子缓缓抬头的动作,平地上一片静谧,有不少人也随着诧异地抬起头望了过来,瞬间无数目光无声注视,楚幼额头唰唰唰冒出冷汗。
这是继续低头看呢,还是假装自己不存在呢,现在把头缩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稍微一瞥,大约平地上也只有两个人并未有其他动作,也没有向上投来目光。
一人正是白衣黑发双膝跪地,被一柄黄铜烟枪死死压住不能动弹的楚秋风,而另外一位正是烟枪的主人,白发苍苍灰蓝布褂的楚氏族老,像是完全不在意上方窥视的楚幼,也许是早已知道楚幼的到来。
“你怎么来了?”不赞成的声音,正是楚氏族老,那名灰蓝布褂的白发老者抬手举起烟枪,慢慢吸了一口,长吐一片白雾。
平地上族人中孱弱女子慢慢收回目光,一抬手继续扶着身侧僮儿的手臂,向前艰难挪动脚步:
“尊长要责罚秋风,容不得妾身不走这一趟。”软软的声音不似先前能发出那一句“住手”之决绝,这名女子声音柔和好听,若朦胧小雨洒落人间。
“我依族规判决,你来又有何用!”
蓝布褂的老者低头瞥一眼跪在地上似浑身激动又想有动作的楚秋风,毫不留情一烟枪又狠狠敲了下去:
“不尊长辈,不习族规,妄入江湖,这些年来族中已是容忍太久,如今又损毁祠堂祖传灵器——”
一字一句,严厉不容辩驳,楚氏族老本就是除去庄主之外地位最高的尊长,何况这位族老更是看守祖祠而掌族内刑罚。
想来在这位族老的眼中,如楚秋风这样的晚辈,大约就是熊孩子一流吧……
旁观的楚幼假装满不在乎下方隐约投来的目光,反而经过先前的“眼神”洗礼,索性大大方方踮起脚尖向下看。
比起楚秋风到底做了什么,她更好奇那看起来有病在身却能和一族之老者分庭对峙的女子,又究竟是什么来历。
看那年龄,莫非是庄主夫人?
那不就是该喊娘亲了?!被这个心里的念头惊到,楚幼手一松,差点直接靠在竹篱笆上掉下去。篱笆不过是竹枝编成,那是绝对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的。
“尊长明鉴。”女子虽是行走之间承受极大痛苦,步伐却是稳稳一步一步向前踏,纵然速度缓慢,有着几句对话的功夫,也已经站到场中楚秋风的身边。
“秋风虽然顽劣,但却不会对祖先不敬……”
“我不需你好心!”楚秋风被一根黄铜烟枪压着无法起身,却固执扭过头,口中咬牙一字一字冰冷地道。
“闭嘴!长辈面前,无你说话之余地。”比起对女子七分严肃三分和缓之态度,灰蓝布褂老者扭头怒斥楚秋风,完全不需要有任何顾忌:“……你说。”
再转头,又是稍微慎重之态度,楚氏族老面对这名女子时,竟是难得显出一丝顾忌。
“理由有三。”
微微一礼,女子转身看着楚秋风,难得一声叹息:“这些年来,自从夫人故去,秋风每次归家,总会被罚跪祠堂。”语气轻柔中带着无奈。
旁听的楚幼脑补了下这句话的意思,不由钦佩这位二哥的惹祸能为。
不过既然称呼别人为夫人,那么这女子大约也就不该是庄主的妻子,自己的娘亲了?不知为何这样想着,楚幼心中隐约松了口气。
“秋风每一次在祠堂受罚,从未如这一回这般,毁损族中法器,惹下大祸。”不知道法器究竟是什么,能让楚氏族老那样火大,应该是很重要的物品。
女子慢慢说:“这是其一。”
“红叶湖四周因布下阵法缘故,若有外人踏入,三叔自会得知。”孱弱女子松开扶着僮儿的手,又缓缓朝另外一人行了一礼。
那人一脸乱糟糟的黑色胡须,斗笠背在身后,衣着绸缎福字衫,却在胳膊底下夹着一根鱼竿,正是湖岸边阻止楚秋风乱来行为,接引楚幼入庄的那位楚三叔,看似地位仅次于楚氏尊长,此时受那女子一礼竟是不敢受全,微微侧身避开。
“嗯……然后呢?”听话听意,缓缓收回压着楚秋风的黄铜烟枪,灰蓝布褂的楚氏族老若有所思,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这便是余下的第三个理由了。”
女子声音不变,抬手入袖中取出一物:“我这僮儿年幼贪玩,今日无意中进入红叶阵,却是发现此物。”
纤纤素手,骨节突出,像是瘦弱到了极点,然动作之中却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美感韵意。
女子抬手,几近透明肤色的指尖轻轻拈着一片草叶,草叶碧绿像是被摘下来没多久。
旁边族人还未发现什么,上方楚幼抓住竹篱笆的手指已是不由一紧。
草叶,是那个时候所发现的血迹?
她想起曾在红叶树林中见到过的那名留下深刻印象的黑袍少年,而少年肩膀受伤流血,还为此撕掉自己一小片衣物。
楚幼下意识就觉得,实际上损坏法器之人,应该是那名黑袍少年了。
……形迹可疑,下方女子一字一句不曾为楚秋风半句辩解,话中含意却直指可能有外人闯入红叶秋山楚氏族地。
同样回过神来的数人脸色已是微变,而见到草叶血迹的楚氏族老神情更是黑沉到底。
“去查!”断然一声吩咐,有领命之数人匆匆离去,灰蓝布褂的老者转身再看楚秋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日后,老实点。”然后转身离去。
广场上,族人四散而去。
有人神情略有所思,也有人掩饰不住焦急,各人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很快场中就只剩下孱弱女子和僮儿,以及缓缓起身的楚秋风。
“回去罢,无雨已在旧居等候你。”女子面向楚秋风,静静地开口:“日后,莫要再胡闹了。”
“哈。”楚秋风站得笔直,双拳紧握,视线却看也不看这女子:“嘲弄我,你满意了吗?”
“我并未……”一句未完,女子已是语出叹息:“阿风。”
“莫要这样唤我!从你成为我之继母那一日开始,我便日日夜夜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楚秋风猛地转身,恨声冷笑背对这女子:“褚白梨,你也莫要得意!总有一日,我,我会在众人面前揭开你之真面目!”
痛然丢下一句激烈,白衣楚秋风足尖一点,瞬间人影已是消失在重重屋舍之中。
只有名为“褚白梨”的女子手中攥着绢帕想要擦拭的动作伸至一半,又慢慢收回袖中。
……这信息量略微有些大。
楚幼很是有些意外地看着下方刚才那一幕,原来这名看起来和楚秋风很有些纠葛的女子,竟然是他之继母么?
有种从江湖武侠悬疑片突然转至豪门大宅狗血剧的感觉啊~~一时之间还没能转过弯来真正适应自己在落秋庄身份,楚幼低头看着那名女子不禁心中吐槽。
说起来这红叶楚氏一群人也太过自然了一点,为什么直到现在,除了身后那位很有气势的大哥,竟是没有一个人想到过问自己的存在呢?
楚幼心中有些犯难,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想到某位大哥,楚幼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后面有声音,不由忐忑转过头,却愕然发现身后院子空荡荡的,已是没有一个人。
银衣很有气势的男子呢?大哥楚落呢?不要这样丢下我不管啊啊啊!
楚幼脸皮微微抽搐。
过了一会儿,她定了定心神,再向下看,空地风吹一片草叶,不多长的时间竟是连先前那名女子的身影也是消失不见。
天地偌大,唯有自己一人。
楚幼怔了怔站在篱笆边,有种无力的深深孤独感。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身后有人。
慢慢再度转身,就看到那名本该伴随在女子身侧的白裳僮儿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
白裳绣云纹,童子扎着垂髫,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一本正经做出成熟大人之神情。此时见到楚幼转身,这僮儿像是微微有些慌乱,然后迅速镇定下来,稚嫩声音一字一字认真:“白姨遣阿允前来带路。”
楚幼有些意外:“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