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青竹叶，漂游江面，慢慢晕开涟漪。
水镜之术借助媒介沟联空间，而实际上世外之地，或许当真是在“世外”。
普通人只能得见眼前之景，以为身处便是一个完整世界，却不知世界之外甚至白云之巅，或许深山之中擦身而过的一片绿叶，其实便是另外一个洞天之开启门户……武林之中，世人只知数个响彻灵世的名字，却从无人能真正想象修行道之真正面目，更别说立于修行道巅峰之三绝域究竟何在。
比如，世外青竹林。
“青竹为世披清露，涤恶濯尘歌浪沧。”
在不知渺远几何的白云之乡，洁净水雾永罩天际，阳光稀薄浅淡，将一望无际的竹海映出深浅不一翠碧的光。
青竹杆直，竹节如玉，和风柔柔，拂动竹叶露珠，滴落而下触及琴弦，若天籁。
竹下抚琴之人肩披绿纱袍，绘墨竹之折扇展开置于膝上，无弦古琴摆在案前，香炉于竹根下袅袅青烟。
好一派悠然世外景。
黑发束冠以碧玉竹形簪起，垂落两鬓之发梢转而雪白，苍苍之岁月留痕。然而这名男子眉目通透，容颜清雅俊秀，神情肃静平和，反而让人无法辨识其具体年龄。唯有微微抬眸间，黑至并无一丝杂色的瞳眸之内，若倒映天际流云般掠过一抹深邃意，才让人恍然错觉，端坐于竹下焚香抚琴者，并不该若其容貌般仅仅只是一名青年。
世外修行道三绝域主事者之一。
青竹世君，崖修篁。
仿若灵世初开，他便已在这白云之乡，不动声色俯瞰天下事，无从不了然。
崖修篁坐下弟子有七，两人陨，一人逐，其余四者以温流焰为首。漫长岁月中，入世外青竹林修行者约有百来名，然而能被君上收为名下弟子，却仅有那七人。
一名被逐者，自然就是六十年前同赤焰神宫“联姻”的玉凝淞。
此时水雾聚拢成镜，悬浮于琴案之上，远远映出青山碧水，以及岸边芦苇摇曳模糊不清的背景前垂首静默等候指示的温流焰。
崖修篁目光偏离水镜，淡淡向后靠在一株水竹上，凝视枝叶将落未落的露珠，忽而有所动作，抬手拾起膝上折扇慢慢合拢：“嗯……殷族。”
殷之一族，“隐”之一族，早已被历史湮灭在万年时光之中，灵世不算存在的“存在”，也是站立在此世顶峰之人所共同保守的秘密。
这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说出口的名词，更不是一个蕴含“善意”的词汇。
想到此处，崖修篁表情不动，却是口中轻叹：
“灵世人间乱，苍海现妖踪，九渊血劫起，何平天下局……”
轻淡文雅的语气，便是口中杀机四伏之语句，念诵之时也不带丝毫烟火气。
崖修篁微微合目沉思，忽而睁眼：“流儿。”
水镜一侧，温流焰微微行礼，不出声安静以待。
“尘世之事，暂缓插手，先回世外之地。”崖修篁神情沉静，缓缓又道：“将你所闻所见告知浮妄谷地，归来后，便随我往蒹葭幻尊处走一趟罢！”一抬手，折扇抹过水镜，霎时光影浮游水雾消散……这是不给水镜对面温流焰一丝抗议的机会。
江面上。
青色竹叶啵地一声裂散，继而被江流冲走。
温流焰脸色一变果然想要提议，青竹林之风气向来比修行道其余所在要自由，世君并不禁门下弟子言论，而论起上下尊卑更无三绝域如今尚存的另一处浮幻蒹葭谷那样严格。不过，实在是水镜对面青竹世君崖修篁的动作太快，也该说这位足够了解自己门下弟子。
就这样回世外白云之乡吗？
开什么玩笑，殷族出世何等大事，这是要他不为难，还是干脆不战而逃？！
“……暂缓插手尘世是吗？”
温流焰神色不由复杂，忽而哈了一声，神情无奈。也就是说，连同原本赤焰神宫和九渊之地的联系线索，也要暂时按下了？
黑枭被证实已死，而被赤焰宫主带走的那个孩子，死在他的眼前。也就是说，曾经玉凝淞留下的两名血亲，无一幸存，而这却是在温流焰追查线索过程中早已预料的代价……一入修行，前尘尽散，便是至亲之人，也可牺牲，这大概才是当年玉凝淞默许了赤焰宫主夕环月带走孩子的真正原因。
最开始，化身刘焰的温流焰并不能真正确定黑枭已死，在见到楚幼时，是打着三分主意想要以这个孩子，代替黑枭参与此事而至少让九泉之下的自家师弟，能留下一个后代。
可惜。
造化弄人，化体与本体的性情果然极为相似……而水镜内外，温流焰竟也有一瞬间犹豫，到底要不要将殷族之事说出口。
既然有“殷族”的影子，为何又会有四奇门中落秋庄的出面？
楚幼，你之来历，究竟是什么。
——是明风口中的殷族阿幼，或者当真只是落秋庄嫡系四姑娘。
天下四奇，不在修行中，却同修行道之来历息息相关。
和算是温流焰亲眼看着成长的紫阳道不同，天下四奇的每一处存在，皆能同青竹林之地位平起平坐，那是从灵世存在以来便已在尘世修行的地方。
忘情山掌天下地脉，落秋庄习五谷枯荣，天寒门定黑道生死规则，而四奇之中传承一度中断的水流花，在失去天下贸易部分权力之后，依然控制江流航运这一处。
若说三绝域是站立灵世顶点之守护，那么由远古流传而下至今未断绝传承的四奇门，曾经原本才是尘世之中实际的掌权者，只不过岁月轮回，传承至今也只剩下这四个派门，武林之人不明真相，便以“四奇”之名称呼罢了。
江流水域，浩浩荡荡。
不觉已是过去五六天，竹筏顺流而行，由西至东，速度极快。
而转至碧江之后，大概是见某小姑娘吐得昏天黑地，瞪着黑眼圈死死拽住自己裤腿的模样实在说不过去，微微心虚的一代刀客孟别啼这才松开握住竹篙的手，干脆让竹筏被江水带动往下游。
……这真是超长的漂流。
而总算能坐在竹筏上，看起来安静低着头，其实在暗暗用神奇的眼神打量身下一路漂来不曾半点散架的竹筏，楚幼想了想，抬头看向前方。
听孟别啼说，转过那面看起来不过一道影子的山崖，江水会分支，沿支流往下，便是红叶湖范围。
湖心有半岛，岛上有山，名曰秋山。
秋山终年飘红叶，无关春夏，不遇隆冬，永入秋境，正符合落秋庄掌握灵世五谷繁荣，以及桑麻丝织之性质。秋，虽萧瑟，却亦有丰收之意。
天下红叶不遮目，秋落无痕一湖庄。
湖心秋山住着自古传承的楚氏一族，虽不能算是与世隔绝，却也少在武林露面。而楚幼据说原名“楚幼蝉”，正是楚氏嫡系排行第四的姑娘。
原本仅是豆蔻年华，还不到能参与家族大事的小姑娘，不知何故离开秋山，流落江湖。直到忘情山主占卜出失踪楚幼下落，亲自走了一趟西南边陲赤焰神宫之地，才让红叶秋山的楚家人得知楚幼下落。
孟别啼本是江湖一散人，只因同忘情山主算是朋友，又向来仰慕落秋庄为天下民生所做贡献，故而一口答应护送小姑娘回家。
于是楚幼便上了这趟漂流旅程。
……大概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来一趟水路了。
此时已近黄昏，遥遥天际，一轮落日，映照江波光芒点点。
竹筏行驶静谧，耳边只有波浪声音。抬头看着云端一缕阳光映下，只觉整个人身心皆为通透，楚幼神色不由渐渐安宁，黑眸清澈注视天穹。
大概这一份安详就连身边孟别啼都能感觉得到，一直沉稳笑容路上试图逗小姑娘开心的一代刀客不由暗中抬起袖子抹了抹额角的汗，忽然觉得一些消息大概此时可以说出口了。
“咳。”孟别啼清了清嗓子：“楚幼。”
突然这么正经，真是让楚幼一时无法适应，眨眨眼，她转过身。
“你可知，紫阳道已是宣布，退隐武林？”孟别啼正色道，尚存一分小心翼翼，出口紫阳道这三个字。
楚幼愣了愣。
“紫阳真人虽是失踪，但有传言其人已死，少君苏锐独木难支，这一脉虽为上古传承，恐怕便要就此绝迹江湖了。”
本着江湖同道的身份，孟别啼语气略微感慨，他走的是纯粹武者路子，却也知道紫阳道虽有修行的影子，但剑术上确实是武林独一份……刀剑一家，日后不见，甚是可惜。
楚幼没反应，像是在发呆，退隐江湖，听起来很严重，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是这么快——
“还有一事。”
孟别啼看看楚幼的表情，慢慢又道：“青竹尊者已提前结束修途回去世外之地，或许是这一次受夕日火山动乱连累，我不知那些自称世外之人的修行者究竟有怎样规矩，但说不准……”
话音顿了顿，孟别啼还是接着说：“恐怕日后，青竹林会换一人行走尘世了。”
同样叹息语气，似是惋惜。
尽管不知道以前来尘世行走修行的青竹林弟子如何，但温流焰之为人处世，确实能当得一声尊者称呼，哪怕这一次赤焰神宫之事件，孟别啼出自本心也觉得那位办的不怎样。
“连……累么？”楚幼愣了愣，慢慢低声开口。赤焰神宫熔岩突然爆发，这件事似乎和她自己脱不了关系。
隐约已是觉出自家竹筏上的小姑娘和那位青竹尊者关系似是比紫阳道少君来得密切，孟别啼轻咳一声过去安慰地拍拍楚幼的头顶，“莫着急，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这话说得有些心虚，按照惯例，还真没见过青竹林两次派出同一人出世修行。
不知为何，孟别啼忽而有些不忍，在他看来能安安静静听完自己的话而没有急的跳起来的楚幼，已是江湖上难得见到的乖巧孩子，而当小姑娘不言不笑异常安静地坐着时，身上似是沉重的压抑总是会让人心中一酸。
楚幼，不知从何时起，就再也没有露过一丝笑容。
总是静静的，淡淡的，所以孟别啼总是喜欢将竹筏驱使得再快一些，好看到吐得昏天暗地的小姑娘很有活力朝他愤愤瞪眼的表情……他实在很心疼楚幼死气沉沉的模样，如今也只想着会不会等到了落秋庄，这姑娘能稍微放开心怀。
“江湖事，我老孟一时也无法分说明白，总之分分合合，世上常有，总好过一辈子再见不得面，碧落黄泉两分离。”
孟别啼试图安慰楚幼，却将自己也说得有几分黯然，江湖事从来不曾平静，赤焰神宫纵然有逃出一半门徒，却在山峰崩落之时，死去更多无法寻找尸体的人。
死无全尸，人间之致惨。
秉着本心耿直的孟别啼无法替温流焰开脱，但却不知自己的安慰听在楚幼耳中，反而让她更加难受。
因为温流焰不说，自己不提，楚幼仍然清楚地知道，夕日山峰之崩塌源自自己敲碎了那只珊瑚……记忆中活的珊瑚，究竟是什么呢？会不会，和“殷族”这个不曾在记忆里留下半点的名词相关？
楚幼忽而抬头，目光炯炯注视孟别啼。
孟别啼愣了愣，反而失笑：“你有话便说。”
“不。”楚幼慢慢摇头，语气似若斟酌：“孟叔，我是有问题想要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