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百里。
一座山峰直接倒塌是怎样的情景?
天崩地裂。
或者简短四个字,依然无法具体形容。当寂静来临,尘烟未散,大地遍野焦痕。
三道剑痕,硬生生截断熔岩流势,而将其逼往更南方荒芜无人烟之带,至少有半数群山燃起滔天大火,一片浓烟随风散。纵然苍天之上有尚未现身的神秘忘情山主出手携风相助,依然有数个城镇面临被浓厚尘雾遮挡阳光,以及焦风毒雨之祸患。
迁徙,已是势在必行。
灵世大地,近百年来灾祸颇多,不提高来高去的武者,普通百姓沉默之余不知不觉竟也习惯这种动乱之命运。
数镇之人,纵然并非是在更为繁华的中部地带,依然有不下数千人口,加上牲畜杂物家当,浩浩荡荡数十里大车。幸好赤焰神宫虽然覆灭,其下收拢的大大小小势力着实不小,在温流焰腾出手来灭掉其中几家之后,更多小帮小派乖乖接受帮助镇民迁徙之事宜,让他着实省了不少脑筋。
这一折腾,时间已是过去两三日。
天际压着阴翳的乌云,该说不是云,而是山火随风飘来的尘烟不散,让大地白昼如黑夜,一片死寂,一片昏暗。
山坡之上,一人青衣独立,慢慢俯瞰下方曲折山道之上,长长一列迁徙的车流。
温流焰黑发垂肩,以银带束起,青衣宽袖类似儒服书生装饰,却在袖口衣襟以暗色丝线绣有片片墨竹。
山风一吹,衣袂翻舞,垂眸冷望间,神态若疏离,这人唇角纵然温和带笑,依然不让人感觉到半分暖意。自夕日火山地宫动乱之后,他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温和,但身上的冷意却也一日重过一日。
此时低头看着山道上的车流,一阵风过,衣袂垂落,黑发修长纹丝不乱,在昏暗天穹下,温流焰如同静寂成一座雕像。
直到风声略微异样,一道紫色若旭日初升之剑光凌空落地,已然换上紫阳道掌门服饰的曾经少君苏锐挥袖收起长剑,剑鸣一颤化为流光没入腰间剑鞘。同样是黑发,却一丝不苟以玉冠束起,紫衣冷峻,配以墨色腰带,而腰间悬挂一块隐有紫纹的白玉双龙佩,双龙戏阳,隐含宝光,正是紫阳道一脉之传承灵器。
“听说,你将半截袖子送人了?”头也不回,温流焰袖手淡看山下道间人影,轻声一笑慢慢道。
苏锐身形刚刚站定,闻言脸色一黑:“温流焰!”
“继承紫阳道,便连一声‘前辈’也不称呼了吗?”温流焰用随意的语气,说着彼此并不在意的话题:“虽然一入修行,尘缘皆断,不管怎样说我的年龄始终是你的两倍……”
“既然是前辈,就该有前辈的模样!”苏锐冷冷道。
“小姑娘走了。”冷不防,温流焰开口一句。
苏锐瞬间沉默。
“割袍和断袖毕竟还是有些区别的。”温流焰缓缓转身,神色自若,唇角带笑:“下次与人绝交,切莫弄错。”否则,麻烦不是一点两点。
苏锐忍了忍,他当时只是一时情急,而且到底是该割袍子和袖子,这种废话能不能等一会再继续?
“紫阳道,已决定退出江湖。”
直接进入主题,苏锐冷着一张脸:“日后再有修行道上事,不用再来找我。我师徒二人,早已不欠你什么!”曾经一度传承中断,是温流焰将紫阳一脉的传承赠与当时不过是个普通武者的苏明紫。
而后来却也因为苏明紫收下同为青竹林弟子的玉凝淞之子苏玥,才会涉入赤焰神宫一事。恩怨相消,从此陌路也是自然……
“紫阳真人,如今可好?”温流焰注视苏锐,突兀笑叹。
苏锐神情更如冰霜,冷声回应:“好或者不好,或许尊者该前往黄泉相询。”
苏明紫失踪在熔岩深处,就算手段莫测的忘情山主也无法从早已凝固的地底岩浆中寻找到他之遗骸,这是苏锐心中一生的痛,更是他迁怒楚幼的原因。
当面戳人痛点,苏锐没和温流焰直接翻脸,已是这几天独自冷静的结果。
“我走了。”
不欲再谈,苏锐转身挥袖,正欲再度祭起腰间长剑。
温流焰轻叹:“你不去看她?”
这个“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一场带着算计和无意的赤焰神宫之旅,让三个人有幸结缘。纵然后来有忘情山主作证,楚幼之真实身份确实是天下四奇之一落秋庄嫡系四姑娘,不可能无缘无故成为杀人凶手……然而黑枭之死,终究是苏锐心中放不开的结
“一入修行,百年如梦。”苏锐定住脚,“既然是天下四奇,亦同修行道脱不了关系,你为何不去?”沉声缓缓质问,喉中一声冷笑,紫阳少君倏忽扬袖,身形再度化为一道紫光。
紫色剑芒穿透一空阴云,让阳光暂时照耀大地,惹来山道之中一阵骚乱,似是有人欣喜惊呼。
温流焰站着一动不动,抬头看着阴云中那被剑芒劈出的豁口慢慢合拢,继而天地又是一片黑暗。
“居然问我吗?”温流焰语气带笑,自言自语:“这真是个好问题。”轻声叹,内中含意,唯有自己才知:“我么,却是不敢啊。”
一入修行,百年如梦。
当年赤焰神宫玉凝淞和夕木梳情况特殊,其实真正来说修行道中不禁伴侣,楚幼既然出自落秋庄,亦是修行同途,日后也不需要担心寿元不足。
为什么不去再见一见小姑娘呢?说不定这几日刻意回避,会让小姑娘以为自己真的已死。而且明明心中,已有心动……
澄净江流,看似水浅,其实极深。
这条江流贯穿东西,由极域雪山而发,途径西南,汇流入中部碧江,正是由赤焰神宫区域前往红叶湖中落秋庄的水域捷径。
此时岸边,正停着一面竹筏,竹篙长长插进泥沙,暂时充当撑篙者之人,黑袍金冠身材魁梧,正是江湖名号“月落斩魄”的一代刀者孟别啼:
“已是过了正午,最好能在入夜前赶去下一个小镇,阿幼,快点上舟来罢。”
用一面竹筏漂流万里路,听起来似乎很是天方夜谭。但其实背景换成是一切皆有可能的高武时代,比如高人千千万的灵世,楚幼转身抬头瞅瞅孟别啼沉稳理所当然的表情,觉得自己简直太落伍了。
“不,我想再等等……”楚幼固执站在岸边,抬头四处张望。
南方天际一大片阴云笼罩,而风被阻止在火山周围千里以内,故而江岸流域还是一片阳光灿烂,头顶一轮白日缓缓向西斜。
岸边无人,只有芦苇随风摇。
会有谁来呢?
“罢了!阿幼啊,紫阳少君不过是一时气急,大家都在武林混,迟早有机会碰面。待你回家,以落秋庄之名义广发武林贴,他就不得不来啦~”
孟别啼虽然面相沉稳,其实却是一名性格善良,诙谐温厚的长者,此时笑笑地说道,就算明知是在开玩笑,依然让楚幼心中沉重消减了不少。
“不是,我不是在等……”楚幼摇摇头,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自己怔了怔。
不是在等苏锐,那又是在等谁呢?
这一去,千山万水,恐怕有生也不会再回到这西南群山。桃花镇上,是谁言笑随意,又是谁半途后悔,说不该将她带去赤焰神宫?
其实还有很多事,楚幼心中隐约有些感觉。
比如明风死前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还有熔岩内部破碎的血色珊瑚……哪怕有身边人明确告知,她来自落秋庄楚氏,自己的身世依然似笼罩在一片迷雾中。
楚幼看不清前途是何,一种直觉的危机感,也促使不敢将心中疑问说出口。
也许走一趟传闻中亦是神秘之地的落秋庄,会多少有些收获。这种前途渺茫之不安,伴随一直以来的阴翳,沉重压在楚幼心头,让她不觉在临行之前微微踌躇,想要再见一眼故人。
是刘焰,还是“温流焰”?
楚幼心中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想法,更不知道,当真若是故人再见,是会依依惜别,或是另一场……割袍断义。
沉默抬头看看天色,四周静谧,唯有江水江风,以及江上清远鸟鸣。
看来是等不到了。
楚幼深深呼出一口气,抬手啪嗒啪嗒拍了两下自己脸颊,好让心情重新振作起来:“孟大叔,我们走吧。”一转身,决然不再回头,跳上竹筏。
“好勒~”孟别啼心中松口气,笑呵呵抬手撑起竹篙,只在水面轻轻一点,竹筏已是倏然乘风远去数百丈:“不要怕,速度是会快一点,但相信我,绝不会让你掉进水里啦。”
这个笑话好冷啊……
“孟叔叔。”楚幼嘴角抽搐,扭头不去看岸边嗖嗖嗖飚过的景色,这真的是竹筏?
“……小,小心,前面是山崖啊啊啊——”这真是坑爹的竹筏!
江流静谧,伴随小姑娘竭力冷静的惊叫,竹筏过水,转瞬无痕。
平静的江流,却忽然带来一片青色竹叶……
芦苇后方,有青色衣袂显露一角,继而有人缓缓步出。
温流焰站在岸边,抬眸看向渐渐远去的舟影。
他本该在山坡上看护迁徙的居民,却在和苏锐一番谈话后终究静不下心,匆匆一路赶至江边,突然心情复杂,干脆藏身芦苇中,不敢显露身形。
不是不敢面对,而是面对之后,温流焰并不能确定,自己会有怎样的行动。
比如此时此刻,他低头看着江面竹叶沉浮,倏忽荡起涟漪。
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推移,渐渐圈出一片异常平静之江水,水面如镜,倒映内外不同之景物——
一片苍翠不知深邃几许的竹林。
竹林之中,水镜映出一道抚琴身影。
‘碧山拢翠空薄雾,阧崖峭壁竹相依,一日掠过千山水,万载流云相与归。’那是一名看不出年龄多大的男子,肩披轻纱绿袍,黑发夹杂几缕白丝,以碧玉簪束起,容貌清雅肃静,抚琴之动作平和清正,‘徒儿,听闻此行,并无收获?’水镜微微起波澜,从中传出清雅悠然之声音,本该疑问却是肯定之语调,了然似是天下尽在掌握。
温流焰凝视水中影像,缓缓俯身一礼,神色彻底淡然平静,眼底不存丝毫情绪:“不能算是并无收获。”
‘哦?’
水镜那端,清雅男子指下划过一道晦涩商音。
“九渊传承,在见过苏锐之后,我心中已有线索。”温流焰不紧不慢答道,语气微微一顿,又说:“以及,此事有外力插手,正是吾等追寻已久的‘殷族’。”
只需两个字,便让江面风声一静,水镜对面清雅男子缓缓松开指下琴弦。
江水滔滔,似若无尽。
水镜之术沟通空间对面,清雅绿袍男子慢慢抬眸,忽而轻声一笑:‘流焰。’
‘七位同门之中,果然唯有你,始终最为理智冷静……’
是赞叹,还是别有意味?
温流焰不答,神情不变,缓缓道:“青竹为世披清露,涤恶濯尘歌浪沧。这句话自入世外青竹以来,弟子心中一直记得。”
“——比之众人,温流焰只不过是,始终清醒知道,未来即将面临什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