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了起来。下课后,楼道挤满了人,眯着眼睛挂在栏杆上晒太阳。周乐指着前面露出一小撮辫子的脑袋,乐得像朵大喇叭花似的攀身上来。
“噗,你们看这玩意像啥?我咋瞧着这么熟悉呢,像不像小迪迪失散多年的哥哥?”
小迪迪是徐曳家的泰迪犬,据说是要继承徐家家钵的小儿子,徐妈妈平时就爱给小迪迪扎可爱的丸子头,打扮得花枝招展。徐曳时不时在他们耳边抱怨下世风日下,人不如狗,听得人耳朵都起茧了。
周乐用力捂着嘴憋住笑意,脸上的肉被挤得变形都毫无察觉。
徐曳闻言眼睛亮了几分,剑眉挑了挑,嘴角慢慢地勾起一抹坏笑,转过身来用手比划了两下,压低了声音道。
“带手机了吗?快快。”
周乐接收到徐曳的眼神,一边叹气一边摆手示意。
这时,裹得跟个向日葵似的校服里伸出一颗脑袋来,露出了老金红彤彤的脸蛋。少年们脸上肆意而青春的笑容,吸引了路过的少女们好奇的目光。他收回一双大长腿,稍稍站直了身子。眼睛舒服地眯着,嘴上却不饶人道。
“你两当我是聋的?别瞎废力气了,昨晚手机都被老张没收了,都怪周乐这牲畜,输了几把嚎得跟个鬼似的。”
旁边一个男生听了,朝周乐竖起了两只大拇指笑出了声。
“兄弟,你就是昨晚的向天再借五百年?卧槽牛逼啊,我们宿舍还打赌是哪位冤魂出来索命了。贝多芬听了直流泪,肖邦都弹不出你的悲伤啊!”
众人听得捧腹大笑,徐曳扶着栏杆笑弯了腰,或许是被这欢快的氛围感染,程然安静地笑了起来,也出声调侃起周乐来。
“为了空降抗扫帚大队伍,你这手段倒是够别出心裁啊。”
老金同情般地拍了拍周乐的肩。
“**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他倒是想,不过老张更想听乐子在国旗下的讲话哈哈。”
周乐反手给老金一拳,作势要来揍他,“金老狗,龟孙子,爷爷今天要和你决一死战!”
北苑是附中珍贵影像和档案资料收藏处,相当于学校的展览馆了,虽然一年到头开放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老图书馆和实验楼也在此处,弧形的拱门将两处隔开,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和紫色的喇叭花,四周都种满了白玉兰和香樟,错落有致,曲径通幽。但不知道从什么起就流传出了“樟岭魔窟”这一说法。从此附中就有了一个习俗,新生入校的第一天晚上,按照规矩都要接受学长学姐的入学前教育了。
所谓的入学前教育倒不是下马威,而是武侠社社员自发组织的志愿活动。算是一次校园知识科普,内容是对学校进行一个简要的介绍,帮助新生更快地融入校园生活。主题可由负责人自己制定,交由社团审核通过后执行,但必然不能遗漏“樟岭魔窟”这一神秘传说。
到了程然他们这一届,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演绎,故事版本已经变成: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十分要好,长大后也如愿结为恩爱夫妇。可惜好景不长,新婚不久丈夫就被抓去当兵,最后音讯全无,众人都猜测男人已经战死沙场,但妻子却始终不愿相信,也不肯改嫁,就一直守在这片故土孤独终老。
妻子死后葬在了庭院后的一棵樟树下,魂魄不愿离去,日复一日地等着自己的丈夫。由于妻子的执念无法散去,渐渐地肉身和树干融为一体,修炼成了树精。
就这样过了整整五百年,直到现在,还有人称曾半夜看见一个美丽的白衣女子坐在树上,或静静地梳着头发,或目光空洞地盯着来人。
众人听到这个故事时,裹在被子里的身体都瑟缩不已,直感觉周围阴恻恻的,尤其望着拿着电筒讲故事的人时,心底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恐惧感。
“不过啊,传说在七夕那天晚上,去树下绕三圈再许下愿望,就有可能梦想成真噢……就是这样,这就是樟树仙姑的传说了。”
见效果差不多,再讲下去这群小崽子可能就真的吓得屁滚尿流了,学长见状换了个话题。想想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打算满意地拍拍屁股走人时,就听见后头有人问。
“既然有仙姑在,怎么又叫魔窟呢,这不是自相矛盾?”
“少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很看好你!为什么叫魔窟呢,仙姑和丈夫是两小无猜,这你们知道了吧。唉,所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丈夫从小就很喜欢仙姑的歌声,为表达自己的赞美,通常会送上亲手做的礼物。要是诸位有幸听到仙姑唱歌,最好留下点什么。不然嘿嘿。”
众人屏息凝神地听着,见学长忽然卖起关子停住了,忍不住挪了挪身子,口干舌燥地追问道。
“不然会怎样?”
“不然就倒霉三个月咯,你们别不信,还真有人听见过,认为是无稽之谈,就不加理会。隔天逢人就吹嘘,结果怎么着,出门遇见车祸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呢!回到家不知怎么的,打开窗刚要透口气,就被一只横空出世的野猫给扑倒,又躺了一个多月。”
闻言宿舍一片沉默,虽说建国后不许成精,不管信不信,众人都在心里地为这位学长鞠了一把同情泪,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好了好了,虽然说封建迷信要不得,但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句,北苑那棵五百年的香樟,按辈分比你们的长辈还大,不仅是学校重点保护对象,更是我市重要地标景点,绝对禁止在上面刻字的。要是被逮住了就等着记大过吧,别怪学长没和你们说哈。”
程然以往对这些子虚乌有的迷信思想嗤之以鼻,明白这不过是社团宣传的噱头罢了,再加上一些好事者的推波助澜,整个故事就变得神乎其神起来了。但此刻四周黑黢黢,鬼影斑驳,一片森然,倒真有几分骇人意味。
望着头顶泛黄的微弱灯光,她在“要不然把周乐他们叫来”和“这样岂不是我显得很胆小威严何在”之间犹豫,最后默默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好在现在不是秋季,不然得扫到天亮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程然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紧紧盯着自己,倏地往后看,又发现只是晚风在花丛中簌簌作响,心里暗自为自己疑神疑鬼感到好笑。
要是被周乐几人看见,指不定怎么笑话她。他们四人打小就认识,虽然那时程然一家早早就搬到市中心,但程奶奶住在镇上,他们逢节过年就去探望,一来二去的就和附近的孩子们都混熟了,后来渐渐地打成了一片。他们除了小学不在一个学校,初中和高中几乎都形影不离,算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关系。
说起这个,她突然想起这几个臭小子之前争着抢着来帮忙来着!
程然不自觉地握紧了扫把,刚往前走了两步,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一道可怖的阴影蓦然向她袭来,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挡,却被一束强光刺得眼睛眯了起来,一时忘记反应。
“铅笔!”
几乎下一刻,她感觉手臂有点痒,抬手去摸,却摸到了温热的液体,耳边却出现了那万分熟悉的声音。
“然然,怎么是你!”
这一刻寂静万分,她却悄悄地摸了摸心跳得过分厉害的胸口,语气有几分涩然。
“顾许哥……”
顾许心有余悸地揪着罪魁祸首的脖子,还不忘瞪了一眼这闯祸的小家伙,目光中隐隐地透着一丝警告。
要不是他爸出差,他妈去邻市参加研讨会,临走前把这小家伙托付给他,他也不会带到学校来。虽然他特意把它关进了员工宿舍,却没想到这家伙如此狡猾,他一时失察,竟然让它偷偷跟着他跑了出来。
他见程然目光有几分失神,以为她被吓到了,忙放下了手中的猫。担忧地轻轻握住程然的手臂,仔细地检查着,对几处伤口都做了简单的处理。
“虽然这家伙打了针,还是不能忽视,万一伤口发炎了就糟糕了。然然,跟我去医务室看看好吗?”
“没……好吧。”
程然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总是没有办法拒绝这个人。明明不想再麻烦他,却又克制不住想去亲近他。哪怕只是片刻的陪伴,也能让她回味许久。
或许,这样的回忆,在明天或者某一天,也会变成一份求而不得。
程然手上的伤口看着十分狰狞,其实也不怎么严重。但在顾许的强制要求下,医生还是给她打了针,开了药后又叮嘱了几句。
“这几天伤口千万别碰水。”
顾许点点头,低头看了看程然,冷峻的眸子生出了几分笑意,整个人也变得柔和不少。
当初程家出事,顾爸爸顾妈妈没少去帮忙,连顾许都瞒着他爸妈请了几回假,偷偷跑回去看程然。一开始她还挺依赖他,后面不知道为何,这孩子就老躲着他了。
不知不觉,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怎么不说话,我记得你小时候可皮了。把你虎子哥哥都打怕了,现在居然也会害羞,唉,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那时候他们小区有一个小霸王属虎,大家都喊他虎子,虎子爸妈都是体制内的,家里又只有这么个独生子,因此几乎是对他有求必应,养成了虎子横行霸道的脾性。家长们平时也都忙,只能叮嘱自家小孩离这个小恶霸远点,所以孩子们一看见他就绕道走。
程然爸爸和顾许爸爸是多年同学和好友,两人的妈妈也是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便开玩笑说以后要做邻居,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真成了邻居。而程然妈妈这时也有了程然,两家都十分欢喜,说要给顾许和程然订下娃娃亲。
程然从小就顶着顾许未婚妻的头衔,虽然那时候懵懂无知,但伴随着年岁渐长,那些邻居街坊的揶揄之语,渐渐地被程然放在心上。
顾许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不仅学识出众,也长得十分清隽秀气,念初中时便很受女孩子欢迎。那个时候有一个学妹还写了情书给他。被虎子知道了,放学便将顾许和程然拦在路上。
“有种别躲在你妹妹身后,你敢跟老子抢女朋友!不想活了是吗,老子今天非得给你个教训!”
顾许愣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他孙阿姨家的小霸王。便有些好笑地望着这个低他两届的小胖子,他一向不欺负小朋友,再说真要动手也不好和孙阿姨交待,但这个小胖子来势汹汹,他担心会误伤到程然,耽误了晚饭时间也不好。他妈要是问起来又令人头疼,唉,真是麻烦的小鬼。他正思考着怎么解决,想伸手把程然护到身后,却发现两人已经扭打起来。
“然然!别打了!”
“虎子!快住手!”
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分开,看着虎子哭哭啼啼让同学给搀扶走了,顾许才收敛起神色。语气似是十分的不赞同,表情也是罕见的严肃。
“然然,你知道错了吗?”
程然原本像只斗胜的公鸡,见了顾许这副表情又焉了下来,但仍然绷着小脸道。
“是他先欺负顾许哥,我才没有错!”
顾许个子高,从他这个角度望去,程然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花猫,为了守护自己的地盘,故意做出凶狠的模样。明明比她还小,却勇敢地挡在他身前。那双圆鼓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好像带着那么几分委屈。
像是在等待主人的安抚,而他竟然也真的那么做了。当他温热的手指在她头顶落下,程然蓄在眼眶的眼泪就像豆子般倒了出来。
“疼吗?”
程然猛地点了点头,顾许蹲下身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一下子心软了。但表情还是没有一丝变化,少年英气的轮廓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四周的风景都仿佛失了焦,只剩那双清亮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她。
程然呼吸微滞。
“那就记住这种感觉,算是给你的教训。”
他一只手搭在程然肩上慢慢站直,原本要收回,却不知为何拐了个弯,在那张哭花的脸上捏了捏。
“小花猫,你还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
她自不自损八百不知道,虎子倒是倒了大霉。不仅被平日宠他如命的爸妈给打了,还被教导主任严肃地教育了一番,盯了他好几个月。程然听说这事的时候也是惊讶不已,她都可以想象虎子挨揍时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了。
手臂上的清凉使程然回过神来,她垂下脑袋,在那道避无可避的视线败下阵来。
“我不记得了。顾许哥怎么回来了?”
她眼神躲避得很分明,顾许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处理着伤口。
“为了照顾这只没良心的坏猫,搬过来住一段时间。”
程然想想N大离这也不远,骑自行车也就十多分钟的距离,慢慢放心下来,但还是有几分担心,
“这样会不会有些麻烦,许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顾许沉默片刻,捞起在他脚边撒娇的大肥猫,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的脑袋,那只猫不但不躲,还把脑袋往他手上凑。
“然然今年高三了吧,想过报考哪所学校吗?”
程然愣了愣,察觉他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不明白怎么话题又扯到她身上了。
“是,想过考N大,离家近可以照顾奶奶,也可以见……”
话说到一半,程然的喉咙像是被消音器堵住般失声了,想起差点说出口她就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后怕。
“可以随时见见大家。对了顾许哥,你什么时候养起猫来了!”
程然好奇地盯着他怀里那只乌黑的蓝猫,虽然刚才不小心被抓伤了,但她心里还是很喜欢小动物的,只是没有机会养一只。
“你说它?嗯,是一只流浪猫,跟着我妈回家就不肯走了。要摸摸看吗?”
程然犹豫了一会,才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慢慢放下,一只肥嘟嘟的爪子刚要抬起,就被顾许压了下去,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了捏它的脖子,原本想要躁动的大肥猫安分下来。
程然见它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十分可爱,弯起眸子笑了笑,忍不住也捏了捏它的圆脸,出声揶揄起它来。
“之前听顾许哥叫它铅笔?除了颜色,我还真找不到其他共同点了。”
顾许垂下眸子,有一搭没一搭给铅笔顺着毛。如寒鸦般眼睫毛在高挺的鼻梁晕染出层层阴影,冷白的灯光融入少年白皙纤长的脖颈和干净利落的轮廓上,仿佛在给一副精致的工笔画上色。
“不是,是因为它欠削。”
程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的又问了一遍。
“什么?”
“开玩笑的。”
顾许抬起头,一双迷人的桃花眼眨了眨,难得露出一丝狡黠。瞬间俘获了程然的心跳,她有些艰难的将眼睛移开。这样的顾许很少见,程然认识的顾许端方持礼,温文尔雅,一向对自己很十分严苛,也很少有这样亲昵的神情和语气。
顾许的眼睛和许老师如出一辙,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只是他的气质偏冷,将这惑人的美丽强硬地压制着。只是弯眸笑起来的时候,才仿佛从暗袖盈香中窥见这片刻的春光。
程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许。
好像,曾经也有过一次的。
一双温热的手探了过来,在她头上试探性的揉了揉。
“发什么愣呢,走吧,带小朋友去吃东西。”
程然连忙摇了摇手。
“不不,我吃过了。”
“还没喂这小家伙。”
哦,原来小朋友不是说她啊。
程然的脸瞬间就红了,耳根子也发烫起来,好在是大晚上,应该看不见吧。顾许看见程然别扭的东张西望,嘴角微微勾起,低头看着她粉红的脸颊开口道。
“一起去吧。而且现在放假,放你在这,它也会不放心的。”
他微微倾下身子,伸手轻轻抚了抚铅笔的头,窝在程然怀里的大猫猫也发出舒服的喟叹,很是给面子的喵了一声。
程然纠结的皱起了眉头,一时有些犹豫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