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将脸上的泪水擦干，扶着桌子慢慢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发现她换上了一件浅色短袖衬衫，上面束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她认得那是爷爷年轻的时候送给奶奶的礼物。程奶奶一向很珍视，只有在学校遇到重要场合才会戴一两次。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今天竟然特意打扮了一番，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好像又回到了她年轻时候的模样，没有将衣服穿错，也没有忘记穿鞋子，甚至看上去有几分容光焕发。
她动了动唇想要开口说话，可又不敢开口说话，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对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声音温柔得像夜间的晚风，轻轻地拂过一个人的心灵。
“怎么不开灯躲在这里哭呀，瞧瞧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又和你母亲置气了？她努力工作也是为了你们这个家，你要体谅她的辛苦和不易，知道吗孩子。”
“我……”
她张了张嘴刚说了一个字，手上忽然变得有些沉甸甸，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精致的包装盒，脑袋上同时落下了一只动作轻柔的手。
“吃吧，然然不是最爱吃这个小蛋糕吗？吃完了可不许再哭鼻子了。向晚没时间去参加然然的家长会，奶奶陪然然一起去好吗？”
程然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泛滥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沉疴痼疾，反反复复，刚燃起一点希望转眼又落空，哪怕将她一下打入绝望的深渊，也好过这样周而复始的折磨。
那年程父才去世不久，也是她和陆向晚闹得最僵的一年，她也记不清两人是怎么吵起来的了，总之她一气之下就跑回了江镇。
学校周一上午要开家长会，陆向晚要陪林沐去医院复查。她们初三那个班几乎每个家长都接受了邀请，就算父母有事来不了也有其他亲戚帮忙代劳。
那时候她刚失去了父亲，内心缺乏安全感，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不想让任何人靠近，而陆向晚对林沐的偏心更是让她的自尊心遭受了重挫。
所以一开始她不愿意和程奶奶说，直到后来她追问自己为什么不肯回去，她才支支吾吾地跟她说了学校要开家长会的事，于是程奶奶答应到时会去参加她的家长会，并亲自将她送回了程家别墅。
到了周一下早自习，她就一直伸长了脖子等程奶奶过来，只是别的家长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可唯独就是不见程奶奶的踪影。她想下去找人，又怕到时候她上来了又找不到自己。
却没想到一直等到家长会结束她也没有现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良久，才低着头往回走，既不敢去看周围的人投来的异样眼光，也不敢去听别的孩子对父母亲昵的撒娇。
她可以哭，但绝对不能是在这里。
那个时候周乐徐曳和自己不在一个班，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人少的操场上，心灰意冷地想她以后再也不去江镇了，原来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她。
就在这时，她看见周乐神色焦急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
“姐，出事了！你赶紧跟我来！”
话一说完，就拉着她的手臂急匆匆跑了起来。
笃志楼是初二整个年级所在的大楼，初一、初三分别规划在了博学楼和明远楼，只见周乐气喘如牛地带着她拨开了走廊一堆人，指着初二五班的教室门口上气不接下气道。
“快去看看！”
程然这会儿心情不好，语气也有几分阴郁不耐道。
“怎么了？”
周乐咳了好一阵才焦急道。
“是程奶奶出事了！”
闻言她顿时脸色一变，立刻冲上前挤进了人群，就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男老师扶了扶眼眶，皱着眉头盯着程奶奶为难道。
“这位老人家，我们班真的没有叫程然的同学，您看我们这儿同学们都还等着上课呢，要不然你去其他班问问看？”
看着眼前那一道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背影，程然不禁愣了愣，脚步不自觉地停顿下来，随即才颇为迟缓地走了过去道。
“老师，我是程然，我奶奶她是来找我的。”
闻言那位老师松了一口气。
“哦，你就是程然啊，你奶奶找你半天了，那你带她回去吧。记得要告诉奶奶自己所在的班级，别让老人家再找错了。”
她大脑一时像宕机般道。
“好。”
周乐也绕到了另一边，语气有几分疑惑道。
“姐，程奶奶她不知道你在初三九班吗？”
她知道啊……
但她此时的心情也有些复杂，所以到了嘴边就成了句。
“不知道……”
刚好这个时候下课铃声响起，初二五班的学生们涌上来都趴在窗户上，对着他们几人指指点点道。
“这谁奶奶啊，穿得跟个乡巴佬似的。”
“可不是，头发也乱糟糟的，不会是精神有问题吧？”
“老师都和她说程然不在咱们班了，还非赖着不肯走，虽然老唐课不怎么样，可也没人愿意看一个疯婆子在这耽误功夫啊！”
“可能得了老年痴呆吧，我看她衣服都好像穿反了。”
“程然是哪个班的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知道……”
周乐一听这话气得挽袖子要回去揍人。
“嘿，这群有娘生没爹教的小畜生，看你周爷爷不撕烂你们的嘴，今天就来教一教你们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程然抿了抿有几分惨白的唇角，拉住了他沉声道。
“周乐！别理他们，我们……回去。”
从那时候起程奶奶老年痴呆的症状就越来越明显，小到赤着脚出门买菜，大到煤气忘了关，幸好被她及时发现才没有发生事故。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一直跟她的身后寸步不离，她一遍听不进她就跟她再说一遍，她忘记了她就帮她重新想起，那些人都瞧不起她，那她就要证明给他们看，她的名字会永远排在所有人前面。
口中的蛋糕甜得有些发腻，却不能消去心里的苦涩。看见鬓角早已发白的老人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用纸擦了擦手指，动作十分熟稔地抱着她到床上，又帮她脱去了鞋子。
她走到一边想将风扇拉过来点，脚下却被电线绊了一下，脑袋狠狠地磕在了桌子腿上面，疼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捂着流血的额头爬到了她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一把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的对，我办不到，我想读书，想和周乐他们一样出去玩，想去认识新的朋友，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累了能够躺在床上休息一会……我是不是一个自私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