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臂长的脚指甲锋利如剑。
四根指甲交错收起,停格在抓取猎物的瞬间。指甲上方的脚爪覆盖着粗糙的鳞片,狰狞向上,弯曲成粗壮的腿。绛色鳞片逐渐变化成黑色羽毛。羽翅如密集的箭簇,深深地印刻在伤痕累累的砖石上。浓烈的羽毛在五米厚的城墙表面野蛮地延伸拓展,最后变成两个在狂风中张开的翅膀,似将飞入前方无际的灰色天空中。黑色羽翼中央隐现着一只青金石镶嵌而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另一只眼睛已经被掷石器的石块打落,只留下一个幽黑的深洞。独眼的下方是个残缺的鸟喙,尖利地往前方凶暴突起,承接着上空缓缓飘落的雪花。在寒夜如冰的空气中,三十尺高城墙上的巨鸟浮雕悬立在厚重的城门上方。
蜀国最后一个城池孤独地站立在隆冬的风雪中。
夜鸟惊起,飞离城郭,滑入黑夜,进入洼地。突然受惊,腾空而起。洼地中黑压压排列着全副武装的重甲士兵。
偶尔有铠甲和兵器的碰击声,三万将士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声响。如浪起伏的盾牌上刻着凶猛欲扑的夔兽。如林矗立的剑戟被带着冻伤疤痕的手紧握。青铜头盔中下一张张消瘦而疲倦的脸。洼地上方的空气如被一只巨手拉满的弓弦,密闭而紧张。战车前四匹高大的战马焦躁地踢踏着冻硬的泥地。战车两边的阴影中分立着八头战象。它们身上披挂着残留着血迹和凹陷的青铜铠甲,近两米长的獠牙上布满黄铜尖刺。服用了迷幻草药后充血的巨象眼睛和放大的瞳孔近乎疯狂地看着前方的城池。布满伤疤的象背上用粗大的牛皮绳绑缚着沉重的战楼,里面站着两个被强弩和利箭包围的弓箭手。带着焦黑烧痕的象头上方坐着矮小的象奴。单薄寒衣下露出的肤色和他们手中的皮鞭一样,漆黑和凶野。
飘扬的玄鸟黑旗下方,身穿重甲的商朝大将恶来站在战车上,左手紧握在腰上的玄铁剑剑柄上。落在他黑色鳞甲上的雪花被底下的熟牛皮甲渗出的体温融化,再慢慢结成寒冰。他布满浓须的脸隐藏在高耸头盔的阴影中,发亮的眼睛越过城前纵横交错的尸体,凝视着地平线上矗立的城池。他左边的战马上是左将军苏岳,清癯而冷静。阴郁的眼光看着身后的高地。
在天地交界的明暗之间,站立着一人一马。
国师汴鸮骑在一匹高大矫健的黑马上。他手中的金杖在黑暗中闪着幽光,映照着他没有五官的脸。一个乌金丝缠绕而成的面具隔绝他和前方的世界。他左胸柔软的黑色皮甲上佩戴一个金色的玄鸟。黑色大氅的下摆在劲风中飘扬,像一只疾速奔跑的野兽。他像一尊黑色的幽灵,无声地溶于寒夜中。但他身上的冰冷而坚硬的气息连接着前方万名身经百战的悍将和士兵。
大片的雪花缓缓下落,驱散了白天大战留下的饱含血腥空气,覆盖了冰冻了护城河和遗留在城前将士们的尸首。大地渐渐变得洁白而纯净。汴鸮微抬金杖。羽翼击破空气的声音。一只巨大的黑鸟腾空而起,张开宽阔漆黑的翅膀,从洼地上的大军头上掠过,向前方的古蜀城飞去。在接近城池时,黑鸟突然下坠,在积雪的地面上滑行,然后一飞冲天,越过蜀国城楼,消失在深灰色的天空中,留下身后平静的白雪大地。
地上一块隆起的积雪微微动了一下。裂开的黑色缝隙中,露出一张恶鬼般狰狞的脸。他整张脸被黑色的刺青覆盖。额头上密布被火焰灼刻的花纹。像骷髅黑色的眼眶深陷着两只猛虎般的眼睛。被石黄刺青绘染的双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鼻梁两边的皮肤上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图案。上唇和下唇布满了像野兽般锋利的牙齿刺青,像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满脸的刺青渗入上方剃净的头皮和一根粗黑的发辫。
拓跋奎翻身仰面躺在雪地上,急剧地喘着气。涎水和雪水从他紧咬的牙齿缝里喷溅出来。新鲜血液缓缓流到麻木的四肢有种让人嘶叫的疼痛和烧灼感。他慢慢翻过身来,在前方的积雪中摸到了那个熟悉的手柄。手柄上那个和他脸上刺青一模一样的鬼头,下方连着三尺长的锋利短戟,在白雪中闪着寒光。拓跋奎从积雪中抽出鬼头戟。他粗暴地用短戟戳打身边另一个埋在雪里的身体。那个身体发出像皮革一样的声音,纹丝不动,已经完全冻在地上了。
拓跋奎将鬼头戟插在背后的皮鞘中,扒下战友身上的麻索,背在自己身上,开始向前爬去。他在一个雪包边上停下,抓住白雪中露出一缕金色的头发猛力拉扯。金发缩回雪里。一双蓝如狸猫般的眼睛从雪中浮现,夏娜伸手擦去脸上的雪水,向拓跋奎微微一笑。她的右脸上有个红色胎记,像一朵欲开的罂粟花。夏娜像猫一样抖了抖身上的雪,拿起身边的环形弯刀,跟在拓跋奎后面向前匍匐前进。
一路上,更多的尸体从雪中爬出,跟在他们后面。一行人如鬼魅般向城墙爬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灰色的痕迹。
恶来黑石般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凝视着远处城墙下方一串爬行的黑影。他可以感到身边的巨兽和身后的将士们发出轻微的骚动。一只战象扬起长鼻嘶鸣,上方鬈发黑肤的象奴举起长鞭,蛇信般的鞭尾准确地打在象鼻最柔软的尖端。战象无声地低下了沉重的头颅。
第一个黑影已经接近城墙,慢慢站了起来,化为人形。他开始奔跑,然后突然消失,跳入护城河里。恶来的目光从护城河沿着城墙缓缓上升,越过黑色的飞鸟浮雕,停在了三十尺高的城顶。城墙上排列的的箭垛口依旧漆黑无声。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剑柄。
两万商军将士无声地看着前方的城墙。
拓跋奎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奔跑。
他脚下的冰面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跨过冰面,冲出护城河。他的身体腾空跃起,在将要和黑色城砖碰撞时,他的左臂猛力地向前方挥去。手中的青铜短剑插入城墙的缝隙,爆出火星。他紧握短剑,用臂力将自己的身体悬在空中。积雪的石壁光滑如镜,他感到手中的短剑开始慢慢地从缝隙中滑落。他穿着皮靴的脚绝望地在石壁上探寻落足点。就在他坠落的一瞬间,他的右臂挥出,手中的鬼头戟插入高处的缝隙中。他的身体停止了下滑。他的脚终于踏在了鸟浮雕突起的脚爪上。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臂力把自己的身体提升,在城墙上向上攀援。
拓跋奎爬到黑鸟浮雕的鸟头下方的凹坑处,从怀里取出铜环,快速打入城墙的砖缝间。他解下背负的绳索,穿入铜环。绳索落入下方的黑暗中。站在墙根阴影中的夏娜接住绳索,递给排着她身后的死士。死士们开始拉着麻索向上爬去。她将绳索递给一个戴着青铜头盔的年轻旅将。年轻旅将没有接,害羞但贪婪地看着夏娜皮靴上露出的丰腴大腿。
“结束后我去找你?”他请求道,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夏娜看了看他英俊的脸和高大健壮的身体,心里一荡:“你叫什么?”
“子奇。”年轻旅将腼腆地回答,“成吗?”
“看你不是能活下来吧。”夏娜挑逗地说道,把麻绳杵在他手里。
“一言为定!”子奇兴奋地一把接过绳子,敏捷地攀沿而上。
城墙上的一排如蝼蚁般的人影,缓缓地在一只巨大飞鸟的身体上蠕动。粗重的呼吸声中,子奇在死士们中间奋力地向上攀登城墙。他踩在一片浮雪上,一脚踩空,从空中坠落。站在城腰的夏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吊在空中的子奇发出惊慌的叫喊。
“别叫!”夏娜低声吼道。
“不要放开我!不要……”子奇慌乱地喊叫乞求道。
“闭嘴!”夏娜厉声命令道。
一个黑影从上方降落到。子奇转过头来,黑暗中看见两个黄色的眼睛一闪。他吃了一惊。夏娜手上的弯刀一闪,子奇的喊叫淹没在从颈动脉喷射出来的鲜血中。夏娜松手,子奇无声地坠入下方的黑暗中。拓跋奎的黄色眼睛都没有往下看一眼。他飞快地沿着绳索往上爬去。
城头的箭垛口已在上方不远处。
洼地中。将士们、战象、战马更加焦躁不安。每个人都回过头去,沉默地看着后方高地。黑色的天空下,汴鸮如雕塑般岿然不动,只有他的黑色大氅在狂风中飘拂。
第一个死士接近城楼顶端。汴鸮沉默地举起金杖。
恶来长剑出鞘,指向前方。战车驾者松开勒紧的缰绳,战马长嘶,奔腾向前。战车列成一排,向前方的城池滚滚冲去。象奴们用尖利的木杆刺向战象的耳朵后方,重甲铿锵,八座大象往前疾步行走。大象上方战楼中的的弓箭手弯弓拉满。战象后方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士兵们列成方阵,脚步整齐地向城墙行进。
上方的箭垛口已是一步之遥。
拓跋奎将短剑咬在嘴里。他站在巨鸟浮雕箭羽的尖端,将身体弯成一张绷紧的弓弩,正要纵身上跃。突然,他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一种沸腾、灼热浑厚金属液体弥漫出来的腥涩。一瞬间不知是不是幻觉,他仿佛看到上方的箭垛口后面的黑暗中有一张血红如恶魔般的脸一闪而过。他突然一个后仰跳离城墙。
漆黑的天空突然变成明亮的红色。
在拓跋奎下坠的瞬间,他看到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景象:橘红色的浪潮带着各式各样形状从黑色的夜空中向他迎面扑来。融化的铜汁撞击在死士们结冰的铠甲上,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喷溅出无数绚丽的火花,瞬间点亮漆黑的夜空。铜环瞬间融化,燃烧着的绳索灰飞烟灭。液铜带着上面各种形状的人体,喷射在无际的黑暗中。
象兽嘶鸣,商朝大军惊呼着停在城池前方的开阔地上。
远处的山坡上,面具后汴鸮的眼睛映照着前方熊熊的火光。他看着融化的铜汁从城墙上流下,形成一片鲜红的瀑布。绚丽的天空中,他的死士们在血色中飞舞、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