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谚：七月的天，娃儿的脸。
闪电过后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马路上的车流开始变得弯曲和混乱。急促尖利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行人们纷纷加快脚步找地方避雨。
麦博突然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走在暴雨中，显得格外的醒目。他加紧脚步跟随众人走到路边的一排凉棚下躲雨。他两手插在口袋里，透过墨镜沉默地看着马路上排成长龙的车。雨水从他凌乱的长发和很久没有刮的浓密胡须流下来，滴在他破旧的黑色套头衫上。突然，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有双眼睛在他的背后看着他。他将背后沉重的背包往上提了提，随势转过身去。他身后的玻璃橱窗里贴着一排公安局的通缉通告。每个通告上有被通缉犯的罪名、照片、和特征描写。麦博的目光停在第五张通告。
通告的照片上，剃着光头的麦博茫然地看着镜头。下方粗大的黑字写着：麦博，杀人犯。身高1.79，体重80公斤。特征：右脸颊上伤疤。擅长格斗，惯用匕首。凶悍危险……
一声凄厉的警笛响起，麦博紧张地转过头去。一辆闪着警灯，鸣着警笛的警车驶出凉棚尽头的一扇蓝色大门，从堵塞的车流中间冲出一个缺口，飞快地驶向远处。麦博的目光停留在大门上的六个白色大字：广阳市公安局。
麦博伸手把套头衫的帽子掀起，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他背着双肩包走出凉棚，向公安局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能听到硕大的雨点打在他帽子上的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鼓声。他飞快地穿过马路。经过长长的拥堵车流和刺耳的喇叭声，他发现了马路上车辆拥堵的原因：路边停着一辆抛锚的旧货车。车的前盖打开，一个瘦削的老人站在雨中一筹莫展。麦博眼角的余光看见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雨水流过他一脸的惊慌和歉意。麦博加快脚步走到老人和货车。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走回老人的身边。
“哪里坏了？”麦博问道。
老人看着麦博，淋湿的脸上充满了迷惑：“不知道啊……突然就打不起火来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麦博没有说话，打开车门上车。他拧动车钥匙。发动机发出暗哑的沙沙声。他下车走到车前盖下面查看。
“能修好吗？”老人问道，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麦博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公安局大门，然后再看了一眼货车后面的车龙。他从肩上解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工具袋。一把黑色的军用匕首从边上滑出。匕首躺在温热的雨水中闪着寒光。老人沉默地看着麦博捡起匕首放回包里。麦博展开工具袋，从中拿了一把绝缘螺丝刀和一个扳手。他用螺丝刀打开车保险箱，依次检查连接保险箱的各种续电器。他打开油泵续电器，用螺丝刀拧开盖子。金属碎屑从里面纷纷下掉，露出里面锈蚀的内核。
“油泵续电器老化了。”麦博说道，“换一个新的就好了。”
“哦……”老人舒了一口气，然后担心地看着身后的汽车长龙，“那现在怎么办呢？”
麦博探头检查了其他续电器，说道：“我可以把它们中的一个临时换成油泵续电器……”
“你们在干嘛？！”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
麦博转过头来。从打开前盖和车身的间隙中，他看见两件蓝色的雨衣和上面的警徽。两个警察站在他的身边。他的第一反应是丢开手上的一切，马上拔脚飞奔逃离。
不！麦博。他对自己说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一边听着老人给警察做解释，一边飞快地拧着续电器的螺丝。
“你们堵了一街的车知道吗？”警察打断老人的解释，厉声说道，“还不快叫拖车？”
“警察同志，我们马上就修好……”老人说道。
“马上是多久呢？”另一个年轻的警察不耐烦地问道，“快叫拖车！否则马上给你开罚单……”
“好了。”麦博“砰”地一声关上了车前盖。
戴着墨镜的麦博在雨中低着头走过两个警察的身边，走向驾驶室。两个警察怀疑地看麦博肮脏的衣服和长发的背影。麦博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年轻的警察走上前，示意麦博打开车窗。麦博沉默地摇下车窗。
“摘下墨镜！”年轻警察说道。
麦博没有动，两眼平视前方。警察的脸沉了下来。
“摘下墨镜！听到没有？”他大声命令道。
麦博摘下墨镜，两眼直视前方。年轻警察看着他的侧面，刚要说什么，老人疾步上前，陪着笑脸说道：“警察同志。真是太耽误大家了。我们这就开走，这就走！”
身后传来一片嘈杂的喇叭声。年长警察大声喊叫年轻警察让他们快走。年轻警察悻悻退后一步。麦博戴上墨镜，拧转钥匙。货车轰地一声发动。年轻警察吹着哨子指挥交通。车流跟着货车开始向前移动。
货车行驶在一条老街。
雨水打经年的青石上，溅起朵朵水花。老街的两边是各种小店。老人示意麦博在一个门口装饰着甲骨文图案的店门口停车。从车窗看去，麦博看见小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玉器陶瓷，文房四宝，古鼎兵器。门楣上写着四个遒劲的黑字：老褚古玩。
老人对麦博说：“大家叫我老褚！到家坐喝口茶吧。”
麦博犹豫。看着老人真诚的脸，他点点头。
“今天幸亏有你。”老褚一边下车，一边说道，“但是你把喇叭的续电器接在油泵上。一路上我把嘴当喇叭用，嗓子都喊哑了……”
麦博在墨镜后露出一个笑纹。他和老褚下了货车。老褚走上台阶，刚要上前打开店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冲了出来。她穿着白色T恤和带着破洞的牛仔裤，头发剪得很短，耳边却留着一缕火红的长发。
“老褚，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担心……”女孩的声音清脆，带着可爱的娇嗔。她突然看见边上的麦博，停止说话，两只褐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麦博。
“刚送完货，车就打不起火来的……”老褚转向麦博，“幸亏这个小伙子帮忙修好了车。对了，小伙子你贵姓？”
麦博迟疑片刻：“姜……姓姜。”
女孩大方地向麦博伸出手来：“谢谢姜哥！我是小嫚。”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上都是肥皂，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请屋里坐。”
她像一阵风般地消失在门里。麦博跟着老褚走进店门。
老褚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麦博说道：“这是我的孙女……精灵古怪的娃儿。她爸妈在外地打工。就我们爷俩开着这个小店。”
小店里陈列着各种青铜器，佛像，瓷器，玉雕，牙雕，字画，文房四宝。两边的柜子里排列着各种铜币。尽管拥挤，但是每件物品都排列得井井有条。小店中央有个乌木方桌，围着四张乌木靠椅。上面雕着福禄寿喜图案。做工古朴精致。
老褚热情地招呼道：“哎，小姜，你坐，随便坐！”
“我能洗个手吗？”麦博问道。
水龙头在店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麦博洗了手后，摘下墨镜，两手接着水泼在脸上。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人。他猛地转身，左手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化为戟，抵住对方的咽喉上。
拿着毛巾的小嫚被麦博铁钳般的手按在墙上。她惊讶地看着昏暗的光线中麦博脸上闪亮的伤疤和突然变成绿色的眼睛。麦博看清了小嫚，脸上露出羞愧的神情。他沉默地放开了小嫚的手，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水。
“对不起。”麦博喃喃地说道。
小嫚把毛巾递给他，注意到他眼睛的绿色逐渐退去，变回正常的褐色。她沉默地转身离开。
麦博回到店堂中。老褚招呼他坐下。小嫚从里屋出来。她端了两杯热茶，放在爷爷和麦博的面前，
“喝热茶！不要感冒了。”她微笑地对麦博说道。就像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麦博双手接过茶杯，不敢看小嫚的眼睛。小嫚离开，再次消失在里屋。麦博环顾四周。他的目光被店堂中的一面墙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整面墙被巨大的黄杨木所覆盖。木头上雕刻着一座古代的城池。城墙坚厚，上方整齐排列着箭垛。上方飘扬着一面旗帜。越过城墙，可以看到城里矗立着庄严的庙宇，雄伟的祭坛，华美的楼阁，依山的城堡……
麦博仰慕地看着木雕，喃喃地说道，“城墙东西一千六百米，南北长两千米。城墙宽十五米，高二十米……”。
“你知道它？”老褚惊讶地问道。
麦博点点头：“青铜之城。”
小嫚端了一个托盘从厨房出来，笑着招呼他们：“大家吃饭吧。”
她把托盘上的碗和盘子放在桌子上：夫妻肺片，川北凉粉，麻婆豆腐，麻辣小面，白米饭。麦博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小嫚收起两人的茶杯，飞快盛了两碗饭，双手端着放在爷爷和麦博面前。
老褚递给麦博筷子：“小姜，来！多吃点。”
麦博拿起筷子，谢了小嫚，开始大口地吃着饭菜。但是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对面的木雕。小嫚注意到麦博的目光。她走到木雕面前。
“这是我和老褚几年前从一个古羌寨收集到的。”她自豪地解释道。
老褚放下筷子，点起烟斗：“这是很多年前寨里的一个老工匠雕刻的。根据古老传说，他们的祖先就住在这个城里。”
小嫚看着城门上的箭垛和堡垒，眼睛里充满了仰慕和向往：“他们说城里有一个女战神。武艺高强，身披赤铜盔甲，猩红斗篷，骑黑马冲杀在千军万马之中……”
“她说的是殷丹。”褚爷爷向麦博解释道。“古蜀国的护国大将。”
“她貌美如花。”小嫚看着木雕，继续喃喃地说道，“但是每次上战场都戴着一个红色的恶煞面具，敌人见到她魂飞魄散，都叫她赤魔。没有人知道那个恶煞面具后面是个美丽女子。”
麦博手里拿着碗筷，想象面具前后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很多时候我做梦到了古蜀国。骑着烈马奔驰进入城门。”小嫚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站着百米祭台上放声唱歌。在城墙上和来犯的敌人浴血奋战。就像传说中的一样。唉……”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是醒过来，我还是一个小店的店小二……”
老褚慢悠悠地说道：“每个人都是被捆绑的神。”
麦博和小嫚转头不解地看着老褚。
老褚磕了磕烟斗：“有人曾经告诉我：每个人都具有神一般的巨大潜力和能量。当打碎束缚自己的枷锁，凡人就会成为天神。”
“所以我也可以成为女战神？”小嫚兴奋地问道。
老褚微笑地回答：“为什么不呢？万事皆有可能。”
麦博沉默地咀嚼着老褚的话。那句话中有什么东西像一个小火花，照进了他内心黑暗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房间里突然陷入一种古怪的安静。
“哎！小嫚转过脸来问麦博：“你看过青铜之城博物馆的新展览吗？””
麦博摇摇头。
老褚对孙女说道：“小姜有自己的事要忙。别总是像小孩子一样，让每个客人都去参观展览。小姜，吃菜。”
小嫚回到座位坐下，安静地看着麦博和老褚吃饭。老褚不断地给他夹菜。麦博大口地吃着饭菜。他已经忘掉了他多久没有吃过如此可口的饭菜了。安静地坐在家里，没有警惕，没有担心，没有迷惑。他抬头看着面前的爷爷和孙女，心里充满由衷的感激。
麦博放下饭碗。用手背擦了擦嘴。小嫚递给他毛巾。他谢了她。他站起身来走到背包前，拿出刚才在路上买的续电器和刹车闸皮，走出小店。
小嫚看着修车的麦博，脸红红的。麦博换好了续电器和四个车轮的闸皮，一打火，货车轰地一声启动。小嫚笑着拍手。麦博跳下车，用纸擦着脏手问道：“我能方便用一下厕所吗？”
当麦博从厕所出来，他已经把乱蓬蓬的胡子剃掉了，换了一件干净衬衣。小嫚看着他干净的脸和眼睛下的伤疤，脸再次微微发红。麦博背上背包，和老褚和小嫚道别。
雨已经停了。潮湿而新鲜的空气弥漫在小巷中。夕阳从街的尽头照来，把路面涂了一层金色。麦博把身上的背包往上提了提。背后门响，小嫚出门，走到麦博面前，递给他一样东西。麦博接过来打开，是一份青铜之城新展开幕介绍。封面上是夕阳里的一座古城。飘扬着一面红色太阳神鸟的旗帜。
“我觉得你会喜欢的。”她说道。
麦博点点头。两人一时沉默。近处有屋檐上的水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你不姓姜，是吗？”小嫚问道。
麦博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前方的店门。
“我们还会见面吗？”小嫚看着麦博问道。
麦博转过头看着小嫚。她褐色的大眼睛看着他。麦博张开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小嫚。小嫚的眼睛在黄昏的余晖里闪闪发光。他觉得他的大脑突然发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他眨了一下眼，面前小嫚的眼睛变成另一双眼睛，一双黑色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他。
“我们还会见面吗？”那双眼睛问道。乌黑的瞳仁中跳跃着红色的火焰。
他的神思一时变得恍惚，一瞬间离开此时此地，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和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
砰地一声响。把麦博从恍惚中惊醒。黑色眼睛消失了。褐色眼睛也消失了。只有面前的店门在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