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不老不死
夜女三更2022-08-22 12:112,473

  夏末浔这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他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睡过了,就像一个极度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驿站,醒来之后,压迫身体的无力感减轻许多,不再像平常那样感觉身体沉重得抬不起来,思维也清晰了。

  他甚至还感觉,有一点点的饿。

  睁开眼睛,许曼宁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给丹尼梳毛。

  他静静地看着。

  千山万水,哪怕只是为了眼前这一秒也值得。

  “你醒了?”许曼宁走过来,坐到他床边问,“感觉怎么样?”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饿不饿?我重新煮了点粥,皮蛋瘦肉粥,从前在美国的时候就想煮给你吃,只可惜那时候买不到皮蛋。”

  她把盛好的粥端过来,诱人的香气钻进鼻子里。

  许曼宁扶着他坐起来。

  他依旧没说话,却也没拒绝,许曼宁能感觉到,他也在暗暗使劲,努力配合。

  “不介意的话,我就喂你吃咯!我知道你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夏末浔,你是没看到我生孩子那会儿……”

  她笑着道,语气轻松,“分娩啊,哺乳啊,是每个女人一生中最没有尊严的时候,比你现在可狼狈太多了!”

  她用瓷勺舀起浅浅一勺,想送到他嘴边。

  他却抓住她的手。

  嘴唇蠕动了半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伟……大。”

  她心里一颤。

  抑郁症的药物并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他仍旧被禁锢在那具躯壳做成的牢笼里,行动、语言都有很大障碍。

  但在听到她用那种句子形容自己时,仍本能地想要纠正,要维护她。

  那是他刻骨铭心的爱,深烙在灵魂深处。

  他的曼宁,是不会没有尊严的。

  分娩、哺乳是一个女人最伟大、也最了不起的时刻,如果当时他能在她身边,他一定会好好疼惜她,尊重她每一个痛苦的瞬间。

  “谢谢你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强压住伤心,笑着道。

  他凝望着她,想象她这六年来的经历。

  思维很迟钝,反应也慢,过了很久,他终于伸出手,缓缓放在她小腹的位置。

  “疼……吗?”

  他在问她,生孩子疼不疼。

  她眼眶一下湿了。

  …………

  她是在野外急产的,分娩过程异常凶险。

  可父母、丈夫赶到医院的时候,无一例外的,先打听生儿还是生女,在知道生的是个女孩儿时,脸上那种失落的表情,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而她的夏末浔,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却依旧放心不下,要问她疼不疼。

  他对她的爱,那么单纯,炽烈,又隽永。

  “疼,疼的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可疼完立刻就忘了,只觉得自己有个可爱的女儿,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她笑着道,没有告诉他,自己曾留下遗言,让江媛把自己的骨灰交给他处理。

  “夏末浔,下次让你也见见我的女儿,今年五岁了,她英文名字……叫summer。”

  他一震,手往回缩。

  却被她紧紧抓住。

  “是不想这个样子见人吗?觉得很丢人?”

  他沉默,缓缓点头。

  “会好的,夏末浔,你听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不会一直这样,我也不会看着你变成这样。”

  她抓起他冰冷的手,捂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动情道:“我不会再和你分开了。不管是你留在中国,还是我跟你回美国,我们都不要再分开了。”

  他蓦地抬起眼睛,眼里升起一串明亮的火苗,摇摆了数下,很快又熄灭了。

  他突然紧紧地抿着唇,使劲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又想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

  “怎么了,夏末浔,不想我和你在一起吗?”

  他绷着脸,坚决地摇头。

  …………

  曼宁是因为我才想要离婚吗?

  因为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怜?

  还是因为觉得是分手导致我生病,所以要牺牲她幸福的家庭来弥补这一切吗?

  不,不能这样。

  拆散别人婚姻是不道德的,上帝不会原谅我,而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生病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因为她可怜我,成为和我在一起的理由。

  他望着她,眼神既悲愤,又痛苦,却苦于无法表达。

  她像是能读懂他心思一般,牢牢握紧他的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夏末浔,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在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找律师起草离婚协议了。我本来打算等离了婚,再去美国找你,想不到你先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安排好的?我们分开了六年,现在是时候重逢了。”

  两滴泪,分别从他和她的眼角往下滑。

  中国有句成语,叫破镜重圆,是许曼宁教他的,说的就是现在的他们吗?

  他从推开她,到慢慢握住她的手。

  艰难地启动唇齿:“你……过得……不幸福?”

  “是的,不幸福。”她笑着流泪,坦然承认,“但就像你的身体一样,我们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好起来,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好吗?”

  “好。”

  他颤声道。

  嘴唇翕张,像个急于要说话的哑巴,声音嘶哑又难听:

  “我,应该,留住你。

  太骄傲。

  以为,没有你,也能,很好。

  我,失败了。

  痛苦,非常痛苦。”

  …………

  这是夏末浔自患病以来,第一次承认自己的痛苦。

  记忆和感官都逐渐清晰起来,他就像打开了闸门,慢慢正视这段过往,回忆起六年的时光。

  一开始只是生气。

  他没法接受她已经在地球的另一边。

  更没法接受,她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他看得那么重的感情,她说不要就不要。

  他买了机票想去找她,想当面问个清楚,但又觉得既然她不珍惜,那又何必他一个人苦苦纠缠不休。

  他到了机场,又撕毁了机票。

  怕自己会后悔,干脆删了她的手机。

  接下来,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努力把她忘掉。

  他开始疯狂健身,原本就体脂率很低的人,丧心病狂地自虐,以蛋白粉代餐,还戒断碳水。

  碳水,俗称快乐之源。

  他会抑郁,医生认为与此有很大关系。

  而他竟还嫌不够,头脑一热,报名参加了一个援助肯尼亚的公益项目。

  并不是多有大爱,而只是单纯地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自信地以为只要忙起来,就能忘了她,把思念她的时间填满。

  他是苹果公司的芯片工程师,所以是技术援助,项目本身没有危险,只是时间特别赶。

  他带了睡袋吃住在基地,每天只睡两个小时,连续干了三个月。

  也许是那段时间太累,导致身体免疫力直线下降,等任务完成,再回到家的时候,就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只是找鲍尔医生开了失眠的药。

  直到失眠越来越严重,即便吃了药,仍48小时无法入眠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可能出问题了。

  后来的情况,就像伊森跟许曼宁说的那些。

  记忆力减退,反应变迟钝,最严重的时候无法走路,无法说话,连起床都不行。

  但非常有意思的一点。

  哪怕在他病情最沉重的时候,在他好好坏坏、反反复复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未想过自杀。

  也许他早就知道。

  她终有一天会回来,回来救赎他,也救赎她自己。

  他们那在春天里萌芽的爱情,在彼此心里生了根的爱情,不老不死。

继续阅读:(四十四)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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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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