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开始落起细小的雪子。
四月，照道理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往年的这个时候临城周围可见大片的油菜花田，人们踏青春游，陌上人来人往。
可不知为什么，今年的春天却始终姗姗来迟，清明一到，天气越发阴冷。
而今天竟还下起了雪。
江媛从车站下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带伞，雪子虽小却十分密集，一开始还只是附着在头发和外套上，但很快便化成雪水，打湿了衣物。
钻心的冷。
离家越来越近，江媛也越来越感到不安。
心中的恐惧更多了一层，不仅有对未来的惶恐无助，更害怕眼下的见面，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怕自己如今的样子会令他们失望。
她就这么站在家门口，很久都没有勇气走进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媛媛？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我和爸爸好去车站接你啊！”
母亲付雪华惊讶地看着她，放下手里的菜篮，边说边把她拉进屋。
女儿的手好冰，整个人都好冰，就像个晶莹苍白的雪人。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今天既不过节，也不是休息天的，你怎么有空回来，不是说单位很忙的吗？”付雪华打来热水，给女儿洗脸。
“妈，我被辞退了。”江媛低声道。
“辞退了？为什么？”江宝钢仍是一贯的大家长做派，放下手里的报纸，自以为是教训，“爸不是跟你说过吗？干活的时候别计较，领导说你两句你虚心接受就对了，在外头不像在家里，没人宠着你！”
江媛垂着头，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付雪华和丈夫对视一眼，似乎也看出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媛媛，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她紧张地握着女儿的手，“有什么事你都说出来， 你光哭，你要急死妈妈啊？”
“妈，我……”江媛泣不成声，却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令人羞耻的四个字，“我怀孕了！”
付雪华脸色惨白，几欲晕厥！
江宝钢也惊呆了！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过了很久，才平地惊雷似的爆发出一声怒吼：“谁的孩子！谁的！”
江媛边哭边道：“不、不知道……我喝醉了，醒来的时候那个人都已经走了……爸，妈，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我该怎么办？”
压抑许久的委屈终于在父母面前都发泄了出来。
没有答案。
回应她的，只有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暴怒。
江宝钢一个耳光把江媛扇得跪倒在地！
“哭！你还有脸哭！我和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贞操！贞操啊！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们今后怎么做人！你还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算了！”
江宝钢目眦尽裂。
他为人老实又好面子，平时在厂里，在兄弟姊妹间常吃哑巴亏，可这些他都忍了，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她能有出息，能让自己扬眉吐气。女儿也确实争气，考上省城的大学，又在大公司里找到工作，着实让他得意了好一阵子，逢人就夸，腰杆子都挺直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从小到大都引以为傲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令他蒙羞的事情来！
他整个人都懵了，狂怒之下完全失控，打完一巴掌后，又抬起脚狠狠向江媛胸口踹去！
“这才出去几年，就浪成这个样子！早知道这样，我不如一生下来就掐死你算了，也省得给我丢人现眼！”
“爸！我错了，我错了！我求你别打我！我错了！”
江媛哭着求饶，从小是乖乖女的她哪挨过这样的打，父亲是厂里的搬运工，一巴掌下来脸上就是五根手指印，不多时，已是遍体鳞伤。
“别打了！她肚子里还有孩子，你是想打死她吗？”付雪华紧紧抱住女儿，用自己的身体拦住暴跳如雷的男人。
“你还有脸跟我提孩子！连怀了谁的孽种都不知道，打死活该！”
“宝钢你讲讲道理，媛媛她喝醉了，她也不想的！”
“你给我闭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公司那么多人，怎么别人都好好的，偏她出了事！要不是她自己不检点，那些男人怎么可能冲她下手！”江宝钢怒到双目充血，对着妻子高高扬起拳头，“让开！再护着她我连你一块儿打！都怪你，没管教好女儿！生出来这么个烂货！”
拳头如狂风骤雨般落到母女两人身上！
“媛媛，你快跑！再下去你爸真的会打死你的，你快跑，快跑啊！”付雪华使出浑身力气拦住丈夫，奋不顾身地把女儿推出门外。
“妈，妈！”江媛无措地站着，除了哭，说不出别的话来。
“快跑啊！我不叫你，千万别回来！”
…………
直到之后的很多年，江媛的噩梦里还常常会出现那个场景。
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门，给自己辟出一条生路来。
身后，是父亲用胳膊肘一下下猛击母亲背部，骂着脏话叫她让开！
这一回，向来顺从的母亲没有听话。
她用自己纤弱的身体挡住那个暴怒的男人，抵死握紧门框，哪怕指头被拗断了也死死握住！
“媛媛，快跑啊！我不叫你，千万别回来！”母亲忍着痛对她大喊。
江媛不敢回头。
她怕自己一回头，看到母亲的样子，就再也走不了。
她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地上的雪积起来了。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累。
来时她尚有方向，想着要回家，回到那个能庇护自己，安慰自己的地方。
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哪儿可以去。
刚才父亲打她的时候，她一直讨饶，说：“爸，我错了，是我错了！”
可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是爸妈叫她听领导的话，是经理叫她陪客户喝酒——他们的话，她每一句都听了，可为什么现在全成了她的错？
错的人，难道不该是那个侮辱了她的宋总吗？
不该是贪婪自私、在酒局上卖了她的梁经理吗？
可为什么，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指责他们，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有，而骂自己是烂货？是自己给他丢脸。
她才二十出头啊，什么都不懂，也没人教过她，她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人心有那么险恶？怎么会知道那些平时道貌岸然的老总们，一旦把她灌醉了就会变成吃人的魔鬼呢？
“哈哈哈哈……”
江媛大笑起来，笑声在苍凉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耳。
原来这才是世界真正的样子！
不管发生什么，永远都是女人的错！
丢了江山是红颜误国！
婚后出轨是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
如果酒后被性侵，那也别怪别人，要怪就怪你裙子太短，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就连她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母亲，也因为“没管教好”，而成为父亲盛怒之下的出气筒！
可是爸，管教女儿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为什么只有你能抡起拳头成为制裁者呢？
为什么当恶魔把你女儿压在身下凌辱后，你不想着去找恶魔报仇，而只会给你无辜的女儿、你的妻子泼脏水呢？
雪，渐渐停了。
江媛爬上大坝，看黑压压的天空下，大江之水无声呜咽。
爸，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丢脸了！你说我让你失望了，可你又何尝没让我失望呢？
江媛寒心笑，闭上眼，纵身下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