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子这话一出，果然有人自告奋勇去杏花家找人。
无论他们多看不起杏花母子，面对一条人命的时候，还是会暂时放下成见的。不过郁衡还真没去找宋厉，毕竟是过年，郁衡并不想去打扰人家母子天伦，思思说想阿兄，郁衡就带着她上了山，见到陈知恩后，还从挎包里抓出几把白米，算是给陈知恩过年。
本来想再给点儿肉的，不过陈知恩不要，并强调他在守孝，不能沾荤腥。
郁衡没有再劝，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看着陈知恩和妹妹絮叨着琐事，忽然有点儿羡慕。
郁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家族，郁衡自然拥有很多兄弟姐妹，不过她出生的时候，最小的哥哥都谈恋爱了，又因为出生自带的罕见天赋，一直是家族捧在手心的宝贝。
照理说，她应该被所有人宠爱着长大，可偏偏家族里有一个过分出众的伯父。
那是她从记事起就在不断追逐攀登的高峰。
郁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真正与之比肩，但她无比明白，她的人生……很累。
家族对她给予厚望，父母兄长要求严格，她和亲人之间很少像陈知恩兄妹一样，安静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去管时光是否被浪费，不去想明天还要再学点儿什么，不去反思今天哪里做的不好。
“小娘子，阿兄说他也可以帮忙采草药！”思思兴奋地打断了郁衡的思绪，“阿兄对这片山很熟，我们去不了的地方，他都可以去！”
郁衡淡笑：“好，下次我们带点样品来。”
“嗯嗯！”思思点头，又对着陈知恩笑道，“阿兄，你也可以挣钱养我了！卖成药可赚钱了，这些天我跟着小娘子，天天吃稠粥，再没有饿肚子了！”
陈知恩揉了揉妹妹的脑袋，火光下淡淡地勾起嘴角，清瘦的少年目光无比温和。
倏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陈知恩立即警觉起来，放下捅柴火的棍子站起来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枯败的灌木丛中渐渐钻出来三个高大的人影，陈知恩低头嘱咐一句：“小娘子，带着思思躲起来！”
说罢，他大步跨到灌木丛边先发制人：“谁在那儿！”
“哪儿来的小娃娃？大过年的在山里烧火？”一个大汉出声，三人渐渐走到陈知恩面前，夜里看的不是太清楚，大汉们没怎么理会陈知恩，反而闻到了米香顿时乐起来，“刚回来就有吃的，哈哈哈，好！”
陈知恩却拦住了他们：“你们是谁？”
他知道季鹄钟封村的事，所以格外在意擅自闯入的外人。不过他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弱小的身躯挡不住三个成年人，他回头，确定郁衡和思思已经躲好后，才松了一口气，却依旧追着那三个人。
借着火光，其中一个人认出了陈知恩，惊讶道：“叶大壮？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里？”
陈知恩疑惑：“你是谁？如何认得我？”
“小子，我是你大远叔，不认得了？”叶大远蒲扇般的手掌啪一声拍在陈知恩后背，险些把人拍摔了，陈知恩努力辨认了一下，确定是熟人后，也慢慢放下了戒心。
“叔，你不是打仗去了吗？”
叶大远“呸”了一声：“打个屁的仗！节帅、都尉让人一刀砍了，我们这些小卒就找个机会跑了，这两个是我兄弟，家里没人了，就跟着来了咱们樱桃沟。我这一去几年，连进沟的路都忘了，还好这儿有条小路！”
陈知恩：不是你忘了，是季鹄钟把路封了，还做了伪装……
“你这是……”叶大远埋怨完，这才注意到陈知恩的衣着。陈知恩少年丧父，其母顶着大肚子送亡夫下葬，生下孩子不久便失踪了，留下这兄妹俩相依为命，也是可怜。如今陈知恩一身斩衰孝衣，他便猜测是不是那小嫂子找到了，但又没了，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直接问出来还是有些残忍。
陈知恩却说：“我认了一位姓陈的老翁为祖父，这是在为他守孝。”
叶大远思索了一下，村里并没有姓陈的人，不过他离家四年，很多事不知道也正常，便扯开话题：“这会儿恐怕已经吃完团年饭了吧？正好借你家屋子安顿我这两兄弟，行不？”
“叔不嫌弃就好。”陈知恩的家几乎和宋厉家一样，也就能遮风挡雨，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战场上能活下来的人不在意那些，村里也没人买门锁（铁器都被搜刮干净了），所以叶大远也只是说一声，便带着两个兄弟走了。
之前还想着吃那一锅米粥，但走近了瞧，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陈知恩又是熟人，叶大远也不好下手。
谁知他们还没走两步，就听到山下有人在喊：“大壮，大壮！郁女郎在不在你那里？”
陈知恩没有明确回答，应道：“你们寻她做什么？”
“救命啊，刘婶家的小孙子出事了，到底在不在啊？人命关天啊！”
陈知恩转头看向躲好了郁衡：“小娘子，喊你去救命的。”
郁衡这才拉着思思出来，拍拍身上的枯枝碎叶：“我这就去。”
叶大远这才察觉黑暗里藏了一个少女和一个小娃娃，不过他没空去想那么多，村里姓刘的老妇有好几个，偏他娘也姓刘，便扯着嗓子问一句：“哪个刘婶？”
那人忽然听到陌生的声音也没来得及奇怪：“就是刘彩霞。”
叶大远的心骤然一紧：“我儿子！我儿子出事了！”
说着，也不管另外两个兄弟了，直直地跑下山去，问了人在哪儿，便往祠堂外的坝子奔，夜里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人，来喊郁衡的那人也没反应过来刚才和他说话的是谁，只看到山里隐约下来一个牵着小孩的少女，这才迎上去：“郁女郎，快走快走，那孩子不知还撑不撑得住！”
郁衡有心走快些，可思思的腿太短了，那人见状，干脆把思思抱起来。
到的时候，刘彩霞正抱着儿子哭，李织也在旁边抹眼泪，而郁衡放出狗子检测了一下刘彩霞怀里的小孩，狗子说：“没救了，死亡时间接近一小时了。”
刘彩霞看到郁衡，便抱着小孙子跪了过来：“女郎啊，我求你救救我孙子，只要孩子能活，我们一家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啊……求求你了……”
李织也跪了下来，嗓门虽然不如婆婆大，但磕头磕得十分用力。
堂姐说了，郁女郎医术很好的，族长烧地快死了都能救活，她的儿子也能救。
“孩子已经死了，救不了。”郁衡后退几步，往旁边站。
刘彩霞却膝行过来：“你就发发慈悲吧，神明会把福报应在你身上的，我求求你了，我孙子才四岁啊……”
“孩子已经冷了，真的不行。”
刘彩霞不听，疯魔了似的：“没有冷，他热乎着呢！你看看，你摸一摸啊，你摸都没摸过就说我孙子活不成了，小小年纪心怎么那么狠？”
叶大远从母亲怀里夺过孩子，他曾亲眼看着伍长咽气，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救不活，把孩子送到妻子怀里，扶着老母亲起来，哑声道：“阿娘，孩子已经去了，神仙难救。”
刘彩霞不管那么多，坐在地上就开始撒泼，缠着郁衡要她救人，郁衡能理解她骤失孙儿的悲恸，但也不喜欢有人这么胡搅蛮缠，在其他村民的帮助下脱身后，便要牵着思思会山茶家。
岂知孩子娘追了过来，期期艾艾地望着郁衡：“女郎，能否告诉我，孩子是怎么死的？”
她回去解手前孩子都好好的，回来就没气了，做母亲的如何想得通？
郁衡让李织把孩子放下，检查了一番后忽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孩子是噎死的。
一大块的肉带着骨头堵住了气管，孩子挣扎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郁衡猜测现场在吵，孩子发不出声音求救，等没了动静才被刘彩霞发现，但已经晚了。
“看得出来吗？”李织焦急地问。
郁衡不好瞒她，如实说了，李织顿时摔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眼见着刘彩霞追着出来了，郁衡不想多纠缠，拉着思思跑了，刘彩霞疯了似的对儿媳拳打脚踢，嘴上骂得越来越难听，李织却只是抱着儿子的尸体哭泣，还是叶大远让人拉开母亲，问妻子刚才和郁衡说了什么。
李织哭到：“孩子……孩子是噎死的……”
刘彩霞听了这句话，忽然大喊：“都是那个孽种引诱卫家大野猪，害我孙儿被猪肉噎死！”
刚刚从族长屋内出来的季鹄钟听着这话，不由得皱起眉来，心道：怎么不说是李娘子肉切得大？这老太婆简直就是欺软怕硬！
可偏偏周围人一听，都义愤填膺起来，丝毫不记得，他们刚才说宋厉是沾了卫家的光，纷纷帮着刘彩霞骂宋厉母子，刘彩霞觉得所有人都偏向了她，竟然要带着人打上门去。
季鹄钟还没来得及开口拦，已经有一大票人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