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还没等郁衡决定以何“谋生”的时候,村里又出事了。
彼时郁衡正坐在屋檐下,看陶山茶装了一碗野菜,拉着二丫在屋子前前后后叩拜,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祭祀,郁衡也想起了家乡祀神的习俗。
正出神,狗子就提醒道:“主人,陈知恩的妹妹被他表嫂卖了!”
郁衡猛地站起来,往狗子指引的方向跑去。孤山落葬当日,她曾允诺陈知恩,会帮他照看妹妹,是以一直让狗子默默关注。
等郁衡跑到陈知恩表嫂家时,刚好看到两个褐衣大汉拖着一直哭的小丫头往外走,而院子里一个背娃娃的妇人正和另一个少年围着一袋粮食发笑。
她们仿佛听不到小丫头的哭声,双双沉浸在拿到粮食的喜悦之中。
“把人给我放下!”郁衡出声喝止两个大汉。
短须大汉循声望来,只见田埂间跑来一个模样标致、白白净净的少女,顿时和同伴互换了个眼神,指着郁衡问陈知恩的表嫂:“这娃娃是谁家的?带我去,我买了!”
云娘子抓粮食的手一颤,心虚地半张着嘴,支支吾吾地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她倒是愿意做这笔生意,可也怕族长找她们家麻烦。
短须大汉顿时会意,只怕这娃娃家大人是云娘子惹不起的,当下不再提买人的事,却和同伴低声商议:“这女娃模样好,必然能入节帅的眼,咱们夜里再来。”
狗子捕捉道他们的对话,忿忿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来我就把你们电成烤猪!”
同伴点点头,拉着小丫头便要走,郁衡却挡在了他们面前,冷声道:“我叫你们放下!”
十二岁的女娃眼睛里迸发出上位者的气势,两大汉心里顿时一抽,竟比见到节度使还紧张,但毕竟是两个成年人,纵然郁衡出身军方大族,原身也是豪门骄女,可年岁摆在那里,想要真正震慑这两人是不可能的。
“女娃,莫管闲事,我们可是签了契约的!”正因如此,他们才敢大摇大摆地在村里来去。
郁衡:“我不管你们怎么交易,这小孩得给我留下!”
云娘子生怕俩大汉问她要粮食,连忙走近两步,指着郁衡控诉道:“当初大壮许了我们五斗粮养这个小祖宗,现在一粒米也见不到,我白养她那么久,用她换点儿粮食怎么了?你算什么人,管得着我们家的事!”
“你去领一斗粮,记在我名下,算是这小孩的伙食费,往后也不须你养了,让她跟着我!”郁衡说罢,又看向俩大汉,“小孩我们不卖了,去把你们的粮食带走,契约给我!”
云娘子捂紧粮袋:“我卖都卖了,你想买回来找他们去,别在我这儿横!”
狗子吐槽:“愚蠢,她那一袋粮连一斗都没有,还护得那么紧。”
狗子不知道的是,云娘子并非不识数,她只是怕自己出尔反尔被这俩大汉报复,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万不敢招惹太多麻烦。
大汉嘿嘿笑了两声,故意拿着契约扬了扬:“我们做了那么多次买卖,还从来没有把货物还回去的,女娃,你要是实在喜欢这小孩,不如就跟我们走,你们也好做伴。”
他们说这话,还往郁衡身前走,伸手就往郁衡肩膀上摸,郁衡后退一步,最后问了一遍:“你们放不放?”
“放?我们不止不放,还要再……啊!”
那人话未说完,粗黑的手腕就出现了一道鲜红的伤口,而郁衡手里正好捏着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尖凝聚着一滴血珠。
两人不意这女娃竟然敢动刀,惊诧之际,怒火也随之而生:“女娃,这是你自找的!”
受伤的那人三两步就要朝郁衡扑来,郁衡轻巧地躲开,一个翻身跃到大汉身后,锋利的匕首捅进了大汉的腰窝,然后往怀里一拧,大汉顿时血流如注。
还没等那人叫唤,狗子就先嚎了起来:“啊啊啊主人,你崩人设了!”
郁衡平静道:“我这是在立威。”
既然决定替陈知恩养妹妹,就得预防他表嫂打着亲戚的名号来找麻烦。云娘子果然不负所望地被吓到了,另一个大汉连忙丢了小丫头去扶同伴,嘴里骂骂咧咧,想要给同伴出气,郁衡却抬起还在滴血的匕首对他微笑。
郁衡刚才那一跃确实让他震撼到了,他们是来买人的,不是来送命的。是以放了几句狠话后,就驮着同伴走了,今天村里人都在自家祭祀神仙祖宗,云娘子家又偏,根本没有引起围观。
小丫头慢慢止住了哭声,怯生生地看着郁衡和云娘子,不知道到底要去谁身边。郁衡擦干净匕首放进挎包里,目光移向云娘子的时候,对方明显地颤了颤。
“我刚才说的话依旧有效,你若愿意去领一斗粮,这小丫头就归我了。”
云娘子结结巴巴道:“给、给你,你带走吧,我、我不要了!”
说着,拉着身边目瞪口呆的少年逃似的回了家,砰地一声关上门,生怕郁衡追过来。
郁衡拿了颗糖塞进小丫头嘴里,温声说:“你以后跟着我,知道吗?”
小丫头还处于茫然之中,虽然害怕,可嘴里的糖太甜了。
同一时间,孤山坟冢旁来了个样貌精致,可浑身都充斥着一股冷意的少年,陈知恩并不知山下的事,正在例行叩拜祭祀,一看到少年,愣了愣,察觉少年往他身上瞟,匆匆解释道:“你送来的麻布太新了,族长做主换了旧的,可以多换些烧奠……”
“你妹被卖了。”
“啊?”陈知恩手上一颤,也来不及多问,连忙往山下跑去,等到了云娘子家时,郁衡已经牵着小丫头走了,他疯狂地拍着门喊着:“表嫂!表嫂!我妹呢?”
云娘子一听是陈知恩的声音,心更虚了,抱着儿子不许他们出声。
还是去祭奠先人回来的邻居看到他在喊,有些痛惜地说:“你来晚了,云娘子好几天前就打量着要卖你妹子,那天我听了一耳朵,约好了今天来接人,这会儿只怕已经走远了!”
陈知恩只觉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很后悔,为什么要把妹妹交给表嫂?
他应该把妹妹带上山的,山上再苦,也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小心照看,妹妹还是可以长大的。
可表嫂居然把妹妹给卖了……
卖去了哪里?卖去做什么?
他一无所知!
很快,陈知恩瞥见一团血迹,忽的想起来两年前他小叔被抓走的时候,因惦记他和妹妹无人照应,不肯和胥吏走,那胥吏便随手捡了块石头砸在小叔脑袋上,嘴里说着:“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上面还等着要人呢,拖走,别耽误事儿!”
妹妹也被打了吗?
她那么小,流这么多血会不会死?
陈知恩也不再表嫂门口喊了,无论如何,他要把妹妹带回来。
如此想着,便追出了村子,路过山茶家门口的时候,郁衡喊了他一声:“陈知恩,你去哪儿?”
陈知恩虽然改了名字,但村里人还是习惯喊他大壮,他自己也更习惯那个名字,乍然听到有人喊自己“陈知恩”,倒是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好歹郁衡身边的小丫头也喊了一声“阿兄”,他才停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正在啃果子的妹妹,一时心绪上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丫头也思念哥哥,迈着小短腿扑过去,陈知恩赶紧蹲下来接住她。
十三岁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抱在怀里,非常没脸皮地哭了起来,阿娘去的时候,妹妹才八个月,若非小叔把他们当自己孩子照顾,妹妹必然活不下来,后来小叔被抓走从军,妹妹就只有他了。
“阿兄不哭,我以后好好干活,不做白吃饭的赔钱货,不会被卖的。”小丫头非常认真地承诺着。
虽然她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去捡柴烧火,但表嫂还是没少说她是白吃饭的赔钱货,小丫头觉得一定是自己干得还不够多,所以才会被表嫂卖。
“赔钱货是骂人的,你不是,以后不许说,知道吗?”陈知恩心疼地捧着妹妹的脸,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又拉着妹妹跪在郁衡身前,倒是把郁衡吓了一跳,他说:“多谢小娘子搭救之恩!”
“来,谢小娘子救你。”说着,他又教妹妹道谢。
小丫头似模似样地学舌,郁衡头皮发麻地让他们赶紧起来。
旁边的山茶不禁纳罕:村里人都喊郁衡为“女郎”,唯有孤山老翁喊她“小娘子”,叶大壮这是要认郁衡为主吗?
陈知恩虽成了孤山的承重孙,却并没有承袭“家臣”的身份,这其实是族长的一个“小心机”。
族长相信天下总有一日会靖平,而太平的年月里,即便是温饱难继平民,也好过身家性命全掌控在主人手里、生死都由不得自己的奴婢,况且郁衡心性不定,家族又复杂,族长也怕陈知恩会被她害死。
所以才送孤山出殡当日,他教陈知恩喊的是“女郎”,而不是同孤山一样喊“小娘子”。
一个称呼,定下了两人的关系。
但郁衡并没有注意到,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知不同的称呼所代表的不同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