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外,长安街道,叫卖声高扬婉转,今日是个小集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人群里,两抹白衣交织跟随,仿佛天外谪仙流落人间,显得格外突出。夕颜扯着伏冥的衣袖,躲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虽然她也感受伏冥巨大的嫌弃。
可夕颜有什么办法?
这集市道路两旁的女子还好,忌惮伏冥的冷峻气势,只敢偷偷摸摸的看两眼;但那些浪荡的男子看了夕颜的模样,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夕颜能不慌吗?
倘若是以往夕颜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倒还可以放肆地使用术法调戏这些人。
可如今伏冥在她的身边,她怎么敢公然违背冥界规矩,怎么敢在人界,擅用术法欺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呢?
再者,她本就为移魂一事消耗了千年修为,只剩下了寥寥百年法强。伏冥因此明令禁止妖姌使用术法,担心她再无所顾忌的损耗法力,不久就会恢复原形,需要再重新炼形。
既然是为自己好,夕颜也只好再忍耐忍耐。
夕颜嗅到了饭菜的香味,猛然抬起头,果然看到了“醉香楼”的招牌,心中格外雀跃。
妖姌曾说,醉香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夕颜仰慕已久。
“冥王大人,都快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吧!好不好?”夕颜扯着伏冥的衣角,眼睛有意无意地看向醉香楼,可怜巴巴的请求道。
都忙碌了这么些日子,也该休息一下了。
自前几日刚回,妖姌便要她帮忙找到所有有权朝廷大臣的把柄,连个休息时间都不留给她。
就知道妖姌这个臭丫头最坑人!夕颜听到妖姌的请求后,暗自腹诽。
幸而,伏冥也跟过来了,利用冥王职务之便,他用了不消一日时间就帮忙找到了妖姌需要的东西。
今日本无事可做,伏冥偏要把夕颜带出来,去寻昆仑山的三圣母。
夕颜暗自嘲笑,三圣母是什么人?遁世了几千万年,要有人能找到,早就找到了,真是无法理解伏冥的想法。
不过,伏冥找三圣母做什么?
夕颜微不可知的在心里摇了摇头。
*
伏冥低下头,就看见夕颜一边出神,一边装出一副可怜求吃饭的样子。
罢了,算是还以后的情,他也理当满足夕颜此时小小的口腹之欲。
“走吧,醉仙楼。”
伏冥竟然答应了自己,夕颜甚是开怀。
来人间这些日子,除了寻觅朝颜的下落,最令夕颜开心的就是人间的美食。
像什么糯米糕,小糖人儿,冰糖葫芦,蜜烤鸡翅,叉烧包,四喜丸子……这些小零嘴的味道简直比冥界的空气好吃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夕颜总觉得自己最近胖了不少。
可惜,夕颜是冥妖,同人族不同,修炼的人形永远都是不会改变的。
胖?不存在的。
入夜,伏冥和夕颜歇在了一个豪气的客栈里。
此去昆仑之丘,一路奔波劳累,夕颜早早就睡下了。
伏冥却不断回味着西王母的话。
……
“两者虽有相似,但你却需要她自愿献出,不然一切都将会功亏一篑。”
“自愿献出?谁可能会这么糊涂?”
“伏冥,你错了,终有一日,她会的。但老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万事莫可皆如意,一步踏错万世空。天道,终是不违的好。”
……
伏冥冷笑着,不为所动。
伏冥最厌恶的就是所谓的天道,天若有情,她怎么会离他而去?既然天道无情,那就别怪他无义。
*
长安街,宫侯府。
妖姌的轿子缓缓落在了朱红大门前,今日她以男装而来,无人可知。
宫九黎接她进了府中,没有犹疑。
“你们都退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宫九黎带妖姌走到了正厅的房间,遣退了所有的奴才丫鬟。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厉害。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吗?”妖姌很信任自己的直觉。
“对。”
“……当初,你可有所解释?”
“有如何,没有如何?陛下会选择饶过我吗?”宫九黎嘴角含着笑意,怎么看都是对妖姌刻骨的嘲讽。
“宫九黎,你想死吗?”妖姌的声音浸染了满心的愤怒与失望,手一把掐在了宫九黎的脖子上。
只需她稍一用力,宫九黎便能够命丧黄泉。
宫九黎动也不动,仿佛在等待着妖姌杀死他。
可他却更相信妖姌不会,因为她曾那样深爱过自己,深爱到可以纵容他无休止的伤害自己,却仍然像一只小小的飞蛾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向火光。
纵使伤痕累累,两败俱伤,依旧不肯放弃。
所以他赌,赌妖姌舍不得。
“哼……宫九黎,你赢了。”妖姌渐渐放开了手,即便如此,她的眼里也不减狂傲。
“我的确不会在此时此地杀了你。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了更好的方式来折磨你。”
“你不怕死,我知道。但你不害怕我会折磨冷宫里的那个宫莫离吗?她,可不是跟你一样的人……你说,我把她招进我的宫中如何?”
宫九黎看着妖姌,恍惚他们回到了五年前。
初入凤梧,妖姌为了劝服他,软硬兼施,也曾说了一堆狠辣的话,可那时的宫九黎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像是在看一个小丑一样看着她。
妖姌气得鼻尖泛红,可也不能打他一顿解气,委屈气怒,一口咬在了宫九黎裸露的脖颈处,又疼又狠。
痛感传来,宫九黎倒吸了一口凉气,妖姌的暧昧气息缠绕在他的颈间,那时的他竟有一时的失神……
宫九黎将自己从回忆里拉离,猝不及防地狠狠咬在了妖姌的脖颈上。
“你和他,也会这样吗?”宫九黎伏在妖姌耳边,声音喑哑。
一时间,妖姌就像慌不择路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宫九黎话中深刻的嫉妒,推开了宫九黎,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你……大胆!”
宫九黎闻言,舔舔唇角,觉得嘴上有了几分血腥的味道。
怎么竟真得咬的这样深?宫九黎有些心疼。
“大胆?妖姌你,难道不想这样吗?难道你不喜欢我?不是还在心里惦记着我吗?难道你不想得到我?”
宫九黎步步紧逼,妖姌退无可退,碰撞在身后的房柱上。
“不……不想!从朕的天下被你害得一无所有之时,朕就不要你了!”
妖姌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宫九黎,你以为朕真的喜欢你吗?你不过是龙御国上供给朕的一个玩物罢了,不过是朕一时新奇的小玩意儿。”
“朕从未爱过你!”
宫九黎面色一冷,搂住妖姌的腰,迫使她贴近自己。
“哼!那你爱过谁?龙御国皇帝祁玥蓟吗?”宫九黎近乎是咬着牙问出了这样的话。他承认,他嫉妒死了那位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妖姌侍寝的那一天起!
妖姌早已恢复理智,如今看着宫九黎的模样,竟不由得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
“是啊,我的确是喜欢祁玥蓟。怎么宫侯爷这样,可是吃醋了么?”妖姌倚在宫九黎身上,轻笑着拂过他的脸颊,声调轻柔魅惑,却反而让宫九黎清醒了。
“哦?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以后还是请玥妃娘娘自重自爱,不要再这幅装扮来我宫侯府,以免惹人闲话。”宫九黎说完这句,便毫不留情的将妖姌甩开。
第三次,“还请自重!”
第一次,他初入凤梧,她咬了他,他说:“望女帝自重。”他不爱她。
第二次,她许他帝座之上,放眼朝堂,他说:“陛下自重。”他还是不爱她。
这是第三次,他依然不曾爱过她。
这句话妖姌听厌了,不想再听了。
宫九黎将妖姌送到了门口,看着她的马车远行离去,慢慢隐匿在人群中,眼中的景物渐渐浑浊,眼泪滑落,又被悄悄抹去。
他有多伤心,没人知道。
自祁玥蓟设计他入局时起,他恨透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兄弟。
妖姌离世后,看着这个朝堂上的君主,同父异母的兄长,他有多想杀了他!
可几欲成功时,他又失去勇气。
血缘关系,恩德情义,家国大义,哪一项,他都不能允许自己杀了祁玥蓟。
如今,他却成了妖姌的良人……
宫九黎不知自己应该悔恨,还是应该庆幸。
回宫的马车里,妖姌安安稳稳地坐在车子上,不动分毫,却已是泪流满面。
妖姌不想动手去擦,反正是在马车中,谁也看不到。
任凭它流着,或许流干了眼泪,她也干净了。
次日午时,明和宫。
妖姌让夕颜去把宫莫离从冷宫里带来明和宫,让她做个打扫宫女。
虽妖姌说着要折磨宫莫离,但她并不想自降身价,同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计较。她是堂堂的女帝,深宫中女子的小家子气,妖姌学不来,也不想学。
妖姌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宫九黎伤心痛苦,她讨厌极了他平静冷漠的模样。
然而,妖姌这样的宽容举措在宫莫离的眼中就已经是奇耻大辱。
回到明和宫的她恨不得杀了妖姌,不过事事有夕颜提防,这自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宫莫离为了回到皇后的位置上,费尽心机,用所剩无几的银两和身体同侍卫太监交换,找来了宫九黎。要他推翻玥妃的统治,救出当今圣上,以效忠天子,扶正朝纲。
忠天子,正朝纲?宫九黎忍不住笑了。
其实,此时的情形,任谁都看得出来宫莫离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天下,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他早该知道的。
从始自终,他们都变了。
从天真纯良变得断情决义,冷血恶毒。
宫九黎答应了宫莫离,他说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让她不必忧心。
又是寒冬,白雪茫茫。
玥妃执政已然一月有余,皇帝生死未卜,众臣的不满日益强大。
因为妖姌扣押了废后,宫侯的态度也渐渐明晰,以至于有时妖姌已经无法在朝堂上震慑住臣子。
腊月初八,朝廷里的众臣于夜间秘密赶到了宫侯府,商议以拨乱反正之名,推翻玥妃的统治,举荐宫九黎为首领,为日后称帝做准备。
可笑的是,这些事情,妖姌勾勾手指就可以轻而易举的知晓。
夕颜和伏冥早就将一切探明,不过是妖姌一味纵容,这些人还真以为他们能做的不露痕迹。
至于妖姌为何要对此无言沉默?
因为宫九黎不怕死,她便要他人心毁尽。
他喜欢做忠臣,那妖姌就让他成为人人唾骂的奸佞;他爱慕宫莫离,那妖姌就让宫莫离永绝于他面前。
过去的种种,怎么能只让她一个人痛苦不堪呢?不该的……即便要入地狱,他也必须和她一起去!
夕颜不以为然。
以以往的经验来看,不管妖姌话说的多狠,做的永远是少了一点,还不如让她来做这些事,直接千刀万剐,实在不行就再扔进油锅里涮涮,这样肯定能让宫九黎那个负心人疼得嗷嗷叫。
每当夕颜这样说,妖姌总会说她不懂,但又不告诉夕颜她到底有什么不懂的。之后习惯了,夕颜也懒得跟妖姌啰嗦了,还不如静心修行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