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入行以来,师傅就告诉我一个规矩。
不管台下有没有人看,戏一开场,就绝不能停。
俗话说:
戏台一开,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
得罪了鬼神,可是要遭大罪的。
1.
「师傅,我们来这种又偏僻又小的村子唱戏真的会有人来看吗?」
徒弟沈小雷不耐烦地把手里的戏谱一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开始发牢骚。
「我就说了不要来这种小地方演出,又没人看又费功夫,真不知道师傅你怎么想的。」
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人家花钱请了我们来演出,我们就做好我们的本职工作,还没开始就发牢骚,整个戏班都好好的,就你有意见。」
「你是不是又忘记我对你说的话了,只要戏一开场,没人看也要唱下去!」
沈小雷有些不服气,但迫于我的威严,只能捂着自己的脑袋闷声:
「哦,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放心地叮嘱着:
「一会儿就要开场了,你是这场戏的主角,可别掉链子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我放心,随后便去了戏台上检查设备。
正上妆时,村长突然来了后台:
「不好意思啊,班主,刚刚河边的水闸失灵,水淹了不少庄稼,大家都忙着收,今晚来看戏的人可能不多。」
我愣了一下,表示理解:「没事,庄稼要紧嘛。」
「好,那我就放心了。」
村长搓着手笑道:「那你们就正常表演哈,没什么影响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好,不用担心,我们也有自己的职业操守。」
送走村长后,我回头就看见了站在幕布后的沈小雷。
他沉着张脸,满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看见我瞪了他一眼,他又负气地转身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拿这孩子没办法。
说其实来也不怪他,这是他第一次独挑大梁演主角,还专门挑了百姓最爱看的包公戏,难免重视些。
只是他还年轻,演主角的机会不止这一次,也不应该为这次的不如意就觉得挫败。
我起身,想去劝劝他。
可他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声音闷闷的:
「没事的,师傅,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会把戏唱完的。」
他坐在戏台边缘,背对着我,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见状,我也不再强求,只好让他自己待一会。
穿戴好行头后,锣鼓声响起,演出正式开始。
2.
演出开始后,观众比预期的还要少,我本以为随着角色的相继出场,村民们也该忙完来看戏了。
可戏过半场,台下的观众数量依旧没有增加。
偌大的空地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头,后来也都被家里人陆续叫走,只留下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坐在板凳上愣愣地看着。
我看了眼沈小雷的脸色。
即使是包公浓重的脸谱也遮挡不住他脸上的失望和颓废。
但秉持着一个戏曲演员的操守,即使台下只有一个根本就看不懂戏的小男孩,他依旧在努力扮演着他的角色。
台上的所有人都在为这唯一的观众表演着。
「刘二蛋,你怎么在这看戏啊。」
台下几个小朋友的声音传来:「跟我们一起去玩弹弓吧,这戏都没人看的,有什么好看的。」
几个小朋友带着刘二蛋离开了,台下最后一个观众也走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地的边缘,融入了夜色里。
「我不唱了!」
耳边传来一声爆喝,沈小雷已经难掩心底的失望,把包公的头面摘了下来扔在地上。
一瞬间,整个戏台如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很是失落:「都说了没人看,没人看,非要来这!」
他的声音染上哭腔:「你看这台下一个人都没有,要唱给谁看啊,自娱自乐一样!」
我压下心中的怒火,赶紧把头面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你这孩子干什么呢,赶紧戴上!」
沈小雷一挥手,头面又被他打落在地:
「我不戴!都没人看了还戴着劳什子玩意儿做什么?」
「你!」
我气极,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没人看也得把戏唱完,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我才不管什么破规矩?!」
他捂着脸,崩溃地朝我大吼:「我就是不唱了,它能把我怎样啊?!」
我一口气闷在胸口,气得说不上话来。
沈小雷笑了一声,脸上满是委屈和不甘:
「师傅,你该不会想把你那套神神鬼鬼的说辞搬出来吧,你举得我会信吗?」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这种话吓唬我呢!」
他转身跑下台,甩手离开:「这戏要唱你们唱吧,我反正是不唱了。」
我重新捡起了地上的头面,上面已经沾了好几道灰。
其他演员们纷纷来劝我,替他说好话:
「班主,这次情况确实特殊,不怪小雷,他也还年轻,难免意气用事。」
我点了点头,看着沈小雷已经跑远了的身影,叹了口气:
「没事,这戏也唱不下去了,我们也撤吧。」
台上的演员陆陆续续退下,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台上。
夜晚的月光惨白如纸,照在空无一物的空地上显得有些渗人。
不知是从哪个山间树林里吹来一阵阴风,竟让穿着成套头面的我感觉到丝丝凉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明明是夏夜,却平白无故地添了几分寒凉。
3.
回到住处后没多久,村长就来了。
他听说了沈小雷的事情,特地来给我们道了歉。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家家户户都忙着,到让你们白忙活一场。」
我急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们收了你们的钱还没把事情办好,这样吧,等你们忙完了,我们再给你们演一场。」
村长笑着:「好好,这里你们可以一直住着。」
他四处张望了一圈,有些担忧:「那孩子还没回来啊?不要紧吧?」
我笑了笑:「不要紧,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哪那么娇气。」
「好。」
村长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休息。」
送走村长后,已经是晚上九点。
村里的农户们都睡得早,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在街上晃悠了。
夏夜燥热的风带动一树的蝉鸣,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芳香。
我本想等沈小雷回来后再休息,可或许是这一天下来实在是累人,不知何时,我已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细微的响动声吵醒。
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
村子里万籁俱静,温度低了不少,窗外的月光也变得黯淡,就连蝉鸣声也小了许多。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窗外有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小雷回来了?
我赶紧下炕查看,推开门,院子里却空无一物。
我被骤然吹来的冷风冻的一哆嗦,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便打算关上房门。
这死孩子,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刚转过身,却感觉肩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力道之大,甚至让我的身体向一边倾斜。
「是谁?!」
我急忙转过身,映入眼帘内的是一张惨白至极的人脸。
他离我很近,一张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近得我都能看清他脸上的毛孔,几乎是要面对面贴上来。
「死孩子,你干什么呢?!」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了一点。
来人正是沈小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正打算进屋。
手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身体,才发现他的身体有些异常的冰凉。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跑哪里去了?」
他自顾自地走进屋,没有搭理我,掀开被子就躺到炕上睡觉了,或许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脸上的脸谱和身上的戏服早已卸下,换回了常服。
这个点,他肯定是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洗的脸,难怪身上会那么凉。
我替他掖好被子,在炕的另一边躺下。
睡意渐渐来袭,正要再次入睡的时候,却又被一阵动静吵醒。
「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断在房间里回响,像是在用力啃咬什么东西。
那声音很响,简直让人无法忽视。
我起身查看,才发现是沈小雷在磨牙。
我叹了口气,只能尽力地忽略这声音。
可没过一会,身边又传来了「咚咚咚」的撞击声。
沈小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炕上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准确地来说,他不是在走。
他只是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房间里乱撞,走到墙面前也不拐弯,只是一个劲地撞着墙,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这孩子,梦游了?
以前也没有梦游的毛病啊。
我急忙把他拦了下来,让他往炕上走。
接触到他皮肤的一瞬间,我不禁抖了抖。
都已经上炕躺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凉?
我轻手轻脚地把他引到炕上,又给他盖上被子,站在炕边看了他一会。
沈小雷眉头紧皱,嘴里振振有词,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还时不时翻动一下身子,看起来睡得十分不安稳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今天的事情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不至于吧……
又过了一会儿,沈小雷终于安静下来,呼吸声安静均匀。
我也打算继续睡觉,却突然看到墙上有一闪而过的黑影。
转过头,却只有院子里斑驳的树影在摇动。
窗外蝉鸣寂寥,一阵夜风吹来让人觉得格外阴凉。
心底莫名有些发毛,我赶紧把窗户关了起来,又躺回了炕上。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4.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沈小雷已经在院子里耍起花枪。
他神态自若,动作从容不迫,像是已经把这件事消化好了一般。
「师傅,早。」
见我起床,他还给我打了个招呼:「早饭在桌上,你趁热吃。」
我点点头,出声询问:「昨天的事,你想通了?」
他耍枪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是我太任性了,我以后都会好好表演的。」
我放下心来:「那就好。」
「哦对了,你昨晚去哪了?怎么那么晚才回来?还梦游磨牙说梦话。」
沈小雷一怔:「我昨晚去了北边的山里待了一会儿,后来晚些时候就回来了,不过我有梦游吗?」
我有些疑惑:「不记得了吗?你还哐哐撞墙呢。」
沈小雷摇了摇头:「没印象了。」
我笑了笑: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好好练吧,我们下周在村里还有一出戏要唱,人应该不少,你好好准备。」
一连几天下来,沈小雷都在勤奋练习,为下一出戏做足了准备。
只不过最近几天晚上,他每次都会梦游,梦游的内容也大都一致。
不是撞墙就是绕圈,嘴里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只当他是压力太大,打算等这场演出结束了之后,带他去医院里看看。
只是这天晚上,他制造出的噪音格外的大。
「咚咚咚」的撞击声响了很久也没有消停下来。
我不耐烦地睁开眼,看见他又往墙上撞,撞击的力度格外大,像是非要把自己撞残一般。
我急忙去阻拦,却发现他的身体格外冰凉,比之前的每一次更甚,简直不像是活物的温度。
他像是有了意识一般,大力甩开我的手,害我差点没站稳跌倒在地。
沈小雷越过我,径直朝屋外走去,我也急忙跟了上去,想看看他到底要干嘛。
只见他蹲在井边,头埋得低低的,嘴里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半夜总显得有些渗人。
我大着胆子上前查看,却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画面。
沈小雷手里捧着一块新鲜的生肉,尖长的指甲陷进肉里,肉上还带着皮和骨头,被他不断地啃咬,他的嘴角也沾上了一片血渍。
简直就像是野生动物在啃咬自己的猎物。
这诡异的一幕让我的双脚发软,我大着胆子上前,想要叫醒他。
「沈小雷!你在干什么?!」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继续啃咬着那块生肉,那块肉基本上已经被啃食干净,透出了森森白骨。
沈小雷心满意足地吮吸着那根骨头,一根根地舔着手指,随后才转头来看我。
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异常惨白,与他嘴巴上猩红的血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我,嘴角咧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那抹笑容无限放大,几乎快要咧到耳后根。
「师傅……」
他阴恻恻地吐出两个字,让我背后冷汗直冒。
「怎么不唱戏给我听了?」
沈小雷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怎么不唱戏给我听了?」
我顿时觉得脊背发凉,突然想起年轻时师傅告诉我的规矩。
戏台一开,不管台下有没有人看,都不能停。
俗话说:
戏台一开,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
得罪了鬼神,是要遭大罪的。
从前,我只当这是唬小孩的话,所以我也拿着这话去哄骗沈小雷。
我一直认为师傅守着这个规矩的原因是因为敬业,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鬼神,所以我也将他的规矩传承了下来。
但如今看来,这个规矩,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敬业。
那怪物正在朝我一步步逼近,我步步后退,心中惊恐万分。
「你是谁?!小雷呢?」
「我就是小雷啊……」
它猖狂地笑着,伸出手就要朝我挥来。
眼看着尖长的指甲就要碰到我的脸,扭断我的头颅时,它突然身形一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