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尾声
孔凡铎2024-05-08 14:254,650

在筹备金溥佑出国访问的事项时,碰到了麻烦-他的身份问题。

金溥佑在解放后按照新政府的要求,去派出所重新做了身份登记,这是份内之事。

面对人民政府,他把身世一五一十都讲了出来,所以在户口本上,他的个人信息是,姓名:金溥佑,民族:满,曾用名:爱新觉罗·溥佑。

都是正常手续,爱心觉得四个字代表皇族,但这是上海,又是解放后,办事员只是抬头看看金溥佑,便又认真工作,金溥佑自己也没觉得特殊来。

但出国,是要做政审的,金溥佑一辈子干小买卖阶级成份肯定没问题,唯一的麻烦是这个所谓的皇族身份,必须要有证据证明。

按照皇室子弟的名字都应该出现在宗人府的玉牒上,这就是最方便也是最有力的证据,一道公文从上海飞到北京,希望故宫方面配合调查。

对方回文很快,但结论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宗人府玉牒上并没有爱新觉罗·载汇其人,理亲王这支到了爱新觉罗·载汇这儿就算断根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溥佑听到这个消息人都麻了,是的,他从来没把身份当回事,可这也太过离谱了,于是便想方设法要搞清楚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堂堂金溥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晓得,自己竟然是个“黑户”。

还是曹默章机灵,他琢磨后,给了个推断,王朝末年,乱象丛生,到处是失控与失衡,理亲王这支废物黄带子自然是没人关注。

也许当初年过三旬才得子的载汇是满怀喜悦激动不顾腊月天寒地冻的一溜儿小跑,以便第一时间把爱新觉罗·溥佑的生辰八字上报宗人府,请求登记到玉牒上。

办事的章京师爷接过后随手放在桌上,毕竟权势熏天的醇亲王家也添丁了,做事情肯定得讲先来后到不是,落魄倒霉的黄带子那就一边凉快去吧,也许就是这随手一放,碰巧门窗没关好被吹走,或者是那位爷烟瘾犯了,顺手捡起来搓成纸媒子作引火用。

也许,这就是原因,可当初真实的原因已经无从考究。

为此,曹默章特地又给北京方面去函,将金溥佑的事情详详细细的交代清楚,希望对方帮帮忙,想想办法。

那边的办事人员非常重视,这可是新中国最出名的著名民间艺术家,被茹科夫点名夸奖的,听说还会代表新中国去外国传播中国艺术,那可太稀罕了,怎么也得挖地三尺把事情搞清楚。

确认自己名字不在玉牒上后,金溥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老子这辈子和大清国真是不对付到家了,但从我爹开始,但凡爱新觉罗的好事,就没一桩能轮到的,倒霉事情可都没跑了……”

好在政府认真,通过一系列调查后,终于通过一系列文件,调查报告证明了他确实是理亲王后人,在文件让金溥佑归了宗,对此他也毫无开心劲头:“我姓金,金溥佑,一个捏活儿的,有没有家谱,就都这回事儿,我爹叫爱新觉罗·载汇,我妈叫乌雅氏,其它的和我没关系。”

桌角上三个面人儿都已经泛黄,经历了几十年,它们也都老了,金溥佑看着,只是笑笑:“我知道我从哪儿来……”

当金溥佑站在面塑工艺博物馆的大门口时,不由得想到了父亲带他去参加大太监李莲英出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候还是辛亥年,老话说,辛亥到,圣人跳,一晃也过去五十多年了,可金溥佑还记着那天,纵然载汇的形象已经有些模糊,但那话还历历在目:“儿子啊,今天来这里,一是做人要知道情分,当初没有李总管在西太后面前的回禀,也就没有我今天的差事,这个好,咱们得念,所以你去磕个头,也不算什么,再有啊,这家有钱,一会儿豆腐饭肯定丰盛,你就只管挑好的吃,大鱼大肉放开了吃,小孩儿吃不坏,最多咱们晚饭不吃了……”

那米粉肉可真香啊,每当念及此处,金溥佑总要嘴里喃喃,那时候纵然乌雅氏勤俭持家,可十天半个月能开次荤就不错了,还不是正经大鱼大肉,都是些诸如炒麻豆腐,臭大头鱼,炖油渣之类的穷人乐吃食,如果吃碗烂肉面或者来碗卤煮火烧、羊霜肠,那就和过年一样。

李总管丧事的米粉肉,虽然平常普通,可那是正正经经的大片猪肉,五花三层,最要紧的是管够,那是个流水席,每人一大碗,真要是不够了,大师傅还给添,载汇好面子没去,金溥佑是孩子,可不管那么多……那顿吃完后,三天他都懒洋洋的,哪怕是对平时最喜欢的炸灌肠也没了胃口,毕竟那玩意无非是面糊用羊油煎过,哪儿比得了肥瘦相间的肋条肉。

已经过去半个世纪,可那味道仿佛又在嘴里晃荡,连带着假牙都蠢蠢欲动起来,他脸上红光满脸,可皱纹到底是多了,头发花白,身板佝偻,虽然他觉得这辈子腰杆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挺过。

这些年他东洋西洋的没少去,每到一个国家都受到热烈欢迎,大人小孩都排着队的来看他,让他受宠若惊之余,又多有自得,觉得自己现在才算当人。

眼界也开阔起来,不管是在外国接受各种荣誉奖励,还是在国内带大红花,都不会再高兴的脚下拌蒜,激动是激动的,却也知道用更好的态度来回馈才是正理。

现在他不再每天出摊,最多是隔天去大世界一趟,摆开大马扎,挑个面人儿精的幡儿,给徒弟们当个活的幌子。

大世界成了劳动人民的日常休息娱乐的场所,尤其是礼拜天,更是人山人海,或者扶老携幼,或者情侣成双,在里面消磨一天,看戏看电影看演出,当然也想来看看这传说中的面人儿精,面人大王。

对此金溥佑当然高兴,按照他的心思,每天能在游客热切的眼神中捏活儿,才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间或在兴趣高涨时,玩个袖里乾坤,引发的阵阵惊呼声,那是比人参鹿茸都要见效。

只是金溥佑已经老了,眼看已经快要六十了,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倒是觉得自己身体还扛得住,可周医生告诉他,初解放时人均预期寿命才35,活到36那就算成功了。

随着解放后,医疗条件的逐步提升,人均寿命也开始慢慢往上,可是从清末到北洋到抗战到解放战争,反动当权者给人民造成的损害不是靠医务人员努力就能消除的,换而言之,许多旧社会过来的人,看上去好像挺健康,但身体底子极差,平时还好,若是稍有个小灾小病便扛不住。

所以,虽然他自我感觉良好,但组织上还是不允许他每天出摊。

此时原本沪上面人届三大家,以金溥佑为首,林德安粉人潘紧随其后,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在打完那场百日咳战役后没多久,粉人潘忽然中风,虽然经过医院极力抢救,总算捡回条命来,身体一下子垮了,没熬过第二年的冬至。

林德安也在那个时候向金溥佑辞行,他要北上。

他对金溥佑说,自己是天津卫的娃娃,又在北京城生活过,虽然在上海的日子非常愉快,可终究还是想家,现在解放了,全国治安都好了,他想回去了。

金溥佑舍不得他走,在他眼里林德安还是小林子,是自己的徒弟,可他也明白,今日的林德安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尊为林老师的,并且随着自己的衰老,许多细活儿已经捏不出来,只能靠正值得壮年的林德安来传承。

就如当年粉人潘悄悄淡出,把荣誉和责任都压到金溥佑身上一样。

世道轮回,莫过于此。

可林德安肯定不作这番感想,是的,他也知道现在他就是面人儿行当头块牌子,只是面人儿精这四个大字在沪上的声势号召依然无人能及,金溥佑坐镇黄浦江畔三十余年,度过了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刻,也靠一己之力把捏面人儿这个行业推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

林德安都看在眼里,他也不年轻了,他一直希望走出金溥佑徒弟的影子,当然这也是老金的想法,只是在上海,太难,太难。

只有去别处,另起炉灶。

这份思虑,师徒二人心里都明白,只是谁都没主动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了,又如何?

林德安走了,金溥佑到火车站去送他,昔日的小林子,此刻也是满脸胡茬,拖家带口,金溥佑在月台上,看着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小徒弟,只觉得眼睛发花,那似乎是四十岁的自己,又好像是刚到上海时认识的粉人潘。

忽然,他人一晃,潘妮连忙搀住他。

金溥佑笑笑,对车窗叹了口气,笑笑道,当年我师傅可是没活到这个岁数,现在你也有孩子了,我也算能向师傅交待了。

汽笛响起,林德安一言不发,只是眼圈发红,手背不停的在抹。

你这脾气比我师傅可差太多了,大概是上海呆久了,性子就软了,金溥佑继续关照道,到了天津,拍份电报给我,缺什么和我说,晓得伐!

火车已经启动,林德安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吼得震天响,师傅,你保重,过几年,我再来看你……

林德安的离开,仿佛是抽掉了金溥佑的精气神,他终于显出老态来。

政府对他倒是非常关心,见他身体不如往常,干脆让他去刚成立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当个研究员,这是个正经的吃皇粮的职位。

让金溥佑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连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怎么就成了研究员,怎么就旱涝保收了呢?但每个月下发的工资,又不由得他不信,并且政府说了,等哪天他退休了,还有退休工资可以拿,以确保能安度晚年,这让他常常自嘲,小时候羡慕别人家的铁杆庄稼,老米饭自己是一口都没吃到过,临到老了,倒是衣食无忧起来。

在研究所里的日常工作也轻松,主要就是带徒弟。

哦,现在叫学生了。

曹默章当初找他说这个的时候,还担心他不同意,毕竟旧社会里,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是公认的信条。

师徒之间的关系,除了用恶劣很难来形容,不管哪行哪业,徒弟等于是师傅佣人,起早贪黑的给师傅干活,还没工钱,就这样师傅教的时候还会留一手,而徒弟满师后再收徒弟,也是如此。

不料,金溥佑听说让他当老师却是一口答应,并且拍着胸脯表示,绝对不会有私藏,只要学生敢学他就敢教。

言出必行。

工艺美术研究所成立后,倒是专门聘请了不少老手艺人来给年轻人传帮带,但不少人还是和旧社会那样教一点留一点,弄得组织上也很难做,金溥佑的到来,倒是让所里风气为之一变。

堂堂面人儿精都不私藏了,公开授课,不管是不是他的学生,谁都可以来听,而且手把手教,如此倒是让这些老手艺人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也纷纷开始不再留手。

让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在全国的名气越来越大。

而随着他在国内外的知名度越来越高,组织上也决定给他弄个小小的博物馆,好让这门手艺能让更多人知道,博物馆里藏的不光是金溥佑的作品,粉人潘,面人林,全国各地的特色面塑,面人儿,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宿。

而当组织上知道金溥佑的身世后,便找到他那位从没见过的兄弟来题写馆名。

如此,看得金溥佑心潮澎湃不已。

博物馆的会客室里,两兄弟历经劫波终得相见。

不光生辰八字相同,外貌也如初一撤,瘦长的刀条子脸,大脑门,高鼻梁,只是两人的气质神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末代皇帝刚从抚顺战犯管理所出来,因为表现良好被特赦,眼下挂了个北京文史馆馆员的名头,每天朝八晚五上班下班,日常工作无非是撰写个人回忆录,已经在必要时被借调去各处帮忙回忆补正亲历的过的历史。

闲暇时也会出游,尤其是几个“同窗”相邀的话,都是战犯管理所结下的友谊,或者是同监或者是劳动时搭班,前几日刚陪着他们去了趟故宫,顺道指出了故宫里的文不对题-有张照片虽然说明写着是清醇亲王载沣,实际并不然。

溥仪指出那是载沣的哥哥载涛,为此惹来故宫管理人员的白眼,末代皇帝自陈身份后,无奈的说我年纪大了,也服从改造,但你们不能给我乱安爸爸啊。

但也没什么用处,最终还是组织出面协调后才换上了正经的载沣相片。

此事后,溥仪又多了个故宫常务顾问的名头,新政府成立,故宫博物院也要善加利用,让其成为向全国人民开放的教育学习场所。

因为皇上也担任新政府的公职了,一番经历后溥仪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个生辰八字完全相同的哥哥,顿时吃惊不小。

弟弟知道了政府要给哥哥的艺术成就办个展览馆,于是自告奋勇的要求来提名,政府征求金溥佑意见时,他当然同意,半个世纪后两人的命运终于相遇。

博物馆设立在一栋小洋楼就在卢湾区一条小马路上,人不多,非常清静。

如果有人从博物馆的假三层爬上屋顶,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博物馆的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

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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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人儿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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