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和平饭店的小会议室里,茹科夫喝着咖啡和翻译聊天,见金溥佑进来便主动站起来握手。
金溥佑被吓了一跳,对方身高怎么也得一米九朝上,膀大腰圆,看上去就和庙门口的四大金刚似的,论份量能顶上两个自己,熊掌伸出来更是吓人,上面全是毛,这巴掌能有金溥佑脑袋大。
金溥佑战战兢兢和他握手,总觉得这家伙像胡大海大于艺术家,要知道在评弹里,胡大海的形象就是浑身长毛,拳头比海碗大,力大无穷,是朱元璋手下了不得秘密武器,每当战事进展不顺利的时候就放出来,咣咣两拳,锤死对方将领。
茹科夫外形胡大海,但内在却颇为不同,金溥佑注意到对方那双蓝色的眼睛灵活闪烁,虽然总是眯着,但不掩饰其中的光芒,清澈又内敛,显然这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金溥佑嘴巴挂起微笑,聪明好啊,他向来自认聪明,平素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回头想想这半辈子,运气最好的地方便是,在专业上接触的几乎都是极具天赋的聪明人,从面人儿林到粉人潘到林德安,乃至当初混得不错之后失去联系的张充和,用新政府的话来说,那都是一个个的艺术家啊,和聪明的艺术家打交代是最省心省力的,因为除了艺术,大家不会有别的心思。
当然他金溥佑是最艺术最家的,这点确信。
除了外形令人留下深刻印象,茹科夫的年纪也出乎意料的年轻,虽然毛多显老,可细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和金溥佑差不多,本来会以为是个托尔斯泰似的长胡子老爷爷,不料是同龄人,两人立刻觉得关系亲近了不少。
在翻译的帮助下,两人相互了解了对方身世,在说起各自行业时更是都充满了自豪,在聊起自己求艺道路时也是共同唏嘘,感慨艰难不易,又都各自缅怀起自己的老师来,如此倒是越讲越投机,刚开始那点尴尬瞬间荡然无存。
茹科夫非常豪爽,聊了半个小时候道:“今天认识金先生太让人高兴了,这不光是两个国家间的交流,更是我们同行间的相互理解”
“茹科夫先生太客气,我这个上不得台面,和你们这种从学校里正经学出来的艺术家没法比,真的,雕虫小技”。
听了这话,茹科夫连连摆手,“金先生,并不是这样,或许我那些资产阶级同行会持有这种观点,学院派,在他们嘴里是莫大的殊荣,仿佛这能决定艺术成就的高低一下,然而在我一个无产阶级画家的心目中,这种观点就像血统论一样荒谬,甚至都不值得驳斥。”
“而且,您知道,我的老师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就是巡回展览派的代表人物,巡回展览派是当初一群年轻的艺术学院学生为了抵制所谓的学院派,他们主张应该为普通人服务的现实主义和民族主义艺术,认为艺术是有用处的,是鼓舞人心、表达社会理想的工具,因此这个画派的画家多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表现中产阶级和农民的日常生活。最终在1870年成立了“巡回展览美术家协会”,组织流动画展,力图使普通人能接触画家的作品,把认真严肃的作品带到平民的日常生活中。”
“所以,你看,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茹科夫慷慨激昂的说完,忽然来了兴致,“金先生,让我给你画一幅素描吧,您来当模特儿,给我十分钟就行!”
曹默章听了很兴奋,终于能一见大师献技,多么难得的机会,但金溥佑却扭捏起来,支支吾吾不答应。
曹默章急了,轻声道:“这可是大艺术家,他给你画像,那是多大的缘分!这画画完,他肯定签上名送给你,那是能传代的宝贝!”
“不是啊,这老毛子,不是……老大哥也太那个了吧,这儿那么多人呢,就要我当模特儿”
“当模特儿怎么了?”曹默章反问
“这,这还有女……女同志呢!”金溥佑面孔涨得通红。
“是啊?你要干嘛?”曹默章麻了。
“不是,这,这当模特儿不得脱光了么,当初,孙传芳大帅就是为这个抓刘海粟的,我,我一把年纪了,是无所谓,我豁得出去,可,可……”金溥佑急了,“你们可不能说我耍流氓!”
“噗嗤,”曹默章笑起来“你坐着别动就是模特儿了,谁让你脱衣服了”
“我记得以前孙传芳不是为这个事情要拿刘海粟法办么……”
“什么和什么啊!那是封建军阀”曹默章摇头。
“军阀的模特儿就要脱衣服,咱们新社会的就不脱?”金溥佑问
曹默章一瞪眼:“赶紧坐好了”
金溥佑想了想道,“我坐那张桌子前面吧,离他近点。”
“就你事情多,坐沙发上不也一样么,软软的靠着还舒服点。”
“翻译同志,您给这位茹先生书,我想坐他对面的桌子前,这样他画起来能方便点”金溥佑干脆跳帮,直接找翻译,曹默章气得两眼翻白,却也没办法。
这小小的要求,当然没问题。
茹科夫让金溥佑坐到会议桌前,保持一个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就打开随身携带的画夹开始刷刷的画起来。
金溥佑在他对面,看不清他画的如何,但他看到茹科夫那熊掌异常稳定,在画板上都是长距离移动,心里不由得赞叹“这老毛子有两下子,这手真稳,线条都是一笔到位,当初小张就讲过,素描最难的就是这个,到底是大艺术家不是水货……不过咱也不差……”
想到这儿不由得面露微笑。
“赫拉笑!”茹科夫见状,连连夸奖,让他保持这个表情。
金溥佑朝翻译道:“您让茹先生可麻利点儿,笑十分钟不走样还行,要是超过一刻钟,可就要面瘫打金针了……”
大概十分钟后,茹科夫将画夹放好,从中抽出那张画像来,签上自己的名字,随即骄傲的向大家展示。
金溥佑也被吸引住了目光,短短十分钟,他的形象跃然纸上,不只是单纯的相似,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曹默章一拍大腿,带头鼓掌:“画的可太传神了,这小子平素就是嬉皮笑脸和我讲话,然而讹我请他吃饭的!那时候,我就一直想把他这模样拍下来,始终未能如愿,今天可好!”
“画得可太好了,一脸坏笑,把他这蔫儿坏全给表现出来!”
“什么坏笑!”金溥佑抗议“这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这形象不是挺光明正啊的!”
“是,是,翻译把这句赶紧翻给茹科夫先生听。”
“金先生,还满意嘛?”茹科夫问道,但神情却颇为自得。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金溥佑真诚的夸奖道,随即看着茹科夫,脸上表情生动,在座的众人看得有点发愣,金先生面皮纠结,隐约透出坏笑。
“您满意么,茹先生?”金溥佑道
“??”后者莫名其妙
可随即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只见金溥佑张开手掌,上面赫然托着个鹌鹑蛋大小的素色人头,正是茹科夫!
这下子全场都惊呆了。
“金溥佑,你怎么弄出来的!”曹默章第一个跳起来,问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你tmd还会变戏法!?”
刚才可是众目睽睽,金溥佑根本没有摆开马扎干活儿啊!
“不会,你根本没见过茹科夫先生,你不可能提前捏好的!”曹默章立刻反应过来“赶紧交代,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可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手本事!”
“嘿嘿”金溥佑笑笑“茹科夫先生给我画像的时候,我不是坐在桌子前么,我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顺手从箱子拿了块原面团,就在桌子底下捏呗,他画我脸,我动我手,各自不挨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
全场震惊。
“金先生,你的意思是,你捏得的时候,没用眼睛看过?”茹科夫小心翼翼接过那个面人,面人原本就比鹌鹑蛋还小一圈,放在他这尺把大的巴掌里,就更显得袖珍迷你,也更突显精巧,茹先生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金溥佑心里大乐,悄悄踢了曹默章一脚,那意思是是,哥们没吹牛吧,这手就把老毛子给镇住了,托杵门子下来之后,就看你们怎么往下敲了。
但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话语也异常谦虚:“是啊,这其实是个老的技巧,叫袖里乾坤,是以前用来招揽客人用的,当年师傅教给我,但我觉得用处不大,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刚才就忽然想到了,让您见笑……”
“你们中国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茹科夫摇头“这个让我非常吃惊,我现在在庆幸,幸亏我对您一直保持着礼貌,否则真的会惭愧而死的,您是真正的艺术家!”
“嘿嘿”金溥佑干笑两声,“茹先生客气,我就是个手艺人儿,当不得,当不得。”
“不”茹科夫严肃的说道“我是认真的,金先生,我现在代表苏联访华艺术团,向您,哦,不止您,我相信伟大的中国肯定还有许多像您一样伟大而又神奇的艺术家,我诚挚的邀请你们在方便的时候去苏联,去莫斯科,去斯大林格勒访问!我要让我的同行们也知道,你们是艺术的雄鹰,来自东方的雄鹰。”
叽里咕噜一大串。
等翻译完后,轮到金溥佑失态了,他左右张望几眼,悄悄溜到曹默章身边:“喂,老曹,老毛子,不对,老大哥说的是真的?他,他,真邀请我去苏联?”
“那还有假!”曹默章白了他一眼“茹科夫同志是个典型的艺术家,性格热忱而直接,说话算话的!你小子这次不错,算是靠一己之力,给两国友谊添砖加瓦了。”
“那,那,我这能去墨西哥?”
“你到底缺了多少学习课?”曹默章几乎要爆炸“那叫莫斯科,是苏联的首都”
“那墨西哥呢”
“那是美洲国家,一直被美帝国主义压榨的,都是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
“哦,哦,那我什么时候去莫斯科?就跟他一起走?那我回去收拾铺盖卷!”
“什么话!这个得报外事部门审核批准,批准后,还给你们做里外三新的衣服,连内衣内裤都给发,拎着一样的皮箱,穿着一样的皮鞋,这样到国外看上去神气,不给咱们国家丢脸……”
“这也不要钱吧?”
“你这人怎么钻钱眼儿里了……”
“可不是么,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不满你说,当初我也赚过钱,赚过不少钱啊”金溥佑的神情有些黯淡“那时候靠着手艺,整天吃香喝辣的不说,落场后身上的出客衣服,夏天是帕立斯,凡立丁,冬天是舍未尼,轧别丁,法兰绒,都是进口货,找最好的红帮裁缝,在百乐门,仙乐斯,新仙林里,别苗头一点都不差。”
“但后来金圆券一发,身上的就全送到当铺去了。现在嘛,你让我再穿好衣服,我可不得问问钱从哪里出么?我现在是拿国家工资的,让我自己置办这些,可真掏不出钞票来。”
曹默章无言。
“两位同志在说什么啊?”翻译忽然开口,“茹科夫先生在问,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把你们刚才的话翻译过去?”
曹默章咳嗽,面色如常,嘴里却道:“当然不能直接翻译过去,要是让老大哥知道这位艺术家是个钻在钱眼里的人,只怕社会主义大家庭就要缺他一个了。你就说,我们在感慨解放前艺术家得不到尊重。一直被国民党反动派剥削……”
金溥佑:“老曹,我发现你这家伙也是挺能的,瞎话张嘴就来。”
曹默章道:“我哪句是瞎话?是啊,解放前,你能赚钱,可后来还不都没了?更何况还差点被保密局盯上敲竹杠……至于所谓的伪文化部,宁可把所谓的款项拨给《新天仙配》《野蔷薇》这种卖肉的‘艺术’,也不给你一个子儿,这些可都是你亲自经历的吧?”
翻译那边一通叽里咕噜,但金溥佑总觉得翻译应该是在曹默章的话语基础上,加油添酱了不少东西,就那么几句竟然说了五分多钟,茹科夫听得专注异常,甚至眼神都变得深邃忧郁起来。
茹科夫一通叽里咕噜,说的不长,哪怕金溥佑对俄语一窍不通,也知道这段话中蕴含着深厚的情感:“太让我震惊了,金先生拥有这样精湛技艺的人物,在我们国家会被政府承认为人民艺术家,享有崇高的荣誉与物质生活,哪怕,哪怕是在西方,都不会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
金溥佑笑笑,对翻译道:“告诉茹先生,那是过去,所以他娘的光头滚去小岛上了,现在我也站起来了,人民当家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