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狭窄，吉普车只能开到弄堂口。
金溥佑手脚轻快的跳下车，向小高挥手道别。
见吉普车开远后，他看看弄堂里，此刻已经是万家灯火，弄堂里没什么人了，大家都在生炉子做晚饭呢。
“衣锦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冒出这么一句来。
只见金某人“啊……哼……”咳嗽一声。
“一见公主盗金鈚箭……”唱起了四郎探母。
为了声音洪亮，调门从松江跑到大杨浦，怪异而扭曲。
顿时让很多人都探头出来看。
金溥佑大喜，左腿迈开，仿佛戏台老生似的先亮靴底，然后才落地……
不料，今天天气严寒，落脚时没注意，踩到结冰的地面，顿时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
惨叫声比刚才的西皮流水更加嘹亮。
潘妮在厨房里正忙着煎炒烹炸，听到外面惨叫耳熟，心说别是自己男人，连忙关照张招娣帮着看着火头，自己披了件衣服就出门……
金溥佑已经被其它邻居扶起来，正揉着胸口唧唧哼哼呢。
“溥佑，你怎么了，摔着没？”
“这大红花瞧见么”
“问你话，有没有磕到”
“我和你们说，今天全市总共就二十朵，我金某人排第五，原本是要给我安排第一的，我说，那不好，我贡献小小的，不值当，不值当……”
“溥佑，你没事吧”
“你们都别羡慕，只要好好团结起来，大伙都有这红花的，啊哈哈哈哈……”
潘妮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揪着他耳朵“你发癫啊！”
“哎，哎，你不要揪坏我的大红花，这可是宝贝，要传家的……”
絮絮叨叨之中，金溥佑终于一瘸一拐的进了家门，如果说在门外还有所收敛的话，一进入石库门的大门就更加放肆起来：“来来来，都来看啊，我这个大红花，不容易的，这是政府看得起我，给我的奖励！全市一共才20朵。”
弄得家里老老小小都哭笑不得，可还都是发自内心的夸他。
尤其是几个小的，不管是在学校的还是在工厂的，这大半年下来都已经习惯了这套奖励模式，也深深认同，见金溥佑能拿到市级先进，也都是为他高兴不已。
几天后，消息传来，政府决定重开大世界。
将其从原本为黄金荣私人谋利的企业，变成一个公益的面向全市乃至全国人民的游乐场。
里面的人还是这些人，节目也还是这些节目，当然了，去掉了许多黄色暴力的以感官刺激为主的不伦不类的表演。
比如二楼话剧场原本贴着的海报就被撕掉，这个剧场也有点来头，是被国民党宣传部包下来，每天滚动上演《野玫瑰》，听名字是不错，但实际女主角是军统女特务，打着爱国的名义贩卖国民党的私货不活，海报上写的不是剧情紧凑，演技自然的宣传语，而是肉香感人，香艳扑鼻……
金溥佑理所当然的去看过，评价是非常庸俗，但嘴里骂归骂，还是经常去看看，毕竟堂堂保密局少校女特务穿着三角裤跳舞的场面在其它地方可看不到。
一楼的京剧厅也改了，让金溥佑遗憾的是，他最喜欢的大型新编京剧《天仙配》再也看不到了。
其实他每次去也就看一场，就是七个仙女在天河里洗澡那段，穿着纱衣若隐若现，大腿又长又圆，还白……身上是……
总之，这些可是都没了。
这让他多少是有些怨言，可随即想想，可不是新社会了么，若真还有这些那才叫怪事。
这种东西看是好看的，但看完之后，心里面也是碰碰乱跳的，恨不得立刻去四楼咖啡馆找女招待开房间或者去三楼电影院敲玻璃杯，每次都是兴冲冲的去，但出来后却觉得腰膝酸软，精神上只有无尽空虚。
现在一扫而光倒是让他觉得神清气爽，新的经理也是个退役的伤残解放军，开口就是同志，让大伙觉得都挺亲热的。
……
而随着市场的恢复，金溥佑的收入也日趋稳定，至少当家的潘妮和张招娣的脸上笑容开始多了起来，她们不用再为了一分钱两分钱而和菜贩子斤斤计较了。
转眼两年过去，这天金溥佑正在大世界摆摊，又碰到了曹默章。
“走走走”对方上来就道“赶紧收摊，跟我走！”
“干什么，干什么，没看到我这儿正忙着嘛，现在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走开别耽误我赚钱。”
“赚什么钞票，组织给你任务，赶紧的，光荣的，一般人还没这个机会，我和你说，这可是我玩命在给你争取来的，你小子可得给我好好的。”
金溥佑眉毛一挑：“你个猢狲是不是又给你穷爷挖坑？”
“不要没良心，我哪次坑过你了！赶紧，赶紧！”
“什么事情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车上说，车上说。”
“那就走吧”金溥佑道“摊子就放在这儿，我和工作人员交代下。”
“收摊，带着你的吃饭家伙去，用得着。”
……
坐在吉普车上，曹默章告诉他，这次是有个很重要的外事任务。
“什么叫外事任务？别调侃，说人话”金溥佑翻白眼。
“你这个人……”曹默章摇头“外事任务，就是涉及外国人的。”
“哎，停车，放我下去”金溥佑冲着司机喊。
“你发什么疯？”曹默章不满意了。
“废话，我洋话就会abcd，”金溥佑想了想，竟然拉开喉咙唱到“ABCD大通行
爱佛来抱台要学两声（爱佛来抱台：everybody）
交际场中思买脱（思买脱：smart）
说两声英格里徐格洋泾浜（英格里徐：English）
有一位摩登先生叫乔其方（摩登：modern乔其：George）
在那贝恩可里厢做练习生（贝恩可：bank）
穿的是福林翻新卖相好（福林翻新：foreign fashion）
洒勒来一月只有几块洋（洒勒来：salary）”
“你这个《洋泾浜开篇》唱得倒是蛮好”曹默章冷笑“看不出，你一个北京人，这舌头倒也蛮软，苏州话糯是糯得来。”
金溥佑打蛇随棍上，嬉皮笑脸道：“大世界里，什么没有？唱评弹的就在我隔壁，天天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少废话，说正题，今天的外事活动很重要，你给我上心点！”
“你真让我去见外国人，这不是王八看绿豆么，对眼了，但一句话都没得说。这不是两块白板，对煞么！”
“今天有苏联老大哥艺术家来。”曹默章解释道“著名的画家茹科夫先生，那是列宾的学生！”
“列宾这是谁？我只知道列巴……原本霞飞路，哎，不对，淮海路上有白俄面包店，列巴又酸又硬，也只有罗宋赤佬咽的下去”
“啧……”曹默章无奈“你这个赤佬，怎么这样，不是一直建议你要认真学习么？上次带大红花的时候，你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说的，今后一定加强政治学习，提高政治觉悟。”
“我有说吗？”金溥佑开始装傻
“我不和你话多”曹默章两眼翻白“列宾是俄国巡回展览画派主要成员。算是俄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你知道唐伯虎吧……”
“嗯，点秋香那个？”
“对，列宾是上个时代的唐伯虎，茹科夫先生就是当代俄国唐伯虎。”
“那有华太师么？”
“你是和我说相声还是唱滑稽戏，口才那么好，等会对外宾说去！”曹默章无奈“这次茹科夫同志带队访华，先去了北京然后到上海，本来呢，今天下午和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但茹科夫同志临时说想要见识见识咱们中国的传统艺术。”
“那挺好啊，上海不是好多画图的写字的刻图章的，要多少有多少，找我干什么？他们那个可是正经读书人的本事，那话怎么说来着，高雅！”
“那些人之前已经见过了，茹科夫同志说了，中国历史那么长，肯定有些民间的艺术，这种艺术一般不会太以前反动统治阶级的重视，但却有着惊人的艺术生命在里面，他难得来一次中国，就想见识见识，他觉得能够给他提供足够的艺术上的灵感，或者说能触类旁通。”
“老毛子真这么说的？”金溥佑一惊，随即嘴里嘀咕道“这罗宋赤佬，倒是懂行的嘛。”
“什么老毛子！别拿解放前那套旧的反动称呼，现在要讲阶级感情，要叫苏联老大哥，没老大哥帮忙，咱们也能打跑蒋光头，可代价就高太多了了，而且人家还同意给我们工业援助，帮忙建设大工厂，钢铁厂，坦克厂，造船厂，都是我们之前没有的，还有要给我们建设一套全新的大学院系，多少专家学者坐火车从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过来呢……你多少尊重人家点。”
“那也还是老毛子啊”金溥佑嘀咕“当年霞飞路卖去油肥皂的可不是都是他们！滴滴刮刮大兴货，我就贪便宜买过，回去被家主婆车到南天门……”
“你说的那是是支持反动沙皇的白俄，那就是老毛子，现在来的是支持中国革命的苏联老大哥！！！”曹默章几乎要暴发“还有，什么罗宋赤佬，一个字都不准说出来，全给我吃下去！”
“成成，我跟着你们调侃，苏联老大哥是吧……”金溥佑无奈
“什么调（diao）侃？！这不是你那套江湖黑话，这是新社会的新语言，你这个赤佬，等我空下来，一定要亲自抓你的学习，你这样要落后的啊，我的同志！”
金溥佑不敢支声，当年也是热血青年，从曹默章两口子那儿学到很多东西，但现在年纪大了，好像就没了兴趣。
“总之，一会儿到了地方，大家就喝喝咖啡聊聊天，旁边有翻译在，所以语言不是问题，可有一条，你得给我记住了，首先要尊重老大哥的艺术家，茹科夫在苏联国内也是数得上的人物，这次去北京是代表苏联美术界来谈接受中国艺术留学生的事情，所以别犯浑！他在这件事情上是有决策权的，老大哥这次很大方，接受我们的留学生一分钱学费都不收，负责吃喝拉撒不说，还给零花钱。”
曹默章说完眨眨眼，毕竟是干部了，有些话就是在朋友面前也不能明说。
金溥佑何等机灵，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鉴貌辨色早就烂熟于胸。
“明白，明白”他撇撇嘴，“不就是卖卖纲口，把丫哄开心么，我粘个园子，下好拴马桩，然后给你们托杵，怎么往下敲，就看你的意思，总之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再多敲点竹杠下来，但有一截，你也不能太黑心，可别上绝户杵，那就没下次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是不用的！”
“你这人……”
“行啦，寻你开心的，我知道，就是尊重些，说话客气点，对吧。”
“嗯，这是其一，其次，你小子现在手艺如何了？”曹默章问
“天下第一”金溥佑白眼朝天，神态倨傲。
曹默章见此反而是放心了，他知道这小子虽然经常满嘴跑火车，但在讲到手里活儿的时候，那全天下就他最认真。
“当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就是这行当第一了么，我问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比那个时候强了么？强了多少？”
“这个啊”金溥佑挠头，“强多少，倒是不好说，但肯定比当年厉害，我知道了，你小子是要我到时候显显手艺？别让老毛子，哦，苏联老大哥，看轻了咱们？”
“就这个意思，但你小子给我注意分寸，可别太过火，毕竟老大哥，得顾忌他们面子……得让他们感到震惊，又不能扫他们面子，最好是让他们翘起大拇指，说两句赫拉笑，赫拉笑”
“行，瞧好吧您呢”金溥佑大大咧咧答应
他的爽快让曹默章多少有点不适应，便小心的问道：“你又有绝活了？”
“我就这点本事你都看到过的，放心吧，这些足够，老毛子光知道面粉能烤面调罗宋汤，哪儿能想到还能捏活儿啊，到时候你就瞧好吧。”